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朝朝暮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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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Part 2 我还能爱谁比你更多

如果有一天我离你而去,

我不会给你留下一个字,

因为,

我想对你说的,

在此之前,

已用我这一生全部的爱诉说。

楔子

我从未见过这样大而持久的一场雪。雪花如鹅毛般飞舞,卷着狂风呼啸,天地间只剩白茫茫一片。

这里是海拔5000多米的喜马拉雅山脉南麓,四个多小时前,我们在下山途中遭遇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更不幸的是,跟我一起同行的女孩岁岁不小心摔了一跤,脚受了伤。

向导将她背到一个背风处,那里有几块高大的突出的石头,正好围绕成一块小小的避风港。

三个人坐在地上,沉默如这巍峨的山。

最后是岁岁先开的口,她轻轻地说:“你们别管我,赶紧下撤。”

我瞪了她一眼,瞎说什么呢!其实我知道她并不是随口说说,在生死面前,说出这话时,她心里一定经过了剧烈的挣扎,但我做不到将她扔下不管,虽然我们才认识一个月。

最后向导做出决定,让我跟岁岁在这里等待,他独自下山去找救援队。

我不知道要等多久,等待的时间是那样缓慢,仿佛能听到时间一分一秒走动的声音。

我有点担忧岁岁的脚伤,她的脚踝肿得很厉害,已经有了淤青。我们都没有带跌打消肿的外用药物,如果伤口发炎,会引发一系列不堪设想的后果。

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外面的雪依旧没有停。我们将所有的衣服都套在身上,蜷缩在羽绒睡袋里,一人吃了几块饼干与一块巧克力,将结冰的水慢慢捂热,喝下去。

那个夜晚,我不知道我们是怎么将时间熬过去的。

当晨光照进石头缝隙时,我睁开眼,狠狠地舒了一口气。我推了推岁岁,她轻轻嘤咛了一声。我看着她有点苍白的面孔,伸手摸她额头,心里一惊,她在发烧!

吃了感冒药,她又蜷缩着睡了过去。中午,她醒过来,状态似乎好点了,我们一人吃了条能量棒,然后靠在石壁上说话。

外面的雪还在下着,这漫漫等待的时光,除了聊天,我们无事可做。可渐渐地,她连说话都很吃力,额上冒出了细密的汗。

我担忧地说:“你别说话了,省点力气。”

她往石头缝隙外望了望:“天又快黑了吧,迦楠,你说我们能看到明天的日出吗?”

我心里一凛:“别胡说!”

她沉默了一会,忽然说:“你曾问过我,为什么在外面飘荡。”

我记得,那时我们刚抵达尼泊尔,在博卡拉一个小酒馆里一起喝酒。她说她独自旅行了两年,没有回过家。我问过她为什么,她没有回答我。

而此刻,她告诉我答案:“因为我想要忘记一个人。”

“一个朋友曾对我说过,你的世界太小了,所以你的眼里才会只看见那一个人。你应该出去走走,你就会发现,世界这么大,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她顿了顿,“世界是很辽阔,这两年我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但是,我的心却很小,只能装下那个人。”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有液体从她眼中滑落。

我一惊,她摔得那样重都没有哭,在暴风雪中绝望苦等时,她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而此刻,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汹涌地爬满了整张脸庞,“哪怕他不爱我,我也没办法忘掉他。”

我沉默了许久,才轻说:“忘不掉,那就记住。”

她喃喃地说:“忘不掉,那就记住……”她忽然扯开嘴角笑起来,那个蔓延在泪痕交错里的笑容很诡异,可又莫名地温柔,仿佛想起生命中至为美好的事情,“你说得对,如果忘不掉,那就记住。”

她疲倦地靠在石壁上,微微闭眼:“迦楠,如果……如果……我走不出这座雪山,你说,这里的山峦、树木、石头,这里的风,这漫天的雪花,会不会帮我记住,我曾那么拼尽全力地爱过一个人……”

赵岁岁初次见到陆年,是她十二岁的生日。

她从未见过那么好看的男孩子,他五官精致却不显女气,相反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漠。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场在他身上却一点也不违和,反而令人着迷。

岁岁对陆年一见钟情,当然,并没有上升到爱情的高度。十二岁的小女孩,喜欢来得很表面,仅仅是因为觉得,哇,这个哥哥真好看,想跟他多多亲近。

陆年十六岁,早熟,沉默寡言,不爱笑,喜欢皱眉。陆母常常打趣他装老成。老成少年自然对花痴小女孩没啥好感,他觉得她幼稚又聒噪,车子开了一个小时,她就说了一小时,话题无趣又没营养,若不是顾及母亲就坐在身边,他早就丢给她两个字:闭嘴!

他索性闭眼假寐,世界总算一片清净。他对这趟忽然冒出来的旅行其实是有点反感的,他同母亲回国探亲,返回英国前,母亲去看望老朋友,也就是赵岁岁的母亲,恰巧碰上赵岁岁的生日,便一起庆祝。小寿星邀请他参加她的生日短途旅行,去邻城的未央湖看海鸥,他自然是拒绝,可她竟懂得曲线救国,对陆母撒娇说,谢阿姨,跟陆年哥哥一起去看海鸥,是我的生日心愿呢!宠爱她的陆母自然应了下来。他虽不情愿,但也不愿让母亲不快。于是便有了这趟莫名其妙的五人短途旅行。

到未央湖需四个小时的车程,不算长,陆年却觉得难捱。他睁眼看了看窗外,发现天气愈加阴沉了,才下午三点钟,却仿佛天黑。车载广播里在播实时天气预报,说傍晚时分可能迎来风雪,提醒开车的司机们注意安全。

见他睁开眼,坐在他旁边的岁岁立即凑过来说:“陆年哥哥,我超级喜欢雪,你呢?”他懒得理她,再次闭眼。大概是真的有点倦了,没一会,他竟然睡了过去。

他是被一阵强烈的撞击感与惊叫声吵醒的,睁眼的同时,他感觉身体被倾斜着狠狠抛了出去,他猛地意识到一件事:他们的车子被撞翻了!

在摇晃的眩晕与剧烈疼痛中,陆年感觉自己的身体忽然被什么重物覆盖住,然后他闻到熟悉的气味,是母亲!是她扑了过来,同时将岁岁与他掩护在怀里。

“砰”的一声巨响,失控的车子终于停在公路下方的田野里。巨大的喧嚣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与暗黑。陆年被母亲与岁岁压在身下,他闻到浓烈的汽油味,以及更加浓烈的血腥味……

警车与救护车来得很快,五人中有四人不省人事,唯有陆年还清醒着,他躺在救护车里,恍惚地听着医生与警察的交谈。

“是货车司机酒驾。”

“小车司机与副驾两人当场死亡。”

“后座的女士重伤昏迷。”

“小女孩昏迷。”

……

他觉得很吵,头很痛很沉,身体发冷,他终于不堪重负,昏了过去。

他再醒过来,是在医院里,被护士推醒的。护士的声音轻轻的:“你赶紧去你妈妈那里,她……时间不多了……”

他先是怔怔的,没听明白护士的意思,等反应过来时,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连鞋子都没穿,就跑了出去。

