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纽约视察研究了一个多月,接下去要谈谈南游所得的印象。但是在美国的南部,有许多事和“黑色问题”脱不了关系,所以我先要略谈在美国闹不清的所谓黑色问题。
在他们叫做“Color Problem”,直译是“颜色问题”。这“颜色”似乎是指白种人以外的有色人种的“色”,但是我到美国以后,尤其是到了南部以后,才知道他们这里所指的“色”,在实际的应用上却只指黑色,并不包括黄色,所以可译为“黑色问题”,专指黑种人的问题。
在美国的黑人约有一千二百万之多,几占美国全国人口十分之一。其中约有九百五十万人都在南部,受着最残酷的压迫和剥削。在南部的黑人中,约有四分之三是住在乡村,在美国北部的黑人多集于工业的城市,加入各种重工业的非熟练工人的群里去,在乡村的只有二十五万人左右。在美国有九个大城市有黑人住的和其他部分隔离的区域,可算是世界上最大的黑人区。一是纽约,有三十二万八千黑人。其次要轮到芝加哥,有二十三万四千黑人。其次是纽奥林斯(New Orleans)、巴尔的摩(Baltimore)和华盛顿三处,各有十三万黑人。此外在各小城市里也有,不过数量没有这样多罢了。在1929年经济大恐慌未发生以前的十年间,黑人迁移到北方各城市里,参加各种基本工业的,在一百万人以上。当时在底特律的福特汽车工厂一处,就有一万黑工;在全部汽车工人里面,有百分之十七都是黑人。在全世界著名的芝加哥的屠场,有黑工八千人。在匹兹堡各钢厂里的工人,有百分之二十二是黑人。在柏明汉(Birmingham)的两万五千矿工里面,黑人竟占四分之三。在肯塔基(Kentucky)西部的矿工里面,有四分之一是黑人。在西佛吉尼亚有黑矿工两万五千人。够了,多举许多数目字,也许要惹起读者的厌烦。但是略为举了这些数目字,便可想象得到在美国的劳工运动中,黑人也渐渐地占着很重要的位置了。尤其是因为黑工是格外被压迫被剥削的,所以在革新运动里面,黑人往往是急先锋。
在美国南部的大多数黑人,都集聚于一个很长的横互在美国南部的区域,叫做“黑带”(Black Belt)。这个黑带由东而西,通过南方的十一州,其中黑人超过人口百分之五十的县有一百九十五个,黑人占人口百分之三十五至五十的县有二百零二个。这通过十一州的三百九十七县,形成一个继续的区域,这区域里的黑人,超过全部人口的百分之五十。这里面有二十县,黑人竟超出全人口的百分之七十五,可说是黑世界了。说是黑世界,却还嫌模糊,更直截了当些,可说是一个最黑暗的世界!为什么呢?因为在这里你可以看见号称为人而却是过着非人的生活。美国的白种统治阶级,因为要文饰对于整千整万的黑色工人和佃农的残酷的剥削,同时还要煽动白色工人仇恨黑色工人,有意创造“白种优越”的偏见。这个偏见贯穿到“黑”“白”间的一切关系。这个偏见认为只有白种是优越的人种,黑种是天生的劣种,只配做奴隶的。这个偏见发源于黑奴还未“解放”的时候。当时美国的南方大地主利用这种偏见来分化黑奴和白种的穷农(他们通称为“穷白”,Poor White),这种“穷白”的苦况比黑奴好得有限,本来很容易和黑奴,尤其是今日的黑工,造成联合战线来对付他们的共同的压迫者,但是美国的资产阶级却很聪明,极力提倡“白种优越”的偏见,一方面使人觉得黑种人是活该为奴,一方面使“穷白”感觉到他至少是所谓“优越民族”的一分子,在万分穷苦中得一些虚空的慰藉,而且使他感觉到他的生活所以苦,是因为有着黑人和他抢工做,这样一来,反而要帮助资产阶级来压迫黑人。就是在今日,失业和穷苦虽然是资本主义末路的必然的结果,但是美国的资产阶级仍想出种种方法使白工相信这全是黑工给他们的灾害!
