《夏虫之什》每篇多则四五百字,少则仅二百余字。这样短小的篇幅,不但涵义深刻,文字也很精美。作者歌颂萤火虫说:“会飞的,会流的星子,夏夜里常常无言地为我画下灵感的符号。”作者还藉咏蝎抒发思念乡情:“什么时候回到我那个北方的家里,在夏夜,摇着葵扇,呷一两口灌在小壶里的冰镇酸梅汤,听听棚壁上偶尔响起了的司拉司拉的声音……也是一件颇使我心旷神怡的事哩。”从这些抒情文字中流露出作者的真挚情思,为读者所赏析和共鸣,这正是缪崇群散文之所以感人的秘密。
在这组咏物小品中,缪崇群自如地把蕴藏在内心深处的感受融化到所描述的客体景物中,并且用色彩鲜明的形象表现出来,想象丰富、寓意深刻,既具有浪漫主义的风格,又保持特有的哲理思考,从而给人一种情调隽永,韵味悠然的艺术享受。
四
读缪崇群的散文,犹似欣赏一幅幅绚丽多彩、纯朴自然的风俗民情画,引人入胜,发人深省。这一特点,在1942年出版的《石屏随笔》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抗战爆发以后,缪崇群一直辗转流徙,到处为生。1939年9月,他来到山清水秀的云南石屏。也许是时局稍稍安定了些,也许是石屏的景色吸引了他。这次,他在石屏住了较长的时期,并且以小学教师为职业。教书之余,他很有兴趣地观察人生和世态,也迷恋着独有的山光水色和风土人情,写下不少日常生活的速写和边陲风光的素描,用平实、亲切的文字,抒发种种感受和见闻。
在这些随笔中,作者用一支神奇的笔,引导读者走进一个山清水秀的美丽境界;又仿佛进入一个熙熙攘攘的热闹区域:清澈的《珠泉》,涌流出一片爱的深情;繁华热闹的《街子》,宛如一幅生动的民俗画;应接不暇的《做客》,描画出旧风俗的虚伪本质……无限风光,汇聚于三五镜头,人间百相,凸现在笔底纸间。在这些作品中,写的虽属凡人小事,乡情风俗,表现的视角似乎较窄。其实,细吟之下,作品在题材选择,感情抒发乃至哲理探求等方面,都是广阔而深邃的。因为,作者在对世态人情、风俗习尚进行描绘的同时,始终洋溢着时代的气息和关注着人民的意愿。在《牛场》中,作者由衷地表示要像牛一样“做我的祖国的奴隶”;在《鹦鹉》中,作者借喻鹦鹉,赞美了虽陷囹圄,仍不忘追求自由的顽强精神。借景抒情,托物言志,我们不难从这些文字中窥见作者的一腔爱国热情。
缪崇群有一个“窄中求深”的写作本领,即在琐碎细微中悟出深意,照出光芒。在《风物·石匠》篇里,他通过石匠刻碑凿石的铿锵之声,寻求一种人生的哲理:有的人刻了石碑,死后却偏被人们所遗忘。那末,人们“应该怎样才能留下一种比刻石还要长久而不磨灭的工作”呢?这一设问,就揭示了一个极为严肃的问题来,岂不发人深思吗?!