陆年赶到母亲病房时,发现岁岁正趴在她身上哭,不是那种大声哭喊,而是抽泣,肩膀一抖一抖的。陆母的手放在她头上,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他走过去,一把将她拽开,顺手用力一推,她被推倒在地。他看也不看她,坐在母亲的身边,陆母脸色惨白,唇色没一丝血色,那是生机正被一丝丝抽走的人的面色。陆年握紧她的手,心里漫过浓浓的恐慌,轻喊:“妈妈……”

陆母却并不应他,从他手心抽出手,指着地上的岁岁,吃力地说:“陆年,你去把妹妹扶起来。”

他一怔,望了眼地上的小女孩,她还坐在地上,正仰头看着他,她额上缠了厚厚的白纱布,脸色如同那纱布一般苍白,黑亮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他又回头看母亲,她的眼神很坚定。

他愤恨地瞪了眼岁岁,走过去将她扶了起来。

陆母满意地笑了,让岁岁先出去,然后招手让陆年过去。

岁岁蹲在病房门外,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除了哭泣,她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她觉得医院好冷,好想钻到爸爸妈妈的怀抱里,可是太平间里的爸爸妈妈的身体比她的还冷……

病房的门忽然被打开,陆年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疾步往前走,速度飞快,后来索性奔跑起来,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他。

岁岁走进病房,一边哭一边喊“谢阿姨”,一声接一声,可她知道,她永远也不能笑着应她一句了。

岁岁在医院的天台上找到陆年,他穿着单薄的病号服,站在栏杆边,夜色渐浓,寒风呼啸,鼓吹起他的衣服,他却仿佛不知冷意,笔直地站在那里。

岁岁在他身后站了很久很久,才敢走向前,扯住他的衣角,讷讷地说:“陆年哥哥,对不起……”

他仿佛躲避瘟疫般打掉她的手,转头,冷漠地望着她,然后用比表情更冷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对她说:“赵岁岁,你就是个扫把星!”

说完,他转身就走。

风吹起他满脸的泪。

那是赵岁岁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陆年的眼泪,沉默的,隐忍的,汹涌的,盛大的。

那些眼泪,比他的冷漠与恶毒的话更令她难过。

她蹲在天台上,不知道蹲了多久,脸上忽然有凉意,她抬起头,迟来的雪,终于飘落下来。这是今冬第一场雪,是她最喜欢的雪呀,可她却一点也不欢喜。

自那之后,她再也不喜欢下雪天。

赵家父母与陆母的葬礼同一天举行,在同一殡仪馆的相邻房间。

赵家的葬礼由岁岁的舅舅主持,陆母的则是由从英国飞来的乔治先生——陆年的继父主持。

葬礼一结束,乔治就回了英国,临走前,他将一张银行卡交到陆年手中,歉意地说:“Lu,你知道,你母亲不在了,我跟你也无法继续一起生活,抱歉。”

陆年接过那张卡,对乔治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他十二年来的养育之恩。他不怪他,他已经仁至义尽。

陆年失去了继父这个依仗,同为孤儿的赵岁岁也正在殡仪馆被两个舅舅当作皮球踢来踢去,没有人愿意收养她。

陆年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争论到最后甚至吵了起来,而赵岁岁跪在父母的遗像前,低着头,仿佛事不关己。

陆年走到吵架的人身边,冷声说:“别吵了,她以后跟我一起生活。”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他。

岁岁猛然抬头望向他,眼睛里全是难以置信。

舅舅们一点点的疑虑很快被“终于甩掉了这个麻烦”的欢喜取代,异口同声说“好”。

陆年没有多解释,也没有看岁岁一眼,走了出去。

一个礼拜后,岁岁跟着陆年离开了这座城市,去往北方的一个小城。

临走前一晚,陆年问过岁岁,是否愿意跟他与外婆一起生活,但是需要去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

岁岁果断地点头。

他是有点讶异的,毕竟他们并不熟悉,而且她应当知道,他讨厌,不,可以说是憎恨她的。可她却选择跟他走,她不害怕吗?

她当然害怕,也很迷茫,更有不解,他为什么要跟她一起生活?他分明那么厌恶她啊!但那晚寒风夜色中他的眼泪,让她决定跟他走。

他不知道,那个只有十二岁的女孩,在点头答应的瞬间,暗自许下了怎样的承诺——陆年哥哥,是我害你失去了妈妈,害你变成孤单一人,那么就让我用余生的时间来陪伴你,做你的家人。哪怕你很讨厌很讨厌我,我也没有关系。

她被迫一夜长大,不再是那个骄纵任性的小女孩,愧疚与亏欠像是一枚种子,在她心底发芽。

他们坐了一天的火车,还需要再转一趟汽车,在汽车站候车时,陆年让岁岁看管行李,他去买点吃的。半小时过去了,车快开了,他还没有回来,岁岁这才慌了,她看着车站里人来人往,没有一张她熟悉的面孔,四周声音嘈杂,都是她听不懂的乡音。她紧紧揪着书包带子,想出去找他,却又不放心行李。她焦急地在能看见行李的范围内走来走去,踮脚张望。

陆年拎着牛奶与面包回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岁岁转头见到他,迅速跑到他身边来,像是不确定般,眨了眨眼,又伸出手摸了摸他的手臂,真实的触感令她脸上仓皇的神色立即变成巨大的欣喜,她狠狠舒了口气,仰着头冲他笑。

“陆年哥哥,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她咕哝了句。

他没有接腔,将牛奶与面包递给她。

他确实动过那样的心思,将她抛弃在这个陌生的车站里,他也真的这样做了,他都已经打车离开了,最后却还是回来了。

在火车上,岁岁问过他,为什么跟她一起生活?他不想回答,她却固执地问了一遍又一遍,他最后不耐烦地恶狠狠地对她说:“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报仇最好的方式就是把仇人放在身边,每天折磨他!”

这个答案,自然不是真的。真正的答案是,照顾她,是陆母临终前的遗言。他觉得母亲一定是疯了,明知道他多厌恨她。可母亲对他说,不要怪岁岁,这是事故,不是她的错。母亲还说,没有岁岁的母亲,就没有他,她也早就死了。这个故事,他从小听到大,当年母亲遇人不淑,未婚怀孕,不仅没有得到照顾,还被那个男人家暴,后来男人索性失踪了,在最痛苦难挨的时候,母亲傻傻地选择自杀,是岁岁的母亲救了她,之后一直照顾并陪伴她,不离不弃。这份恩义,母亲记得一辈子,她离开后,还要将这份情嫁接到他的身上。他觉得荒诞,却又无法拒绝她的遗言。他的外貌与性情都不像母亲,唯独“把承诺看得比生命还重”这一点,像极了她。

北方也在下雪,跟南方的雪花不一样,这里的积雪很厚,世界一片洁白,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零下20℃的气温,让岁岁在抵达的当晚就生了病,呕吐、腹泻,到半夜还发起了烧。

陆年的外婆是小城里的老大夫,在自家院子里开设了中医馆。老太太六十多岁了,本来身体很硬朗的,突如其来的丧女之痛令她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数岁。她熬了一夜照顾生病的岁岁,陆年来喊外婆吃早饭时,发现她起身时差点摔倒,他扶住外婆,瞪了眼床上沉睡的岁岁,嘀咕:“真是扫把星。”

外婆严厉地说:“年年,不许这样说。”她看了眼岁岁,想起晚上她烧得迷迷糊糊流着眼泪一直喊妈妈,叹了口气:“也是个命苦的孩子呀。”