他们除在经济的利益上想出种种说话来分化黑工和白工外,更利用黑人的“黑”的特点,令人一望而知的特点,来加强种族的成见。把两方面——“黑”与“白”——的生活,有意弄得完全隔离。无论是医院、住宅、学校、街车、火车及车站、工厂,乃至种种娱乐的场所,美国的统治阶级都设法使“黑”“白”分开,不许混在一起。
美国虽号称民主政治的国家,但是一切政治的权利,黑人是没有份的。依美国的宪法,选举权是不应因民族的不同而有所限制的,但是在美国南部各州,却另行通过种种法律,在实际上使黑人无法执行他们的选举权。有的时候他们规定须先有选举单,把黑人摈在单外;有的时候规定选举人来取选举票时,须能对宪法条文件“相当的解释”,这明明是黑人所不能答复得好的。“穷白”的教育程度本来也很差,但是白种统治阶级当然有他们的妙计,通过什么“祖父律”(The Grandfather Act),根据这个法律,“穷白”无论是如何穷,如何不识字,也一样地可以参加选举;倘若有黑人漏网,敢跑到选举处去投票,那就要被打,甚至有生命的危险!
在美国南部又有所谓“吉姆·克劳律”(Jim Crow Laws),在街车或公共汽车上,“黑”“白”不许坐在一起,黑人总须坐在车的后部。依这种法律,城市里面有某种区域是专备白人用的,黑人不准在该处租屋或买屋。有好些县城,全县都不准黑人进去,就是火车经过,黑人也只得关在车上,不许下来一步。其实这些法律是多余的,因为白人对黑人总是要这样做,是否合法原已不是他们所顾虑的。有一次因为有一个黑人居然敢在一个戏院里,坐在白人的座位上(专备给白人坐的),竟被一群盛怒的白人立刻用极刑处死(他们叫做“凌侵”,Lynching)。侮辱的情形,虽在日常的琐屑生活上,也都不能免。无论一个黑人是做什么的,他到白人家里去,也须从后门进去,因为没有白种的仆役准许他走前门。无论他是一个主教,或是博士,没有人称他一声“先生”,只是随便叫他做“约翰”,或是“约瑟夫”。关于诸如此类的侮辱或压迫,黑人无法伸冤,因为他享不到政治的权利。他要诉诸法律吗?也是很难的,因为这两个民族在法庭的地位并不是平等的。白人在法庭里所陈述的话语——除非你有法证明它是虚伪的——法庭就认为是正确的,黑人所陈述的话语非有十倍多的证明,法官便置之不理。
我在上面曾经提过“凌侵”,这是白人用最残酷的私刑弄死黑人的行为,有的硬生生的悬在树上吊死,有的烧死。一次有一个怀孕的黑妇受到“凌侵”的惨祸,两腿被倒悬在树上,胎儿从肚子里被挖出,惨不忍睹。据说自1882年(第一次有关于“凌侵”的统计)以来,受到这个惨祸的黑人已超过四千人。这里面妇女在七十五人以上,有些只是十五岁以下的女子。
为什么有这样惨无人道的“凌侵”?美国的资产阶级对于黑人的榨取特别地厉害,要维持这样特别厉害的榨取,不得不加黑人以最残酷的压迫,这是“凌侵”之所由来。
但是这种惨无人道的“凌侵”,即在美国的资产阶级,表面上也还觉得太说不过去,于是他们便想出一个掩饰的妙计,往往诬蔑黑人强奸白种妇女!为着要煽动白工仇恨黑工,为着要更加强“白种优越”的神秘,美国的资产阶级极力宣传黑人都是“强奸专家”!(他们叫做“Rapists”)据他们在报上的公开宣传,“凌侵”的事件,十八九都是归咎于“强奸专家”的胡闹。要证明这是出于统治阶级的毁谤诬蔑,第一件事实是:据统计所示,1889年至1918年间黑人受“凌侵”的达2522人,其中只有百分之十九被指为出于强奸。这是否出于诬蔑姑置不论,但即据执行“凌侵”的暴徒们所指出的,也不过是百分之十九,硬说“凌侵”是为着保护白种妇女的纯洁,明明是在撒谎。还有一件事实是更充分证明把强奸作为“凌侵”主因的荒谬。黑人在美国已有三百年之久,在最初的两百年间,虽有整千整万的黑人住在白人的附近,没有一个黑人被人认为有“强奸专家”的资格。“强奸专家”的第一次赫然著闻于世,约有1830年,距黑人的奴船第一次在佛吉尼亚靠岸的时候已有两百年了。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才有所谓“强奸专家”的出现?这是因为这一年正是北方废奴运动的开始,也是黑奴自己争取自由运动的尖锐化时期。经两百年之久,黑色工人并不是“强奸专家”,一到了他们的有益于大地主们的奴隶地位开始动摇,他们便一变而为“强奸专家”了!而且在已往的五十年间,受到“凌侵”惨祸的,有七十五个妇女,难道她们也是什么“强奸专家”吗?
