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次所谈的情形,已可看出《生活》周刊的创办并没有什么大宗的开办费。寥若晨星的职员三个,徐先生月薪二十几块钱,孙先生月薪几块钱,我算是主持全部的事业,月薪最多的了,每月拿六十块钱。我还记得当时在辣斐德路一个小小的过街楼,排了三张办公桌就已觉得满满的,那就是我们的编辑部,也就是我们的总务部,也就是我们的发行部,也就是我们的广告部,也就是我们的会议厅!我们没有大宗的经费,也没有什么高楼大厦。我们有的是几个“患难同事”的心血和努力的精神!我们有的是突飞猛进的多数读者的同情和赞助!《生活》周刊就在这种“心血”、“努力”、“同情”和“赞助”所造成的摇篮里长大起来的。
我永远不能忘记在那个小小的过街楼里,在几盏悬挂在办公桌上的电灯光下面,和徐孙两先生共同工作到午夜的景象。在那样静寂的夜里,就好像全世界上只有着我们这三个人;但同时念到我们的精神是和无数万的读者联系着,又好像我们是夹在无数万的好友丛中工作着!
我们在办公的时候,也往往就是会议的时候;各人有什么新的意思,立刻就提出,就讨论,就议决,就实行!孙先生是偏重于主持会计的事情,虽则他对发行方面也很努力。徐先生是偏重于营业和广告的事情,虽则他在总务方面也很重要;在编辑方面他常用“吟秋”的笔名作些漫画凑凑热闹,因为他不但在营业和广告方面富有创造的天才,而且也对于美术具有深切的兴趣。我的工作当然偏重于编辑和著述方面。我不愿有一字或一句为我所不懂的,或为我所觉得不称心的,就随便付排。校样也完全由我一人看,看校样时的聚精会神,就和在写作的时候一样,因为我的目的要使它没有一个错字;一个错字都没有,在实际上也许做不到,但是我总是要以此为鹄的,至少能使它的错字极少。每期校样要三次,有的时候,简直不仅是校,竟是重新修正了一下。讲到这里,我还要附带谢谢当时承印我们这个周刊的交通印刷所,尤其是当时在这个印刷所里服务的张铭宝先生和陈锡麟先生。他们不但不怪我的麻烦,而且都成了我的好朋友。
读者一天天多起来,国内外的来信也一天天多起来。我每天差不多要用全个半天来看信。这也是一件极有兴味的工作,因为这就好像天天和许多好友谈话,静心倾听许多读者好友的衷情。其中有一小部分的信是可以在周刊上公开发表和解答的,有大部分的信却有直接答复的必要。有的信虽不能发表,我也用全副精神答复;直接寄去的答复,最长的也有达数千字的。这虽使我感到工作上的极愉快的兴趣,乃至无上的荣幸,但是时间却渐渐不够起来了,因此只得摆脱一切原有的兼职,日夜都做《生活》周刊的事情,做到深夜还舍不得走。我的妻有一次和我说笑话,她说:“我看你恨不得要把床铺搬到办公室里面去!”其实后来纵然“把床铺搬到办公室里面去”也是来不及的。后来最盛的时候,有五六个同事全天为着信件的事帮我的忙,还有时来不及,一个人纵然不睡觉也干不了!
但是《生活》周刊的发展是随着本身经济力的发展而逐渐向前推的,所以在增加职员方面不得不慢慢儿来,因此事务的增繁和人手的增多,常常不能成正比例。《生活》周刊本身经济力的发展,来源不外两方面:一方面是发行的推广,由此增加报费的收入;一方面是广告费的收入,随着销数的增加而增加。我们既没有什么大宗的经费,事业的规模不得不看这两方面的收入做进行的根据,因为我们是要量入为出的;但是我们所欣幸的,是我们可以尽量运用我们在这两方面的收入,扩充我们的事业,没有什么“老板”在后面剥削我们。关于这一点,我们不得不感谢职业教育社。当时《生活》周刊还在职业教育社的“”之下,我和徐孙诸先生都只是雇员,原没有支配的全权,但是职业教育社当局的诸先生全把这件事看作文化事业,一点没有从中取利的意思。
(原载1937年4月上海生活书店《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