他们离开后,岁岁缓缓睁开眼,其实在陆年进来时她就醒来了。她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眼神黯淡。明明知道他讨厌自己的呀,明明对自己说没关系的呢,可心里还是好难过好难过。

南北气候与水土的差异,让岁岁整个寒假都在生病,反反复复的,她的体质就是在那个时候变差的。

岁岁对北方隆冬的第一印象,就是窗外飘飞的大雪与院子里飘散的中药味。她甚至没有机会去好好逛一逛这个北方小城,成日待在院子里,而陆年,也成日待在院子里,他对外面的世界没有一点兴趣,宁肯窝在外婆的药柜后面翻看陈旧的医书,识别草药。

岁岁从院子里走过的时候,透过雕花的窗棂,总会看到陆年站在药柜前,一边翻医书,一边取出药材辨认。他时而蹙眉,时而点头,认真的样子,真迷人。岁岁忍不住想,她的陆年哥哥以后一定能做个大医生呢,就跟外婆一样。

除夕夜,年夜饭开餐前,外婆将米酒洒在地上,敬亡灵。外婆做这些的时候,将陆年与岁岁叫到身边,说:“年年,以后岁岁就是你的妹妹了,你要照顾她、爱护她。”

陆年沉着脸,冷声说:“她不是我妹妹。”

看着少年紧抿的唇与倔强的神色,老人没再说什么,在心里叹息一声,再懂事,也毕竟是个孩子呀。罢了,他的心结,就交给岁月去稀释吧。

“她不是我妹妹。”在学校里,面对每一个询问的同学,陆年也总是丢出这句冷冰冰的话。

春节后,陆年与岁岁都转入了市一中,陆年念高一,岁岁念初一。同一个学校,相邻的两栋教学楼。

每天中午,岁岁都会去陆年的教室给他送便当,是她亲手做的。外婆什么都好,唯独厨艺很糟糕,陆年在英国长大,习惯了西餐,对外婆炖得烂熟的北方菜实在无法适应,食堂的饭菜也难吃,他中午就去学校外的小吃街吃。岁岁偷偷站在小饭馆的外面,看见他吃完就捂着肚子跑厕所。

当天放学,她就去书店买了两本菜谱,晚上,她一个人在厨房里对着菜谱鼓捣了很久,一遍一遍地尝试。外婆睡了一觉醒来,看见厨房的灯还亮着,她吃惊地走进厨房,只见灶台上满是狼藉,炉火开着,锅里汩汩地冒着热气,而岁岁神采奕奕地守在锅前,神色有点期待又有点紧张。

老人望着这个才十三岁的小女孩,满是心疼。

岁岁浪费了好多食材,试验了无数次做出来的菜,陆年却看也不看,更别说带去学校了。她也不气馁,每天带两份中餐去学校,用保温桶装着,到了中午还是热乎乎的。下课铃一响,她就提着保温桶飞速冲到陆年的教室。

“陆年哥哥,你的午餐。”她把保温桶放到他课桌上,转身就走。自从第一次送饭被他拒绝后,后来每一次,她都不等他作出回复,放下保温桶就离开,也不知道那些饭菜他到底吃没吃,但她宁肯相信他是吃了的,因为每次放学后她去取保温桶,里面都是空的。

这一次,陆年却将保温桶塞回她手里,冷声说:“拿走。”

岁岁又将保温桶递给他,仰着脸对他笑说:“我今天做的是干笋烧肉,很好吃的,你试试哦!”

陆年提高声音,神色极度不耐烦:“赵岁岁,你是听不懂人话吗?我说,拿走!”

说着,他手狠狠一挥,岁岁手中的保温桶被挥了出去,撞击在邻桌上又摔落在地,盖子被撞开,热乎乎的饭菜撒了出来。

岁岁一愣。陆年也是微微一愣。

教室里还有一些同学在,见此都是一愣。

“陆年,你小子过分了啊。”忽然插进来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刻的寂静,说话的人是陆年的同桌,他捡起保温桶,递给岁岁,“赵岁岁,你做的菜很好吃。是陆年不惜福,你以后别做给他吃了。”

岁岁又是一怔,他怎么知道?

陆年冷冷地接过话:“对,你送的午餐,都被他吃了。以后你不如直接送给他就好了。”说完,他就走出了教室。

岁岁望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眼满地的狼藉,心里忽然涌上浓浓的无力感。母亲曾对她说过,只要你真心对别人好,对方总会感受到你的真心,会用同样的善意回报你。

可是,妈妈,如果那个人从一开始就讨厌你、憎恨你,那么你对他再好,是不是永远也得不到他一个正眼一个微笑呢?

在陆年对她冷声冷眼时,岁岁无数次安慰自己说,他就是那样冷淡的性格啊,他不对你笑,他也不对别人笑呀!

可当她站在他教室外面,透过窗户看到他接过并肩而坐的女孩递过来的饭盒时,他对她微微一笑。那是岁岁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嘴角微微勾起,清清淡淡,却如雪后初霁,那样好看,那样温暖。

可这样珍贵的暖意,却不属于她。

岁岁抱紧保温桶,静静地转身离开。

她没有回教室,而是从学校后门出去,攀上后山的山丘,那里有一片梨园。春意正浓,梨花开满园,洁白的花朵缀在枝头,淡淡的清香飘散在空气中。

她深深呼吸一口,让花香压下心底一波又一波的难过,她靠着一棵梨树席地而坐,打开本来要送给陆年的午餐,大口大口吃起来,因吃得太快,她被噎得猛地咳嗽起来,到最后咳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越来越多的泪,掉进米饭里面。

她泪眼模糊地想,原来看到他对别人笑,比他对自己冷言冷语更难过更心痛啊。

自那天后,岁岁没有再给陆年准备午餐,因为已经不需要了,有人为他准备。那个女孩子岁岁认识,经常在学校公告栏上见到,跟陆年一个班的,叫顾婕,不仅成绩优秀,家世好,长得好看,还会各种才艺。总而言之,是个令人艳羡的天之骄女。跟同样优秀出众的陆年站在一起,真是天生一对。

岁岁在学校元旦晚会上,看到他们一起表演英文舞台剧《罗密欧与朱丽叶》,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配合得那么契合。在如雷的掌声中,岁岁悄悄退出礼堂。

又下雪了,北方的冬天,总是没完没了的雪。岁岁抬头,任鹅毛般的雪花落在她的发上、脸上。

时间过得真快,她来这个北方小城,转眼就快一年。

那天晚上陆年回来得很晚,岁岁从她的房间窗户望出去,看到他背着书包慢慢地走过院子,雪花落满了他的肩头,他站在屋檐下弹掉衣服上的雪花。她很想推开窗户,对他说一句新年快乐,可想必,他并不稀罕。

都说时光是最好的良药,可时光对她与陆年来说,只会让那些隔阂与厌憎,越缠越多。

而她,毫无办法。

十四岁那年的夏天,岁岁猛地长高了五厘米,外婆戏谑地说,北方的大米与水土就是养人。不仅是身高的变化,她的身体也开始变化,母亲离开她前还没来得及跟她讲女孩子的身体秘密。

所以当初潮来临的时候,岁岁是惊慌的。那是六月份的一个周五,外婆与陆年一直等她放学吃晚饭,却直至天黑,也没见她回来。吃完饭,外婆让陆年去找,陆年不情愿地去了,他直接去了她的班级,本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在!

