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穆时英作品集(中国现代文学名家作品集)
2784400000034

第34章 田舍风景(2)

从三姐手里抢了那碗蕃薯,对自己说话似地:“大米粥不拿给七十几岁的奶奶吃补补身子,倒拿来给我四十八岁的人吃,连你们的妈也那么糊涂么?这一点也不知道!”

云大婶在厨房里咕浓起来道:“糊涂!你才老糊涂呢!奶奶疼你,叫给拿来给你吃的,怪别人屁事。”

默默地吃着蕃薯,一阵异样的感伤涌了上来。蕃薯不是喂牛的东西吗?从前他们是一天三顿大米饭,不吃蕃薯的,现在是大米贵到像珠子,而他们是在跟老黄牛抢蕃薯吃了!

三姐扯了小菱往屋子里走,看见坐在床上垂头丧气的老二,不由又笑了出来,轻轻的说道:“太阳已经爬到十字岗上了,你还在那里做梦么?”

她的话已经让老爹听到了:“女的轻浮,男的懒惰,这一家真的不会再有出息了!”那么地想着抬起头来望太阳时,只见第一线的太阳光直射过来,照到他脸上,照得眼都睁不开来。

太阳出来了在那边,在十字岗上,一朵殷红的芙蓉花似地,灿烂地开放着。

三晨小唱

一日之计在于晨,来,让我们歌颂这新的日子的诞生吧!

今天我们有着新的阳光,新的风,新的铁锄,新的磨房,新的工厂汽笛,新的船坞,新的街,新的文明,我们还有着新的酒,新的果子,新的恋,和一切新的欢喜,新的笑,新的歌。来,让我们来歌颂这新的日子的诞生吧!因为它是昨天的儿子,明天的母亲,而在它的子宫里边还孕育着一个新的生活。

阳光是漫无节制地泛滥着。

云二和云四两兄弟吃了早饭,从家里走出来,从两道矮树的枝干结成的短篱中间的小巷里走出去,走过村里的大路,走过村中心一家菜馆,一家油店,一家日用品带酱油的酒店,从村口那条石桥上面咯咯地走过去;于是在大月亮和大太阳中间,在望不尽的赤裸的田野上,穿了褪色月白色的蓝布大褂,背上了那把有着驼背的多节的柄的,衰老的铁锄走着,走到十字岗那儿河边的田里,卸了大褂,狠狠地把铁锄砍到泥里,手臂振了一下,把铁锄拉了起来,便剖开了生着杂草的,粗燥的硬泥,把黑油油的土地的脏腑拉了出来。

汗像断了串的珠子似地,悉悉地从额上流过眉心,滴了下来,嗅着土地的脏腑的辛辣的鲜味,一阵欢喜涌了上来,因为从这渗透了他们的汗的土地里会产生金黄色的稻,产生耀得人眼花的银块,产生漂亮的妻子,产生安逸和幸福,因为他们是大地的儿子,大地吸着他们的血,吸着他们的汗,而他们也吃着大地的脏腑来养活自己。可是,在云二心里,和这欢喜一同地涌上来的却是——我们不是吃了千辛万苦在种田么?为的是什么呢?我们不是全吃着蕃薯在过日子么?我们连一件棉袄也没有,连一盒火柴都不舍得买,可是我们不就是使稻从田里生出来,又把谷从稻里打出来,把米从谷里碾出来,吃了千辛万苦的人么?

竖起身子来,撂了一把汗,拖了铁锄,在一棵沉郁的大榕树底下坐了下来,望着拿了铁锄,满头大汗,弯着腰在垦的云四,茫然地想:

去年连租谷都交不出呵!去年是旱荒,不提它——今年呢?就是每颗稻都长双穗,每颗穗都长几百粒谷,怕连还了大老爷的债还不够吧。究竟为的是什么呢?