可以说,在《石屏随笔》里,作者通过充满生活气息的生动描绘,使作品洋溢着鲜明的时代特色和地方特色,它的基调是明朗的、健康的,激励着战时大后方人民的斗志和信念。
缪崇群随着对生活感受的逐步深化,渐渐地不满足于那些摹山水、写风景、抒性灵、发哲理的纯粹属于内涵性质的小品文字了。他试图探索人生,把视线移向社会上的芸芸众生,这便是“人间百相”的产生。关于这组短文,曾引起很多人的注意。但谁也没有真正评介过它的具体内容,这可能是没有看到原作之故吧!巴金在《碑下随笔》的《后记》中说:“可惜病妨害了他的工作,他似乎只写出了‘百相’中的几相,大概就是收在这集子里的‘更生’、‘流民’几篇吧。”这个猜测有误,缪崇群确实写出了“人间百相”中的几相,却非《碑下随笔》中的《更生》、《流民》诸篇。他计划中的百篇人物素描实际上只完成七篇,发表在1942年福建永安出版的《现代文艺》上,总题目是《人间百相——自有其人列传》
。分别题为《将军》、《厅长》、《邹教授》和《诗人》(载该刊第5卷第5期,1942年8月出版),以及《闪击者》、《陈嫂》和《奎宁小姐》(载该刊第6卷第2期,1942年11月出版)。
至于这组人物素描的写作意图,他在《前记》里写道:“莫泊桑从前学习写作的时候,他的恩师福楼贝尔告诉他:‘试写出一百个不同的人物看看。’我没有这样高名的先生指教,也不敢比拟莫泊桑氏的才学于万一,只有一副傻心肠,和一双拙笨的手,抱着‘人尽可师’的态度,随时随地记下每一个我曾遇见的,我所认识的人——他们就随时随地生活在我的周围,我也生活在他们的里面——他们每一个人的相貌、心眼、形态……等,未必不可以作为每一页人生课程中的最忠实的反映与最真实的示范罢?”(载该刊第5卷第5期,1942年8月出版)显然,作者是把它当作反映社会、认识社会的镜子来写的。无疑,缪崇群借此品评各色人等,探讨人生的哲理,并力图揭示社会的真实面貌和人类的复杂灵魂。
散文写人与小说不尽相同,它不要求具有完整的艺术形象,也不一定要通过完整的情节来刻画。缪崇群所擅长的是通过典型细节的提炼和重要特征的刻划来描写人物的性格。《厅长》中,他以简练的笔墨塑造了一个官僚的形象。这个厅长长着一幅长长的脸,就像装着公文的公函。他一训人,脸就更长了。而他偏好训人,每个星期必训人一番,下属们躲避敌机的轰炸,被他狠狠地骂为“零乱散漫”;而自己却抢先把公馆疏散到城外的风景区,还安排吸足了汽油的小汽车停候在他的办公室外面,以便随时逃命。作者接着讽刺道:厅长长长的面相像:“硬生生地装了一封套的官样的文章。”一个色厉内荏和“官贵民贱”的官僚典型,就如此生动地凸现眼前!
缪崇群发愿创作“人间百相”这么宏大的以写人物为主的作品。这对丰富散文的创作手法,提高散文的表现能力,明显地具有积极意义。当然,写好这样的人物素描,对作家的生活根底和艺术功力也是一种考验。从缪崇群完成了的七篇作品看,写了将军、官僚、教授、诗人、教会学生乃至小公务员、帮佣等,可谓三教九流,丰富多彩;就人物性格说,范围广,层次多,呈现出复杂多样的特点。这些特点,给作者提供了纵横驰骋的广阔天地,同时也增加了艺术把握上的困难。缪崇群采取的是庄谐自如、平易散淡的手法,并且以“神聊”式的第一人称来行文,娓娓道来,平易亲切,犹如谈家常,讲故事。在《陈嫂》中,作者采用对话方式来写人。邻居工于心计的设问,女孩充满神秘感的回答,写得活灵活现而又符合人物的身份,从中多少反映了那个时代妇女的命运。《邹教授》用讽刺的手法刻画了一位号称“天子门生”实际上胸无点墨的大学教授形象,作品寄寓了辛辣的讽刺,明眼人不难从中拈出这位所谓“天子门生”的真实分量。