教室里没有开灯,只有莹莹月色透过窗户照进去,影影绰绰的。岁岁趴在课桌上,一动不动。

她难道在这里睡着了?不知道他跟外婆在等她吃饭吗?陆年本就沉着的脸更加阴沉,走过去敲了敲她的桌面,没好气地开口:“喂!”

岁岁猛地抬起头。

陆年一愣。

她在哭,满脸的泪痕。

“陆年哥哥……”她带泪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点点欣喜与难以置信来。

他皱了皱眉:“你不回家,在这里干吗?”

岁岁吞吞吐吐:“我……”

他不耐烦:“怎么了?”

岁岁低下头,嘀咕:“我肚子疼……来那个了……”

“什么啊……”陆年忽地愣住,他瞟了眼她的坐姿,有点古怪,终于明白了过来。

她是第一次。

他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岁岁刚刚燃起的希望,随着他身影的消失,又黯淡了下去。

然而,几分钟后,陆年竟然又回来了。他将手中的黑色袋子递给发愣的岁岁,闷声说:“去厕所吧。”说完,又走了出去,却没有走远,站在教室外面。

岁岁愣了愣,然后捂着腹部,微弯着腰,慢吞吞地朝厕所走去。

陆年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回来,只得去找她,远远就看见她蹲在女厕外面,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手按在腹部。

听见他的脚步声,岁岁抬起头,她的眉毛蹙着,脸皱成一团,似乎很痛苦的样子。她吃力地说:“对不起啊,陆年哥哥,我肚子好痛,你先回去吧,我休息一会儿……”

“上来。”他打断她,转身,忽然蹲在她面前。

岁岁傻住,他……是要背她?

“快点!”他不耐烦地催促。岁岁眨了眨眼,又偷偷掐了下自己的手臂,会痛,不是做梦。她望着他的背,迟疑了一下,才轻轻地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

在她的身体接触到他的温度时,岁岁的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她已经很久没有掉过眼泪了,而此刻的泪,却不像以往那么冰凉,是滚烫的,是开心的,是温暖的。

“陆年哥哥,谢谢你……”她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肩窝里,哽咽的声音,嘴角的弧度却是微微上扬的。

热泪浸透衣服碰触在皮肤上的湿润感,令陆年身体一僵,他微微顿了顿脚步,闷声说:“别想太多,我只是不想让外婆担心而已。”

岁岁没有作声,她在眼泪中轻轻地深呼吸,这是她第一次如此靠近他,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淡淡的清香,像是,像是,夏日清晨里,沾着露珠的青草的味道,令她着迷。

岁岁抬起头,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是在这一刻,她对他真正心动。

十五岁的生日,岁岁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告白,那个男孩是高中部的学长,叫顾承。岁岁对他所有的了解都来自同桌的八卦,说他仗着家里有钱有势,在学校里横着走,听得最多的是他的花边新闻,才十七岁,却交往过很多女朋友,每一个都不会超过三个月。

岁岁收到他送来的价值不菲的礼物,觉得莫名其妙,她压根儿就不认识他呀!而且他怎么知道她的生日的?自从十二岁过后,她就再也不过生日。

她将礼物退还给他,顾承惊讶之余有点愤恨,大概是第一次被女孩子拒绝,又是当着班上同学的面,他的自尊与骄傲受到了伤害。当天晚自习下课后,他在学校车棚里堵住岁岁,那晚岁岁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车棚里没有别的同学,她被顾承捂着嘴强行拽走时,呼叫声连同浓浓的恐惧全部被压在了心底。

顾承一路将她拽到学校后门,那里没有路灯,黑乎乎一片,他将她按在围墙上,俯身就吻下来。

那是完全陌生的气息,唇角相触时,岁岁只觉得恶心,好恶心,然后她的眼泪掉下来,恐惧而绝望。

她剧烈地挣扎,却毫无办法,少年像是带着惩罚一般,恶狠狠地咬她的嘴唇,岁岁闻到淡淡的血腥味,令她作呕。她胡乱挥着手,混乱中,她摸到书包侧袋里的美工刀,想也没想,拿出来,朝着少年的身体狠狠刺去……

剧烈的疼痛令顾承终于放开她,他痛哼一声,捂着腰蹲下去……

岁岁在泪眼中,看到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汩汩流出来,落在雪地上,触目惊心,他的脸痛得几乎扭曲。

这一刻,她终于醒悟到自己做了什么,她的手剧烈地抖起来,猛地扔掉美工刀,她一步步后退,再后退,然后转身狂奔。

她一路跑,一路掉眼泪,她跑到校门口,又折身返回,往高中部教学楼跑去。

她站在陆年的教室外面时,陆年正在收拾书包,顾婕站在他身边等他。

她想转身离开,却挪不动脚步。陆年走出来,看到泪流满面、浑身发抖的她,吓了一大跳。

他问:“你怎么了?”

“陆……年……哥……哥……”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陆年握住她的肩膀:“到底怎么了?”

“我……我杀人了……”

“你说什么?!”一向淡然的陆年被吓得大惊失色。

医院里。

顾承被送进手术室,然后开始漫长的等待。

顾家父母很快赶了过来,顾母流着眼泪扬手就给了岁岁一巴掌,还不解恨地想再扇一巴掌,手在半空中被人截住,陆年冷声说:“阿姨,请你先弄清楚是非曲直!”他看了眼岁岁,“无缘无故她会用刀伤人吗?你怎么不问问你儿子做了什么!”

顾婕问岁岁:“今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岁岁低着头,不作声。

顾母以为她无话可说,“哼”了一声:“不管发生什么,现在我儿子躺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而她却好好地站在这里。老顾,报警!”

顾父拿出手机正准备拨打,陆年伸手挡住他的手机,眸中怒意翻滚,声音里也充满了怒气:“顾承强吻她!”

顾父一愣。

岁岁捂着脸低着头。

顾婕深深望了一眼陆年。

空气中有片刻的沉寂,然后,顾母高声叫道:“你瞎说什么!你亲眼看见了吗?你有证据吗?!”

趁陆年沉默的片刻,顾母已经掏出手机,拨打了110。

警察将岁岁带走时,她一边走,一边回头望向陆年,她没有哭,眼泪却蓄在眼眶里,湿漉漉一片雾气。她吓得说不出话来,嘴角哆嗦着,嘴唇上被咬破的伤口触目惊心,她似乎在喊他的名字,陆年哥哥……

陆年握紧拳头,脸色铁青,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他并没有亲眼看见她被欺辱,学校后门也没有摄像头,顾承现在还在手术室,就算他醒过来,八成也不会承认。

他转头望向顾婕,她也正看着他。

良久,他对她说:“我有话跟你说。”

他们走到走廊尽头,窗户洞开着,寒风呼啸而入,卷着细细的雪花。

他说有话要说,却又久久不开口。顾婕等了片刻,说:“你是想让我劝说我小婶不要告赵岁岁吧。”很巧,顾承是顾婕的堂弟。

陆年说:“是。”

顾婕微微笑了:“好啊。”

陆年沉默,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果然,她接着说:“我之前对你说的那个提议,你要不要再考虑下?”

陆年神色未变,淡淡地问:“这是条件?”

顾婕仰了仰头,咬着嘴唇:“对,条件。”

“好,我答应你。”说完,他转身就走。

顾婕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陆年,你真的讨厌赵岁岁吗?”