在另一方面,美国南部的地主和他们的爪牙们,却把一切的黑色女子看做他们的合法的蹂躏品。有很多黑人因为反抗白人强奸黑女和黑妇而牺牲生命的。例如在1931年的5月间,在佛吉尼亚的法兰克福(Frankfort),有一个黑妇危斯(Mrs.Wise)受到“凌侵”的惨祸,就是因为她反抗白人强奸她的女儿。又例如在1931年的9月间,在佛罗里达有一个黑人叫做培恩(Cyde Payne)的,被他的妻子的雇主所惨杀,也是因为他反抗这个雇主强奸他的妻子。在乔治亚(Georgia)有一老年的黑人受到“凌侵”的惨祸,因为他看见有两个白人强奸两个黑女子,奋身拯救,以致牺牲了自己的生命。美国的资产阶级虽极力宣传黑人在身体方面有着种种可厌的特点,而在实际上,在南方的白人生活里面,黑色妇女却具着非常强烈的吸引力,可见他们的口是心非。有意说得黑人的不可向迩。在美国南方有六州在州宪法上禁止黑白通婚,在其他二十九州内也有法律禁止黑白通婚,但是据统计所示,美国的黑人竟有百分之八十混杂有白种血液。这里面的情形可以想见了。这里面很显然地反映着被压迫民族的女性所遭受的无可伸诉的种种饮泣吞声的事实。我在美国南部北明翰游历的时候,有一位美国朋友告诉我(他虽也是白人,但却是热心于美国革新运动的前进分子),那几天正发生一件惨案,据说有一个地主强奸了他的黑色佃户的一个未成年的女儿,她的父亲恨极了,用一块钱雇了另一个黑人把他杀死!在那样残酷压迫的形势下,竟有这样的反抗,而竟有人为着一块钱肯那样拚命干一下,这都是使人发生着无限感喟的事实。
在美国南方,他们(白人)都叫黑人做“尼格”(Nigger)。这个名称在实际应用上含有种种不可思议的侮辱的意味,是黑人最不喜欢听的。(犹之乎在欧美有许多地主,“材纳门”也含有侮辱的意味,中国人听了也受着很苦的刺激。)黑人情愿有人称他做“有色人种”,却万分不愿意被称为“尼格”。“不过是个尼格”,这在美国南方是一句很通行的话语,意思是说你对他便可无所不为,用不着有丝毫的顾虑。
在美国北方的各大城市里,黑人虽也受着种种的歧视,但是因为他们有许多参加劳工运动,尤其是受着最前进的政治集团的指导与赞助,民族自信力与争取解放之勇气已一天天地增强起来,不再是南方的“尼格”了!他们不但在劳工运动之斗争中和他们的白种弟兄们肩并肩地显出同样的热诚和英勇,而且也有他们自己的著作家、科学家、名记者、名律师、名医师,证明“劣等民族”的完全出于诬蔑。尤其是在纽约,你试到工人书店去看看,可以看到黑色的男女青年和他们的白色的男女青年同志共同工作着。你如参加前进的团体所开的游艺会,你可以看到同样可爱的两种颜色的男女青年很自然地谈话、跳舞、歌唱、欢乐。我在美国的时候,正逢着代表全美国青年的一千多男女代表在底特律城开全美青年大会,因为有一位黑色青年同志被一家咖啡店所侮辱(不愿招待黑人)。全体动员包围该店,必令道歉而后己,警察见人山人海,瞠目结舌,无可如何!这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事情啊!比较有知识的黑色青年很明白,他们只有参加美国的革新运动,他们的民族解放才有光明的前途。
(原载1936年8月1日《世界知识》第4卷第10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