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体通俗化运动起于清朝末年。那时维新的士人急于开通民智,一方面创了报章文体,所谓“新文体”,给受过教育的人说教,一方面用白话印书办报,给识得些字的人说教,再一方面推行官话字母等给没有受过教育的人说教。前两种都是文体的通俗化,后一种虽然注重在新的文字,但就写成的文体而论,也还是通俗化。
这种用字母拼写的文体,在当时所能表现的题材大概是有限的。据记载,这种字母的确曾经深入农村,农民会用字母来写便条,那大概是些很简单的话。最复杂的自然的“新文体”,可是通俗性大概也就比较的最小。居中的是那些白话书报。这种白话我看到的不多,就记得的来说,好像明白详尽,老老实实,直来直去。好像从语录和白话小说化出;我们这些人读起来大概没有什么味儿。
原来这种白话只是给那些识得些字的人预备的,士人们自己是不屑用的。他们还在用他们的“雅言”,就是古文,最低限度也得用“新文体”,俗语的白话只是一种慈善文体罢了。
然而革命了,民国了,新文学运动了,胡适之先生和陈独秀先生主张白话是正宗的文学用语,大家该一律用白话作文,不该有士和民的分别。“五四”运动加速了新文学运动的成功,白话真的成为正宗的文学用语。而“新文体”也渐渐的在白话化,留心报纸的文体就可以知道。“一律用白话来作文”的日子大概也不远了。
胡先生等提倡的白话,大概还是用语录和白话小说等做底子,只是这时代的他们接受了西化,思想精密了,文章也简洁了。他们将雅俗一元化,而注重在“明白”或“懂得性”上,这也可以说是平民化。然而“欧化”来了,“新典主义”来了。这配合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给中国带来的暂时的繁荣,和在这繁荣里知识阶级生活欧化或现代化的趋向,也是“势有必至,理有固然。”于是乎已故的宋阳先生指出这是绅士们的白话,他提倡“大众语”,这当儿更有人提倡拼音的“新文字”。这不是通俗化而是大众化。而大众就是大众,再没有“雅”的分儿。
然而那时候这还只能够是理想;大众不能写作,写作的还只是些知识分子。于是乎先试验着从利用民间的旧形式下手,抗战后并且有过一回民族形式的讨论。讨论的结果似乎是:民族形式可以利用,但是还接受“五四”的文学传统,还容许相当的欧化。这时候又有人提倡“通俗文学”,就是利用民族形式的文学。不但提倡,并且写作。参加的人有些的确熟悉民族形式,认真的做去。但是他们将通俗文学和一般文学分开,不免落了“雅俗”的老套子。于是有人指出,通俗文学的目标该是一元的;扬弃知识阶级的绅士身分,提高大众的鉴赏水准,这样打成一片,平民化,大众化。
但是说来容易做来难。民间文学虽然有天真、朴素、健康等长处,却也免不了丑角气氛,套语烂调,琐屑罗嗦等毛病。这是封建社会麻痹了民众才如此的。利用旧形式而要免去这些毛病,的确很难。除非民众的生活大大的改变,他们自己先在旧瓶里装上新酒,那么用起旧形式来意义才会不同。这自然还是从知识分子方面看,因为从民众里培养出作家,现在还只是理想。不过就是民众生活改变了,知识分子还得和他们共同生活一个时期,多少打成一片,用起旧形式来,才能有血有肉。所以真难。
再说普通所谓旧形式,大概指的是韵文,散文似乎只是说书:这就是说散文是比较的不发达的。原来民众欣赏文艺,一向以音乐性为主,所以对韵文的要求大。他们要故事,但是情节得简单,得有头有尾。描写不要精细曲折,可是得详尽,得全貌。这两种要求并不冲突,因为情节尽管简单,每一个情节或人物还不妨详尽的描写。至于整个故事组织不匀称,他们倒不在乎的。韵文故事如此,散文的更得如此,这就难。
然而有些地方的民众究竟大变了,他们自己先在旧瓶里装上新酒,例如赵树理先生《李有才板话》里的那些段“快板”的语句。这些快板也许多少经过赵先生的润色,但是相信他根据的,原来就已经是旧瓶里的新酒。有了那种生活,才有那种农民,才有那种快板,才有快板里那种新的语言。赵先生和那些农民共同生活了很久,也才能用新的语言写出书里的那些新的故事。这里说“新的语言”,因为快板和那些故事的语言或文体都尽量扬弃了民族形式的封建气氛,而采取了改变中的农民的活的口语。自己正在觉醒的人民,特别宝爱自己的语言,但是李有才这些人还不能自己写作,他们需要赵先生这样的代言人。
书里的快板并不多,是以散文为主。朴素,健康,而不过火,确算得新写实主义的作风。故事简单,有头有尾,有血有肉。描写差不多没有,偶然有,也只就那农村生活里取喻,简截了当,可是新鲜有味。另有长篇《李家庄的变迁》,也是赵先生写的。周扬先生认为赶不上《板话》里那些短篇完整。这里有了比较详尽的描写,故事也有头有尾,虽然不太简单,可是作者利用了重复的手法,就觉得也还单纯。这重复的手法正是主要的民族形式:作者能够活用,就不腻味。
而全书文体或语言还能够庄重,简明,不罗嗦。这也就不易了。这的确是在结束通俗化而开始了大众化。
《燕京新闻》,194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