他脚步微顿,却没有转身,也没有回答。

岁岁从警局出来,已是深夜十一点半,顾承已经脱离了危险。

一出门,她就看到站在路灯下的陆年。他背对着她,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微微低着头,像是在专注地想着什么,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天空又开始飘起了雪,飞絮般地旋转在昏黄的灯光下,落在他的发上、肩上。

岁岁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眼眶发酸。

“陆年哥哥……”

他转头,看了她一眼,说:“我会跟外婆说,今晚我们是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会了。”

岁岁了然地点头。他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他走路很快,岁岁有点跟不上。路灯下,一高一矮的两个影子,一前一后地在雪地上移动。

“陆年哥哥。”

陆年转头,看见她站在那里不动,他微微蹙眉。

“你……”她咬了咬唇,“你是不是不再讨厌我了?”

他转身就走。

岁岁小跑着追上去,她伸手拦住他,仰头望着他:“是不是?”

她脸上的神色有点期待又有点紧张,大眼睛又黑又亮,微微仰着头,等一个答案。

他被她忐忑的眼神恍了下神,然而很快他就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他母亲的忌日!

他的神色变得很冷,声音也是:“你想多了,我管你,是因为外婆年纪大了,我不想让她为你操心。”

“还有,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讨厌你,却还要跟你一起生活?我告诉你答案,因为这是我妈妈的遗言。”

“若不是因为这个,你以为我想管你?想看到你?”

“赵岁岁,我告诉你,我以前讨厌你,现在也是,以后也不会变。”

“所以,我拜托你,离我远一点。也求你安分一点,别老是惹事,我没空给你收拾烂摊子。”

他从未跟她一次性说过这么多的话,然而此刻,每一句都宛如利刃,刺进她心窝。

她看着他慢慢走远的身影,眸中升起浓浓的雾气。

除夕夜,又下了一天的大雪,推开门,院子里洁白一片。

岁岁在台灯下写一副春联,她搁下毛笔,微微后退,低头打量写下的字。

外婆端着炸好的春卷从她身边走过,扫了眼她写的春联:年年岁岁花相似。

外婆说:“岁岁,这句诗不好。”

岁岁说:“我觉得挺好的呀。”

年年,岁岁。中间有她跟陆年的名字呢。

外婆摇摇头:“重新写一副吧。”

老太太知道小女生的心思,可这句诗的下一句是,岁岁年年人不同。没有比“物是人非事事休”更令人怅然感伤的了。老人最见不得这样的句子。

后来岁岁到底还是重新写了一副应景的,把“年年岁岁花相似”这句贴在了自己的房间里。她躺在床上,一侧头,就看到这句话,嘴角便微微勾起,随即,又轻轻叹口气。

他说希望她离他远一点,如果这样能令他开心一点,那么就算再想跟他说句话,她也会忍住。

她房间的窗户总是打开着,陆年从她屋子前走过的时候,一偏头,就看到墙壁上贴着的这张红联,偏偏只有一句,孤孤单单地立在墙壁上。真别扭。他在心里嘀咕。

自警局那夜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比从前更僵硬了。其实之前,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是从不主动搭理她的,总是她没脸没皮又带着忐忑地在他面前找话题。他多是懒得接腔的,但她总是拿着理科习题本找他问问题。在外婆的再三念叨下,他不得不帮她补习。

然而现在,她连补习都不找他了。开始几天,他乐得轻松,渐渐地,不知怎么回事,他在台灯下复习功课,看着看着竟会微微走神,仿佛耳畔还能听到她怯怯的声音说,是这样啊,这么简单的问题我都不明白,真笨哦!

他微微偏头,灯光下除了自己的影子,什么都没有。

同居一个院子里,每天都会见面,却像是两个陌生人。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来年初夏,岁岁从外婆那里听到陆年在高考后将去英国留学的消息。

她冲到他的房间,连门都没敲,就闯了进去,劈头就问:“你要去英国?”

她那时候刚刚洗完澡,还穿着睡衣,头发湿漉漉的,就这样站在他面前,他怔了怔,还没开口,有人已替他回答了。

“是的,跟我一起。”

岁岁这才发现,他房间里有人,是顾婕。她抱着一摞资料,正准备离开。

他要去英国,他要跟顾婕一起去英国。

如果说第一个消息是一个手榴弹,那么第二个消息,就等于一颗原子弹。

岁岁望着顾婕,顾婕也正看着她,然后,她对岁岁笑了笑,那笑容里,有胜利的意味。

那是属于女孩子之间的电流与火花。

赵岁岁喜欢陆年,她早就看出来了。至于陆年嘛,顾婕望了眼他,不重要了,他已经答应她一起去英国留学,四年。她不信,异国他乡,朝夕相处四年,他还会对她无动于衷。

顾婕离开后,两人陷入了沉默。

许久,岁岁才讷讷地问:“不能不去吗?”

陆年说:“很晚了,我要睡觉了。”

岁岁说:“外婆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你为什么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呢?你是……因为讨厌看见我才走的吗?你就这么讨厌我……”

陆年不看她,转过身,开始收拾课本。

岁岁在他的默认中,强忍着泪,转身默默离开。

自从知道陆年要去留学的消息,岁岁就觉得时间过得前所未有的飞快,她每天都在倒数,早就忘记当初他说过的请远离他的话,她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抓住一切机会缠着他说话、讲题、标注中考重点。当她厚脸皮也好,给她冷眼也无所谓。既然注定要分离,她希望他们之间,能多一点点回忆,哪怕那些回忆,对他来说,并不值一提。可于她,却是瑰丽的梦。

他高考,她中考。考试结束后,照例是毕业散伙饭,那天岁岁喝醉了,她像是被离愁击中,发了疯似的与班上每个同学碰杯,大家以为她千杯不醉,其实,那是她第一次喝酒。

吃完饭,大家又去K歌,岁岁一进包厢就倒在沙发上昏睡过去,直至散场,她也没醒。跟她关系好的同桌想将她弄醒,扶起来又倒下去,只好无奈地给陆年打了个电话。

陆年见她醉成那样,脸色一沉,将她拽起来晃了晃,她像个无骨娃娃一样倒在他身上,趴在他怀里就不肯起来了。

“麻烦精!”陆年哼一声,将她背到背上,下楼。

这是他第二次背她,也是第二次两人靠得如此之近,她的头靠在他肩窝里,酒气混淆着少女呼吸间的清香,轻轻地喷洒在他鼻端。

他的步伐迈得很慢,稳稳地背着她,慢慢地走着。盛夏的深夜,热气已散,午夜的风带了一丝凉意,吹在他与她的身上。

有出租车在他们身边停下来,他却径直走了过去。

今夜夜色太好,晚风太温柔,而自己即将离开这个城市,所以才想要慢慢地多看几眼这里的夜色。一定是这样的。陆年在心里对自己说。

忽然,他脸颊一凉,有柔软的触觉在他侧脸上久久停留。他脚步微顿。

“陆年哥哥,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少女的呢喃,恍如梦语,轻轻地响在他耳畔。

他以为她醒过来了,站了许久,却只听到轻轻的绵长的呼吸声。

嗯,她在说梦话。

他扯了扯嘴角,继续迈开脚步。

夜色霓虹下,他看不见,歪在他肩头的少女,眼睛亮若星辰。

从十五岁的夏天到十七岁的夏天,岁岁没有见过陆年一次,只偶尔接到他的电话,还是从外婆手中转过来,话题也从来都是同外婆相关,寥寥几句,就挂了。

高中三年,她变得很忙碌,努力地学习理科与英语,她的目标,是陆年在英国的那所高校。她知道,以他的成绩,他以后肯定会留在英国发展。

学习再忙,每天晚上,她都会在睡前写一封信,有时候很长,有时候很短,有时候是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有时候仅仅是一句:今天喝到了好好喝的茉绿奶茶,我很想你。每封信件,没有称呼,也无署名,更像是她内心的独白日记。她用浅粉色的信纸,素白的信封。第二天中午,她会把信埋在学校后面的梨园里。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一千多封信件,梨园里无数棵梨树下的土壤,都承载着她的秘密。