在他眼前展开着的是温暖而清晴的天气,芬芳的三月,恋的季节,青春的季节。

他太息了一下,站起来。

山是高的,是渺小的,田野是那么静穆呵!风吹过来,只听得头上的树叶悄悄地摇荡起来,而在风里边却飘着刘胖的歌声:

三月里来喇叭花开,姐姐摇摇摆摆望郎来。

八年前这十字村里边有一件缝破丁的褂子,十个肥头大耳的胖子,那时的刘胖还被人家叫做懒冬瓜刘长发,现在每个人都穿了缝破丁的大褂,胖子们全饿瘦了。并不十分胖,只生得矮了点儿,喜欢开玩笑,不大有心事的懒冬瓜也被人家刘胖刘胖地叫着了。每天他是最后一个下田来的人,这时,太阳已经高高地站在十字岗上了,他正自由自在地从那边唱着走过来,看见了云二两弟兄,老远的就喊道:

“那么勤力干吗?早咧!还可以坐一会哩。”

“大家学你懒瓜么?”云四笑着直起腰来时,一个清朗的女音从河旁的树荫里,和在水里洗衣服的,清凉的声音一同地溜了过来:

三月里来姐姐像喇叭花一样浓浓地开,郎呀!郎呀!你好花开时该快采!

这是从云二的记忆里唱出来的声音,那么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回过头去,后面河流汇成小潭的地方,在一丛错杂的灌木林里边,荡漾着凤姐的洋布衫干净的衫角。

刘胖已经走到云二身边,怪声地笑起来道:

“好花?是桂花,是桃花,还是山花花?”

凤姐一边笑,一边骂道:“没你懒冬瓜的份!”

“可不是,没我的份,有云二的份。”

凤姐骂了声天杀的,便咒他道:

“刘胖刘胖懒冬瓜,走到东家当小贼,走到西家烂肚肠!”

“认错人!我偷了你什么?云二才偷了你的好东西呢!”说着也在榕树底下坐了下来。

凤姐从潭旁赶了过来道:“云二,还不揍他!”

云二是那么忧郁地坐在那里,他年轻,强壮而有力,世界是那么可爱,可是生活的阴影却那么沉重地压在他们头上,压得喘不过一口气来。

刘胖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在想什么?她叫你揍我呢!”

他像挣脱了什么似的喊了起来道:“我闷死了!”

“叫你揍他,不揍他,还闷死了,闷死了的——你闷什么?”手叉着腰撒娇地站在他前面的凤姐今天搽了点粉,在鬓边插了朵山茶花越加漂亮了,漂亮得像上海人。

望着岗顶的太阳,华丽的上海在他眼前开出娇妍的花来了:

上海!上海是一座黄金色的城市,不可想像的城市;是一切的光明,一切热和力;是他的安慰,他的幸福;和凤姐一同地照耀着他,使他充满了希望。

他的幻想往辽远的地方奔驰开去,喃喃地说着:“是的,我要到上海去,过了这一季,等田里的事空一些。”

拿了把镰刀蹲在地上割野草的云四抬起来喊道:“老二,我们先把这分田翻了起来再说吧。”

刘胖冷笑了一声道:“翻它干吗?翻了还不是替丁大老爷翻么?

过几天我们怕连大米饭也吃不成咧。”

凤姐忽然想起了什么来似地,说道:“你们知道么?丁大老爷就要派人下乡来收租钱咧。”

云二笑了起来道:“收租钱么?收我的性命!”

“你别笑,云二。收你的性命么?”刘胖在大腿上捶了一拳道:

“收你每年吃的米和谷哩;他就有那么狠!”

云二摇了摇头道:“你的话不大靠得住。”

“你别不信,我告诉你。”

略为有一点倦了的云四,听他们讲得高兴,也一边抹着汗走过来,一边笑道:“信你的话么?那天你不是说村西三岔口坟堆里吊死个女人么?信你的话,我才白走了一趟呢!信你的话么?”

凤姐笑起来道:“看你还说得嘴响?”

刘胖一边笑,一边着急起来道:“那原是跟你开玩笑的,谁知道你这傻小子当了真事。我说丁老爷派人下乡来逼我们把谷子缴出来,你们不信么?老实告诉你们吧,是老乡在镇里听到大老爷家的明福亲口对他讲的,他们还要带保卫团下乡来呢。你不缴么?

抢也抢了你的!”

