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已随大将军卫青出征匈奴,出边塞以后,卫青捉到敌兵,知道了单于住的地方,就自己带领精兵去追逐单于,而命令李广和右将军的队伍合并,从东路出击。东路有些一迂回绕远,而且大军走在水草缺少的地方,势必不能并队行进。李广就亲自请求说:“我的职务是前将军,如今大将军却命令我改从东路出兵,况且我从少年时就与匈奴作战,到今天才得到一次与单于对敌的机会,我愿做前锋,先和单于决一死战。”大将军卫青曾暗中受到皇上的警告,认为李广年老,命运不好,不要让他与单于对敌,恐怕不能实现俘获单于的愿望。那时公孙敖刚刚丢掉了侯爵,任中将军,随从大将军出征,大将军也想让公孙敖跟自己一起与单于对敌,故意把前将军李广调开。李广当时也知道内情,所以坚决要求大将军收回调令。大将军不答应他的请求,命令长史写文书发到李广的幕府,并对他说:“赶快到右将军部队中去,照文书上写的办。”李广不向大将军告辞就起程了,心中非常恼怒地前往军部,领兵与右将军赵食其合兵后从东路出发。军队没有向导,有时迷失道路,结果落在大将军之后。大将军与单于交战,单于逃跑了,卫青没有战果只好回兵。大将军向南行渡过沙漠,遇到了前将军和右将军。李广谒见大将军之后,回到自己军中。大将军派长史带着干粮和酒送给李广,顺便向李广和赵食其询问迷失道路的情况,卫青要给天子上书报告详细的军情。李广没有回答。大将军派长史急切责令李广幕府的人员前去受审对质。李广说:“校尉们没有罪,是我自己迷失道路,我现在亲自到大将军幕府去受审对质。”
【原文】
至莫府,广谓其麾下曰:“广结发与匈奴大不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遂引刀自刭。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
【译文】
到了大将军幕府,李广对他的部下说:“我从少年起与匈奴打过大小七十多仗,如今有幸跟随大将军出征同单于军队交战,可是大将军又调我的部队去走迂回绕远的路,偏又迷失道路,难道不是天意吗?况且我已六十多岁了,毕竟不能再受那些刀笔吏的侮辱”于是就拔刀自刎了。李广军中的所有将士都为之痛哭。百姓听到这个消息,不论认识的不认识的,也不论老的少的都为李广落泪。
【原文】
太史公曰:“《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
【译文】
太史公说:“《传》里说:‘在上位的人自身品行端正,(即使)不下命令,(人们)也会去行动;在上位的人自身品行不端正,(即使)下达命令,(人们)也不会听从。’这就是说的李将军吧?我看到李将军朴质厚道像个乡下人,开口不善于言辞。等到他死的那一天,天下无论认识他的抑或不认识他的,都为他深感悲痛,他那忠实的品质确实得到士大夫们的信任。俗话说:‘桃树、李树不会说话,(可是)树下自然地(被人们)踩成一条小路。’这句话虽然浅显,(但是)能够说明大道理。”
屈原列传
【原文】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为一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诌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以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共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嚼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译文】
屈原,名平,和楚国王族同姓。他担任楚怀王的左徒。屈原见闻广博,记忆力强,深明国家安定与动乱的道理,擅长辞令。屈原入朝就和楚怀王商议国家大事,以便颁发命令;在外就接待宾客,与诸侯交往。楚怀王十分信任他。
上官大夫和屈原职位相等,与他争夺宠信,而内心嫉妒屈原的才能。有一次,楚怀王指派屈原制订法令,屈原刚起草,还没有定稿,上官大夫看见了,想夺取这份草稿,屈原不给。上官大夫于是就诽谤他说:“大王委派屈原制订法令,众人没有谁不知道的。每颁布一项法令,屈原就夸耀自己的功劳,说‘除了我,没有人能这么做’。”怀王因此恼怒而疏远了屈原。