那是岁岁此生中,最曼妙的心事,最重的深情。

岁岁升入高三的冬天,外婆突发脑溢血,昏迷住院,进而被查出脑肿瘤,恶性。岁岁拿着化验单,整个人傻住,双手微微发抖。

反而是老太太比她乐观多了,安慰她说,七十岁的老太婆了,有个什么病痛,很正常,而且她坚决不让岁岁告诉陆年,他在国外是半工半读,过得很艰辛,回来一趟的机票费用他得打工一个月。外婆觉得自己还没到最后时刻,不要让陆年担心。

岁岁去问过医生,现在是早期,做手术的话,有机会多活几年,可老太太坚决不肯做手术,岁岁知道,她忧心昂贵的手术费用。

岁岁没有继续劝说她,只是请了个看护照顾老太太,然后自己消失了一个星期,再出现时,她将一张银行卡放在老太太面前,那里面有一笔足够手术费用的存款。

外婆震惊地看着她:“你这钱哪儿来的?”

岁岁在火车上没睡好,眼角有淡淡的青黑,她握住外婆的手:“您放心,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我把爸妈留给我的老家那套房子卖掉了。”

“岁岁……”老人一生坚强,此刻却在小女孩面前微微湿了眼眶,“你这孩子……”

“外婆,您别担心,安心做手术。”

老太太微叹了口气,她知道,岁岁这么做,完全是为了陆年。

“你喜欢年年吧?”外婆问。

岁岁低了低头,羞涩的样子已给了她答案。

其实岁岁这么做,不仅仅是因为陆年,一起生活这么多年,外婆对她亲厚爱护,她早就把她当作亲人。

老太太的手术很顺利,原本以为没事了,哪里料到,才过了几个月,旧病复发,比第一次更加严重,外婆是走在楼梯上忽然发病,摔了下来,颅内大出血,昏迷不醒,生命危在旦夕。

岁岁透过重症病房的玻璃窗看着昏迷不醒的外婆,她身上插着好多管子。她仿佛能看见生命在一丝丝流逝。

分明是盛夏,她却觉得好冷,仿佛又回到十二岁那年,父母与谢阿姨去世时的医院。

她抱紧自己,眼泪无声流淌。

陆年在两天后回国,他从机场风尘仆仆直接赶到了医院。他推开病房门时,岁岁正从里面出来,四目相对,两个人都微微怔住。

千言万语,仿佛都在这一望里了。

三年时光匆匆而过,岁岁原本想过无数句再相见时的开场白,可此刻,却心里哽咽,喉咙发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谢谢。”这是陆年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这么多年来,他唯一一次对她说谢谢。

岁岁心里无比酸涩,这句谢谢说得诚恳,却也十分见外。她把他与外婆当作这世上唯有的亲人,而他,也许并不是这么想的。

外婆是在陆年回来的当晚去世的,她从昏迷中醒过来,生命本已走到尽头,却苦苦撑着,只为见外孙最后一面。

岁岁趴在外婆身上不停掉眼泪,不管是十二岁还是十八岁,她始终不能从容面对离别。

外婆最后摸了摸岁岁的头,让她出去,让陆年留下来。

时光好像倒流,谢阿姨临终前,也是这样。岁岁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望,不知为何,她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丝慌乱。

她蹲在病房外,等了许久,才等到陆年出来。

“外婆她……”她哽咽着开口。

他却忽然拽着她往前走,动作恶狠狠的,他将她一路拽到楼梯间,重重摔上消防门,将她推到墙壁上,低头看着她,眸中有浓浓怒意,还带着一丝嘲讽。

“陆年……”岁岁被他的眼神吓到,讷讷地开口。

他忽然伸手,掐住她的喉咙:“别叫我!”他似是怒到极点,从来都是淡然的脸竟微微扭曲,眼睛里仿佛有火焰,恨不得将她烧成灰烬。

他是真掐,手劲很大,岁岁只觉呼吸困难,快要窒息,喉咙里只能发出“嗯啊”破碎的声音,恐惧与震惊令她睁大双眼,泪在眸中蔓延成一片雾气,终成水珠,哗啦啦滚落。

“赵岁岁,你到底对外婆要求了什么?你是会施咒吗?我妈妈让我照顾你,我外婆竟然让我娶你……”陆年咬牙切齿,觉得这一切真是可笑,真是荒诞。

岁岁大口喘息着,脸色变得苍白,眼泪掉得更凶更绝望了。

他终于松开掐着她喉咙的手,她缓缓滑坐在地,抱着自己,浑身发抖。“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陆年低头看着她,眸中仿佛清明了几分,先前的盛怒已退去一些,取而代之的是很复杂的情绪,一丝悲伤,一丝不忍,还有一丝迷茫。他嘴角嚅动,想说什么,然而最终什么也没说,沉默着转身离去。

岁岁将一束花放在墓碑前,深深鞠躬。

“外婆,我就要离开了。以后很长时间我都不能再来看你了。”她轻喃。

她望着墓碑上的黑白遗照,至今不明白外婆那样心如明镜的人,怎么会对陆年提出那样的要求,她难道不知道,这样子,只会让陆年更加厌恨她吗?

可是她却无法责怪外婆,她不过是基于爱,就好像当年谢阿姨的遗言一样,出于恩义与爱。

她想起陆年返英国前说的话。清晨的微光中,她站在院子门口目送他离去,他走了几步,忽又转头,遥遥地望着她,幽深的眼眸中除了冷意别无其他,他说:“赵岁岁,我会遵守对外婆的承诺。我会娶你,但我永远不会爱你。”

这些年,陆年对她说过无数句冰冷甚至恶毒的话,却没有哪一句,像这句话一般,令她如置寒冰之中,如针尖一下一下扎着心脏。

可尽管如此,她还是像一只飞蛾,不管不顾地朝那堆叫作陆年的火上扑过去。

七月底,她收到来自英国一所高校的录取通知书,虽然不是她想要去的那一所,但她依旧忍不住喜极而泣。

如同十二岁时一样,明知他厌恶她、憎恨她,她却依旧想要站在他身边。当年是因为自己心底的一个承诺,而现在,除了那个承诺,更重要的是,她爱他。

十八岁的暑假末尾,岁岁独自飞往英国。

因为航班抵达是深夜,所以临行前,她给陆年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他的合租室友,她不知道那个人是否替她转达了消息。