凤姐指着他的脸道:“你们瞧他吹得多够劲!再不信他,他就会对天赌咒哩。”

云四拍起手来道:“刘胖,你索性赌个咒吧,说我刘胖不吹牛要让天雷打的。”

说得凤姐笑弯了腰,扑在云二肩头上,拖住云二的手颤得讲不出话。刘胖真的急了,跳起来指着天道:“妈勒巴子的,我刘胖吹牛不是人养的。你们不信,问麻皮张,那天他和鲍傻子全在这里,又不是我一个人听得老乡说的——”说着,他把手掌凑在嘴旁:“麻皮张,鲍傻子”地乱叫起来。

一个火杂杂的声音从水潭那边的树丛里直骂起来:“我入你娘!你这狗杂种,有功夫不做,鲍傻子鲍傻子的,鲍傻子偷了你的鸡巴么?”接着,一顶插满了血红的山茶花的笠帽从柳树底下钻了出来。

刘胖道:“谁叫你来?你的话他们也不肯相信的。”又麻皮张麻皮张的直叫起来。

一条壮汉,拎了条女人亵裤从水潭旁直跳出来,一边:“鲍傻子鲍傻子,不是你在叫么?老子这两天正没好气,是叫我来揍你一顿么?你看我不把骚凤姐的裤兜你一脑袋,让你倒三年霉,一辈子在娘儿腿缝里做人?”那么结结巴巴地嚷着,一边赶过来捉刘胖。

凤姐一瞧那裤正是她在潭边洗的那条亵裤,不由红着脸笑骂道:“天杀的!”拖了云二,扑过去抢,三个人顿时搅成一团。

云四站到土堆上:“看把戏哪!看鲍傻子送裤,阮凤姐抢裤哪。”

大声地笑着说。

这时,在那菜花里边,一个麻脸的大汉子的赤裸的上半身竖了起来,一只手搭了个遮阳,往这边望了一下,刚要弯下腰去,刘胖忙招手道:“麻皮张,快来做个证人。”

摇摆着精壮的身子,紫色的皮肤在太阳光里边闪铄着,一只手拎着镰刀,一只手小心地分着菜花,跨着大步走过来了。

刘胖把云二拉了过来道:“你不信?你问麻皮张。”

麻皮张走到他们面前道:“你们吵了半天在吵什么?”

刘胖指着麻皮张跟云二道:“你问他!你问他!”

麻皮张一边说:“什么事?”一边在榕树根上坐下来掏出烟草,拾张树叶卷了,点了火,用牙齿咬住抽。

云四抢着说道:“刘胖刚才吹牛,说丁大老爷要派人来抢我们的谷子,说是老乡说的,说你也听见的——”

麻皮张笑也不笑说道:“抢谷么?昨天十字岗那边的蒋村就给抢了。”

刘胖得意起来问云二道:“我的话你现在信不信?”

云二不答理问麻皮张:“谁说的?”

麻皮张忽然抬起头来,瞧他一眼道:“谁说的?我亲眼瞧见的。

昨天蒋大户娶媳妇,我跟老乡一同去做了一天短工,亲眼瞧见丁大老爷家的明福带了两个长工,四个短工,四个保卫团抢进村来叫缴租钱,缴不出的,就把谷子仓打开,把谷子全搬去了。”

云二跳了起来:“真的么?”

鲍傻子岔进来道:“有什么假的?今天老乡上镇里去做短工,从我田边去过还同我说的。”

云二愤愤地骂起来道:“妈的,这一点活命谷子还要抢得去么?”

麻皮张道:“我是怎么也不拿出来的,除非把我打得走也走不动!”

鲍傻子跳起来道:“他抢了我的谷子,我不踏平他的祖坟就不做人!”

云二闷闷地望着足下的镰刀,想:“种田么?大米饭也吃不成咧,”于是,上海这诡秘的城市又在他眼前恍摇起来。

这时,只听得小菱的声音哜哜喳喳地,麻雀似地在老远讲着话,看时,只见小菱背了钓鱼竿拿了蒲包,云老爹嘴里咬着烟筒,拿着紫砂茶壶,一老一小两个人在泥路上正向这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