屈原痛怀王这么容易听信别人,让谗言谄媚蒙蔽了明辨,奸邪歪曲伤害了公道,使端方正直的人不为所容,所以忧愁深思而写成了《离骚》。所谓离骚,就是遭遇忧患的意思。天,是人类的始祖;父母,是人类的根本。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就会反思本原。所以,劳苦疲倦到极点的时候,就会呼唤上天;病痛惨恻的时候,就会呼叫父母。屈原正道直行,竭尽忠心和智慧来事奉他的国君,而谗邪小人却从中挑拨离间,这处境可说是困窘到极点了。诚信却受猜疑,忠直却遭诽谤,怎能没有怨愤呢?屈原写作《离骚》,大概是因为怨愤而产生的。《国风》中的诗好色而不淫,《小雅》里的诗虽然抒发了幽怨讥讽的感情,但不至提倡暴乱,像《离骚》这首诗,可说两者兼而有之。《离骚》从上古称述帝喾的事迹,至近代称道齐桓公的霸业,中古述说汤、武的功绩,用来讥刺时政。阐明道德的广博高深,治乱的一般规律,无不详尽体现。他的文字简约,他的言辞含蓄,他的心志高洁,他的品行廉正。他运用文词拟写的虽是细小平凡的事物,而旨意却极其博大,列举的虽是眼前事物,而体现的意义却非常深远。他的心志高洁,所以称道的都是芳香的事物。他的行为廉正,所以死也不为世俗所容。他在污泥浊水之中自我洗涤,像蝉脱壳那样摆脱污秽,而游离于尘埃之外,不沾染世俗的污垢,清白高洁如莲花出污泥而不染。推论这种崇高的心志,即使跟日月争辉,也是可以的。
【原文】
屈平既绌,其后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惠王患之,乃令张仪详去秦,厚币委质事楚,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於之地六百里”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楚使怒去,归告怀王。怀王怒,大兴师伐秦。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斩首八万,虏楚将屈句,遂取楚之汉中地。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魏闻之,袭楚至邓。楚兵惧,自秦归。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明年,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是时屈平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其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昧。
【译文】
屈原被疏远以后,秦国打算攻打齐国,齐国跟楚国合纵相亲,秦惠王担心这件事,就派遣张仪假装离开秦国,带了丰厚的礼物去服事楚国,说道:“秦国很憎恨齐国,齐国跟楚国舍纵相亲,楚国如果确实能跟齐国断交,秦国愿意献出商、於一带六百里土地。”楚怀王贪心,因而听信了张仪的话,就跟齐国断交,并派遣使者到秦国去接受土地。张仪骗楚国的使者说:“我跟怀王约定的是六里,没有听说过六百里。”楚国使者愤怒地离开秦国,回国报告怀王。怀王愤怒,大肆兴兵攻打秦国。秦国出兵迎击楚军,在丹水、淅水一带将楚军打得大败,斩首八万人,俘虏了楚军将领屈,乘势夺取了楚国汉中一带地区。楚怀王就出动全国兵力,攻击秦国,在蓝田交战。魏国听到这个消息,发兵袭击楚国,一直深入到邓邑。楚国军队恐惧,就从秦国撤军回国。而齐国终因愤怒而不肯援救楚国,楚国大为困窘。
第二年,秦国要割让汉中地区而与楚国讲扣。楚怀王说:“我不希望得到土地,而希望得到张仪才甘心”张仪听后,就说:“用我一人却抵得上汉中之地,我请求到楚国去。”张仪到达楚国,又用丰厚的礼物贿赂楚国的当权大臣靳尚,还在楚怀王的宠姬郑袖面前进行诡辩。楚怀王竟然听信郑袖的话,又释放了张仪。当时,屈原已被疏远,不再任职,他出使齐国,等到回国后,就向楚怀王进谏说:“为什么不杀张仪?”楚怀王后悔了,派人追捕张仪,没能追上。这以后,各诸侯国共同攻打楚国,大败楚军,斩杀楚将唐昧。
【原文】
时秦昭王楚婚,欲与怀王会。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亡走赵,赵不内。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
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睠顾梦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欲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易》曰:“井泄不食,为我心恻,可以汲。王明,并受其福”王之不明,岂足福哉!