她对他来接机本没有抱很大的希冀,所以当她在出口看见他的身影时,一路的疲惫瞬间消失殆尽。

“赵岁岁,你还真是不肯放过我呀,怕我反悔吗?都追到英国来了。”他嘲讽的话令她还未来得及展露的笑容又悄悄退去。

她深深觉得无力,关于外婆那个荒诞的遗言,她对他解释过,可他不信她。

当一个人讨厌你的时候,大概你说什么,都是辩解吧。

天空在下着雨,淅淅沥沥地打在出租车玻璃窗上。岁岁将头靠在车窗上,望着窗外雾气蒙蒙的街景,感觉自己心里也沾染了湿漉漉的气息。

陆年将岁岁带回了他租住的公寓,是一套三居室中的一间,房间小而陈旧,但被他收拾得很整洁。屋子里除了一张单人床,一个迷你衣柜,就只有一张厚重的木头书桌与椅子了,桌子上堆满书籍。

岁岁环顾一周,目光落在单人床上,陆年已从柜子里拿出一条床单,铺在厚地毯上。

“我睡地板吧。”岁岁说。

陆年瞟了她一眼:“洗洗睡吧,困了。”

躺在床上,岁岁却无法入眠,这是她跟他第一次同居一室,离得那样近,寂静里能听到彼此的呼吸与心跳。她微微侧身,将脸埋进枕头里,那上面全是他的气息,她小心翼翼地深呼吸。

“陆年,你睡了吗?”她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叫他陆年哥哥。

回应她的是沉默。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岁岁看着陆年,他背对着她,屋子里没有开灯,只有街灯从窗户照进来的淡淡光晕,打在他身上,安静的、恍惚的。

岁岁的声音也有点恍惚:“陆年,不管你信不信,我只说这一次,最后一次。我没有。对你,我从来没有用过任何心眼,我喜欢你,简单而纯粹。你可以不喜欢我,但请你不要误解我。”

回应她的,依旧是满室的寂静。

她在雨声中一夜无眠。

第二天陆年将她送到学校,离开时他对她说,没事最好别找我。

岁岁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每一次,都是她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她心里泛起浓浓苦涩。因为有你在,我才奔赴异国他乡,来这个常年多雨的国度。可是,陆年,如果这是你所期望的,那么我会如你所愿。

她学校离他住的地方不是太远,她养成了慢跑的习惯,每个夜晚,从宿舍楼下出发,终点是他公寓楼下。她站在街灯下,抬头仰望他的房间,暖黄的灯光亮着,他的影子从窗户上晃过来,又晃过去。她站在那里,久久凝视。下着雨的夜晚,她撑着一把大黑伞,踩着水花,慢慢走到他公寓楼下,站在同一盏街灯下,抬头仰望。路过的行人纷纷朝她投来好奇的目光,她视若无睹,把自己站成一个路标,只为抬头便可看见那一抹恍惚的影子。

从夏天到最寒冷的冬天,再到春天,从她学校到他公寓楼下的路,她闭着眼睛也能畅通无阻地走过。

整整八个月,她真的没有在他面前出现一次。

岁岁再见到陆年,是来年初夏,她在半夜突发急性肠胃炎,被室友送到医院,那个室友是她在英国唯一的朋友,是知道她这段心事的,悄悄打了个电话给陆年。

第二天清晨,她睁开眼,就看到他坐在病床边,她以为自己在做梦,闭了闭眼,睁开,他还在。

她的眼泪哗啦啦就掉了下来。

犯病时腹部那样痛,她都没有掉一滴眼泪,可见到他,仿佛这些时日所有的艰辛、难过与想念,都找到了出口。

“多大了,还动不动就哭?”他皱了皱眉,递纸巾给她。

她不接,泪眼模糊地望着他,仿佛要将他的面孔深深地镌刻在脑海里。

“生病也不知道打个电话给我吗?”

岁岁哭得更凶了,低低的声音里有着委屈:“是你说不要找你的……”

“你……”

忽然,病房门被推开,有人抱着一束鲜花探进来:“赵岁岁,好久不见。”

真的好久不见了,顾婕。她变得更美了,大波浪卷发,精致妆容,脸上架着一副大墨镜,看起来就像女明星。

只是,以她们两个的交情,还没到抱着鲜花探病的份上吧?

顾婕放下花,挽起陆年的手臂:“走吧,大家都到了,就等你了。”语气动作都十分亲昵。陆年皱了皱眉,似乎想挣脱她的手,但瞟见岁岁正望着他们交缠着的手臂的目光,便没有动。

“既然你没事了,我走了。”陆年淡淡地说。

顾婕微微笑说:“我们回头再来看你。”那笑容,如同几年前在陆年房间里的那个笑容,一模一样。

我们。最亲密的一个词组。

岁岁望着他们相携而去的背影,恍惚回到了多年前,她站在学校大礼堂最后面,遥遥地看着舞台中央,镁光灯下,他与她,也是这般亲昵。

岁月倏忽而过,无论四季如何变迁,她怎样努力想要走到他身边去,可他身边的那个位置,站的始终不会是她。

自这场病后,陆年倒是偶尔会打个电话给她,虽然只寥寥几句,对岁岁来说,却已觉得无比满足。

这么多年来,只要他给予她一点点的温情,她就觉得那些漫长的黯然与暗夜里无望的想念,都得到了安抚。

岁岁不知道顾婕到底怎么想的,自从探病之后,竟频频约她见面,吃饭喝茶逛街,仿佛她们真的是许久不见的老朋友。

岁岁不喜欢她,却又舍不得拒绝她。因为从她那里,可以得到陆年的消息。

那年夏天,陆年毕业,与顾婕还有一个英国朋友一起成立了一家艺术画廊,工作室刚起步,他变得特别忙碌,全世界飞来飞去。

岁岁能见到他的时间自然更少了,他是从来不会告诉她自己的行踪的,岁岁得知他近况的唯一渠道,便是顾婕,但她从来也不会对她说很多,只言片语,然后就转移话题。岁岁渐渐明白了,顾婕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微微笑着看她想知道却又不肯开口问的纠结样子,是约她见面的最终目的。

真变态。可自己明知她是这个意思,却还是忍受着她胜利者的姿态与嘲弄的目光,不一样变态吗?岁岁自嘲地想。

爱得卑微固执的人,从来都别无选择。

陆年天生会做生意,顾婕大学主修的是绘画艺术,眼光一等一,而英国合伙人在本地有着很好的人脉,才两年时间,他们的画廊从工作室扩大成公司,搬去了更大的场地。

为了祝贺乔迁与两周年庆,画廊举办了一场聚会。邀请函与礼服一同送到岁岁手里时,她刚刚结束打工。她拿起那件湖水蓝的长及脚踝的礼服,不得不佩服顾婕的眼光,顾婕从未问过她的尺码,为她挑选的衣服却像是量身打造的。

聚会就在画廊举行,岁岁到的时候,里面已是人头攒动。Party很随意,有人端着香槟寒暄,也有人站在墙上的油画作品前静静端详。

岁岁站在门口,人潮里一眼就看见了陆年,他今天穿着黑色正装,系着领带,抬手将酒杯送到嘴边时,银白色的袖扣光芒微微闪了闪。岁岁是第一次见他穿得如此正式,微微侧头与人交谈,举手投足间,是成熟男子的优雅。她却忽然想起她十二岁时第一次见到他,他穿着黑色的英伦风大衣,系着烟灰色围巾,沉着脸坐在他母亲身边,一言不发的样子。