缪崇群的这种形散而神不散的“神聊”式的叙述手法,是符合散文创作的特性的。他始终把握着用生活中的各种现象,尤其是生动的细节、人物的特征和各种现象之间的对比来写人,从不用作者的分析或结论来品评人物。从作品的效果看来,凡是作者较为熟悉的人物类型,大都写得比较成功,反之则差些。
应该指出的是:既然写“人间百相”,就要比较全面地反映人的生活。黑暗丑恶的现象固然要揭露,光明美好的事物却应,颂扬,遗憾的是,在这组作品中,缺乏有血有肉的光彩的正面形象。这个缺陷或许与作品尚未完成有关,但从总体考察,实在与作者所处的时代和生活环境有关。靳以对此曾作过较为中肯的分析:“他不喜欢这个世界,可是由于健康的限制,他只能枯守在那里像一只受了伤的野兽,甚至于连声息都忽住了。……也许他实在不愿看这个世界了,他厌恶这‘人间百相’;假使有一天,当着死去的人复活的时候,世界该变好了。那时节他会爬起来,用快乐的眼睛观望人生,再继续他的《人间百相》吧。”(见《忆崇群》,载《文艺复兴》第1卷笫6期,1946年?月出版)可惜,缪崇群没有活到这一天。
五
缪崇群十几年的创作历程,展示了一个知识分子从迷惘走向进步,从表现自我走向描写现实的不断追求光明的过程。在那个残酷的、动荡的年代里,体弱多病的他迈出了艰难却很踏实的步伐,他用自己的作品向全社会说出了一个正直的中国人在那个时代应该说的话。
从缪崇群早期作品中,我们大致看出他所追求的艺术风格:那种精细而平实的笔触,忧郁而感伤的情调,和善于编织故事、渲染气氛、抒发哲理的本领,形成艺术上的特点。抗战爆发以后,忧郁而感伤的情调冲淡了,代之而起的,是昂扬奋发的阳刚之气。也就是说,从内心遐想的抒发到社会场景的描绘,这种过渡和变化是很自然的。可贵的是,并没有丢弃自己的所长,仍旧执拗地继续着自己的追求。因此在他十几年的创作生涯中,形成了比较稳定的独特的艺术风格。
景物和情感总是那样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借物抒情,融景入情,这是古今中外优秀之作的共同之处。在缪崇群的散文作品中,也具有这样的重要特色。他更喜欢描写有生命的动、植物,如写过燕子、鹦鹉、鹧鸪、老虎、蝙蝠、红叶、秋树,也写过狐、鼠、蚊、蝇、蝎、蛇和蝉等,种类之多,可称罕见。然而,他又不仅着眼于生物的描写,而是赋以丰富的感情和想象。有人评论说:缪崇群“悲哀、寂寞,在人世间没有温暖和快乐,他就寄情于自然,和小革对话,听天籁奏乐。春去秋来,花开叶落,虫鸣马嘶,他都能听出人们所听不出的深意。因此,他笔下的这一切,又都是有感情的,都拟人化了,性格化了。”(见张大明:《踏青归来》,1981年8月,天津人民出版社版)这是切中肯綮的分析。他在“阁阁阁”的蛙声中,追忆起深夜池旁与友人携手漫步的情景;他从柳叶飘舞、燕儿飞翔的自然韵律中,领悟人生的哲理;缪崇群对笔下的生物,不作精细的工笔描绘,而是注重于揭示或者生发、赋予某种感情和哲理,因此,在他的作品中,生物常以平淡的姿韵出现,然而在这平淡的笔墨中,却隐含着深沉的情感。谚语云:“一粟之中现丈六金身,微尘之间见大千世界。”确实形象地概括了他的艺术上的写作特点。