【译文】
当时,秦昭王跟楚国结为姻亲,想要和楚怀王会晤。楚怀王打算前往,屈原说:“秦国,是虎狼一样凶狠的国家,不可相信,不如不去。”楚怀王的小儿子子兰劝楚怀王前往:“为什么要断绝与秦王的友好!”楚怀王终于出发了。一进入武关,秦国的伏兵就断绝了楚怀王的退路,扣留了楚怀王,要求割让土地。楚怀王愤怒,不肯听从,逃奔到赵国,赵国不接纳他。他又回到秦国,终于死在秦国,然后归葬楚国。
楚怀王的长子顷襄王继位,用他的弟弟子兰担任令尹。楚国人都责怪子兰劝楚怀王到秦国去而不得生还。
屈原痛恨子兰,他虽然被流放,但是仍然眷念楚国,内心牵挂楚怀王,总是不忘记想回到朝廷中,期望国君能够醒悟,风俗也能够改变。他想维护国君,振兴国家,扭转楚国局势,在一篇作品中多次表达这种心志。然而终究无可奈何,所以不可能重返朝中,并终于由此看出楚怀王不可能觉悟。国君无论愚蠢的、明智的、贤能的、无能的,没有谁不想寻求忠臣来维护自己,选拔贤才来辅佐自己,然而国亡家破的事却接连发生,而圣明的君王和太平的国家历代都不曾出现的原因,就在于国君所认为的忠臣并不忠,所认为的贤才并不贤。楚怀王因为不明了忠臣的职分,因此在内被郑袖所迷惑,在外受到张仪的欺骗,疏远屈原,而信任上官大夫、令尹子兰。结果军队受挫败、国土被割削,丧失了六个郡的土地,自己也客死在秦国,被天下人耻笑。这是不能识别人才而带来的祸害。《易》中说:“水井疏浚后没有人饮用,使我很难过,因为这是可以汲用的。君王如果圣明,上下都享受他的幸福。”君王不圣明,哪能得到幸福呢!
【原文】
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人短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
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也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铺其糟而啜其醯?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乎!”
乃作《怀沙》之赋。
【译文】
令尹子兰听到消息后,大为恼怒,终于指使上官大夫在顷襄王面前说屈原的坏话,顷襄王发怒,把屈原放逐到很远的地方。
屈原来到江边,披头散发在水边边走边吟。容貌憔悴,形体枯瘦。一位渔翁看见了就问他说:“你不就是三闾大夫吗?为什么到这里来?”屈原说:“整个世道都混浊,唯独我清白,众人都昏醉,唯独我清醒。因此我被放逐了”渔
翁说:“作为圣人,不拘泥于事物,而能随着世道转移。整个世道都混浊了,为什么不随世俗的大流而推波助澜?众人都昏醉了,为什么不也跟着吃酒糟喝薄酒呢?为什么要守身如玉而自己弄得被放逐呢?”屈原说:“我听说,刚洗了头的人必定要弹一弹帽子,刚洗过澡的人一定会抖一抖衣服,人们又有谁愿意让自己清洁的身体,去接触污秽的东西呢?我宁愿投身长流的江水,葬身江鱼的腹中,又怎么能让高洁的品格去蒙受世俗的污垢呢!”于是写作了一篇《怀沙》赋。
【原文】
于是怀石遂自沉汩罗以死。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
【译文】
于是屈原怀抱石头,投入汨罗江自尽了。
屈原死去以后,楚国有宋玉、唐勒、景差这一班人,都爱好文学并以擅长辞赋著称。可是,他们都只是效法屈原委婉含蓄的辞令,毕竟没有谁敢直言进谏。此后,楚国一天比一天削弱,几十年以后,终于被秦国所灭。
【原文】
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译文】
太史公说:“我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叹屈原的心志。到长沙,游览了屈原投江自沉的地方,不禁流下眼泪,想念他的为人。屈原凭着他那样的才能,如果去游说诸侯,哪个国家不会容纳他呢?而竟然使自己落到这样的境地!死生原来一样,个人荣辱也不足重视,我又不禁茫然若失了。”
资治通鉴
汉纪·文帝励治
【原文】
名恒,高祖第四子。初封为代王。大臣既诛诸吕,迎而立之。在位二十三年,谥号孝文,庙号太宗。
元年,有司请早建太子,曰:“豫建太子,所以重宗庙社稷,不忘天下也。古者殷、周有国,治安皆千余岁,用此道也。今子启最长,纯厚慈仁,请建以为太子。”乃许之。
【译文】
刘恒,高祖的第四个儿子。起初被封为代王,吕氏诸党被诛杀后,刘恒被立为皇帝。在位二十三年,谥号孝文帝,庙号太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