如果说每一个作家都有自己的创作特色,那么,注重真挚、纯朴感情的抒发,则可以概括缪崇群散文创作的基本特色。在他的作品中,有童年生活的深情回忆,也有对亡友、故妻的深切悼念;有对民族命运的深沉忧思,也有对侵略者不共戴天的深刻仇恨。深沉的爱与刻骨的憎,融汇成感情的溪流,涓涓流淌,永不枯竭。在缪崇群的前期创作中,由于个人生活道路的局限,作品中的感情,虽然真切动人,但不可避免地带有忧郁和感伤的色彩。抗战爆发后,祖国和民族遭受了巨大的灾难,他笔下流露的感情较前深沉、凝重,对抗战的胜利和祖国的未来,也充满坚定的信心。为了便于抒写,他采取了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即使写人叙事的篇章,也莫例外。这种叙述方式,易带作者的感情色彩,易于纵笔抒写“我”对人物和事件的评价,并直接抒发“我”的审美感受,使作品充满着强烈的感情波澜,并且富有亲切的人情味,与读者保持亲密的情谊和相近的距离。
散文的魅力,固然来自作品的真知灼见和情思意境,然而,作为一种语言艺术,绝然离不开作者对文字的娴熟驾驭。缪崇群的语言具有特独的风格:平实婉约、质朴亲切、娓娓犹如贴心的诉说,坦荡地向世人敞开自己的心扉,其中又不乏异军突起、独辟蹊径的哲言睿语。他曾用生动的句子形容充满信心的人生态度:
“生活载负在一叶微笑的扁舟上。”(《碑下随笔·老》)描写仇恨时说:
“爆炸与震荡好像做成了一只摇篮,睡去的也许永远睡去了;或是惊醒,永不遗忘——在摇篮里的记忆,会一直浸上白的发梢。”(《眷眷草·一觉》)也曾把已逝的岁月,比作残散的古帖。在回忆留日生活的篇章卷首写道:
“岁月易得,闲人总是无聊,现在灌以墨水,当作胶糊,一片一片地把它裱在这里,并不想藏之名山,传之后世,只是留着自己展玩而已。如果这部帖要一个题签,那么我只写:虽信荚而非吾土兮……”(《江户帖》)这些写得浑然天生,毫不费力;但细吟之下,不得不使你佩服作者用语的精妙和寄寓的深邃。确实,在缪崇群的散文中,惊人的警句、解颐的妙语和精彩的比喻,常常纷呈叠现,使人赞叹不已。
由于生活环境和思想认识上的局限,由于孤寂的性格和虚弱的病体,缪崇群很少写有反映火热生活和尖锐斗争的涉及重大题材的作品,这也许是他的另一个缺陷,但是我们绝不能据此而抹煞他的成就。我们评价一个作家,不能脱离他所处的具体环境和自身的条件。由于种种条件的限制,他不可能接触火热的斗争生活,因而,只能在他所接触到的范围里,有所侧重地用自己的笔来抒写,努力反映出动荡时代的一角,揭示人民心灵的呼声。从缪崇群的创作实践来看,确实做到了这一点,也是值得令人难忘的。巴金在给他写祭文时说:“你是不会死的。你给我们,你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九本小书。那些洋溢着生命的呼声,充满着求生的意志、直接诉于人类善良的心灵的文字,那些有血有泪、有骨有肉、亲切而朴实的文章,都是你的心血的结晶,它们会随着明星长存,会伴着人类永生。”(《纪念一个善良的友人》,载《巴金选集》第8卷,1982年9月四川人民出版社版)这是一个著名作家对他所作的公允评价。
缪崇群在不到二十年的创作生涯中,为我们留下了七本散文集,共约几十万字。但是,建国以来末见整理出版,连他的名字在文坛上也几乎消失了。其实,早在他逝世不久,巴金先生等就曾考虑编印他的遗著和全集,甚至准备“替他编辑一本厚厚的《崇群书筒》”。(见《〈碑下随笔>后记》)但这些美好的计划,都因动荡多变的局势而成为泡影了。要使一位作家得到大家的认识,提供阅读作品的方便无疑是首要的条件,现在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这本选集,对广大散文爱好者确是一个喜讯,让我们一起在他的作品中去重新认识这位不应被遗忘的现代散文作家吧!
一九九○年正月改毕于上海
同年九月重加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