那个冷漠别扭的少年,长成了英俊沉着的男人。

“岁岁。”站在陆年身边的顾婕端着酒杯朝她走过来,“你来了。”

陆年闻声朝她望过来,眼神微微讶异了下,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顾婕将她带到陆年身边,为她介绍了几个朋友,说她是他们的小学妹,也是好朋友。岁岁心里忍不住冷笑,真虚伪。

那几个老外言语直白,直夸岁岁漂亮,有一个法国男人甚至执起她的手吻了吻。

岁岁的脸微微红了。

陆年端着酒杯抿一口香槟,视线轻轻地笼在她身上,他第一次见她穿长裙,湖蓝色很衬她的白皮肤,长发柔柔地披散着,她微微低头羞涩的样子,与印象中那个总是爱流泪在他面前怯怯的小女孩相比,宛若两人。

他才想起来,她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二十一岁,到了女孩子的适婚年龄。他又想起外婆那个荒诞的遗言,脸沉下来,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岁岁,陪我上楼去补个妆好不好?”顾婕亲昵地挽着她的手臂。

如果能预料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再不好拒绝,岁岁都会果决地说不。

当走到二楼楼梯口的顾婕忽然扯了扯她的手臂,然后尖叫着从楼梯上直接滚下去的时候,岁岁仿佛被人用重锤击了下,脑海中一片空白……

聚会乱成一团。

岁岁茫然地下楼,扒开人群,走到顾婕身边,只见顾婕头破血流地躺在地上,见到她,颤抖着手指指着她,声音痛苦吃力:“岁岁……你想让陆年做你的舞伴,你可以跟我直接说啊……你为什么要推我……”说着,顾婕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屋子里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无数目光朝她望过来。

岁岁脑子一蒙,然后,便明白了过来。

她嘴角扯起一抹冷笑,想说的话被陆年大声打断:“快叫救护车!”

他抱起顾婕,离开时转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冷,很冷。

好好的一场庆祝Party,最后以惨剧收尾。

顾婕不仅脑震荡,还摔断了腿,需要住院一个月。

岁岁坐在病房外,面无表情。

陆年从病房里出来,她站起来:“陆年……”

他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去。

她走进病房,顾婕醒着,她腿上打着石膏,姿势怪异,头上也缠着白色纱布,脸色苍白,再也没有往常的明艳动人。可岁岁知道,这个样子的她,足够让陆年心疼,足够让他相信她。

岁岁看着顾婕,她也正抬头望着她。

良久。

岁岁冷笑着说:“你不觉得这样的手段很低下吗?”

顾婕淡淡笑着:“虽然低下,但很有用,不是吗?”顿了顿,她又说,“反正他很讨厌你,我不过是让他更讨厌你一点而已。”

岁岁咬牙:“你以为你赢了吗?”

说完,她转身就走出病房。

她依旧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没有离开。

一个小时后,陆年拿着顾婕的衣物回来,她站起来,拦住他,第一次用那样冷的声音对他说话:“陆年,你说过会娶我,这个承诺,还算数吗?”

他终于肯正眼看她,那眼神却无比冷漠与厌恶,他看着她,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良久,他嘲讽地说:“赵岁岁,你还真是令我恶心。”

岁岁仰着头,竟然笑了:“没关系,只要你娶我。”

没关系了,都没关系。反正他不相信她,从来都没有相信过她。在他心里,她任性,胡闹,没脸没皮,耍心眼,是灾星。

她转身离去。这一次,终于换她先离开。转身的瞬间,她的眼泪如决堤的河,将整个世界都淹没。她的心在那潮水中,泛起浓浓的悲凉。

岁岁二十二岁的生日,在伦敦与陆年公证结婚。

除了一对朴素的戒指,一个证婚人,什么都没有,没有求婚,没有鲜花,没有酒席,没有亲吻,没有亲人的祝福。

他娶她,因为一个承诺,无关爱情。

他说过,他永远都不会爱她。

那天伦敦有浓雾,极冷,岁岁穿着一件大红色的羽绒服,站在教堂的门口,看着陆年渐渐消失在浓雾中的背影。

她抱紧自己,觉得真冷啊,她觉得这是她来英国后遭遇的最冷的天气,也是她生命中最冷的一天。

她在浓雾中站了许久,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

城市这么大,却没有她的家。

那天天未黑,她就蜷缩在床上睡了过去。她住在他买给她的小公寓里,这是他给她的结婚礼物,却留她一人度过新婚夜。

接到那通电话,是在凌晨两点半,她的睡意瞬间遁去,挂电话时手抖得不成样子,最后手机跌落在地。

她疯狂地跑出去,打车赶去医院。

手术室外,顾婕坐在长椅上,一脸凝重。

“他……他怎样了……”岁岁抓住她的手,声音发抖。

顾婕甩开她,抬手就是一巴掌扇过去:“都是你,都是你。你真是个灾星!”

一个从不去酒吧的人在今晚却去了酒吧买醉,陆年喝醉了,与几个黑人发生了冲突,最后动了手,被人用刀刺中胸口,伤得很严重。

岁岁闭了闭眼,抱头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这时有护士从手术室里跑出来,急问:“患者急需输血,你们谁是A型血?有没有?朋友间有没有?”

岁岁猛地跳起来:“我!我是!”

她一天没吃东西,600毫升的血从她身体里抽走,眩晕感袭来,她咬紧嘴唇,眼睛都不眨一下。

然后又是漫长的等待。

她与顾婕相对而坐,无言。

两个小时后,手术室的门打开,医生走出来,说:“病人性命无忧。”

岁岁狠狠舒了口气,瘫坐在地。

陆年被送到病房,岁岁想跟进去,被顾婕挡在了门外。

“你觉得,他醒过来会想看到你吗?”

岁岁说:“我要照顾他。”

顾婕冷笑一声:“你离开他,就是对他最好的照顾。”

岁岁伸手推开她的动作一顿,然后,她的手缓缓放下来。

岁岁觉得可笑,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却被别的女人挡在他病房门外。她是他的妻子,他却在新婚夜到酒吧买醉,他一定是极厌恶她,不想清醒地面对这桩婚姻,才如此。

这桩婚姻,本就是一个荒诞的笑话。

顾婕说得对,他根本就不想见到她。

她转身。

“还有,你最好别告诉他你为他输了血。”顾婕在她身后说,“他那么厌恶你,如果知道自己的血管里流淌着你的血……”

岁岁麻木地点点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抬脚离开的,她走到医院门口,再也支撑不住,软绵绵地晕倒在地……

顾婕站在病床前,看着沉睡中的陆年。他面色苍白,嘴角抿着,浓眉蹙起,哪怕在睡梦中,他好像也有很多不快乐的事情。

“你爱她,对吧?”顾婕喃喃低语。

她惨淡地笑了笑,他爱岁岁,她早就知道了,那年他为了保护岁岁,竟然答应她一起来英国留学。

后来赵岁岁生病住院,他们刚刚成立画廊,他经常满世界出差,便拜托她照顾岁岁,约岁岁一起吃饭喝茶。他通过她,来知道赵岁岁的近况。

呵,真是别扭的男人。

你分明爱着她,却又因为那两个荒诞的遗言而讨厌她,逼迫自己远离她。

若真的厌恶憎恨,又怎么会因为一个诺言而同她结婚?

若不是因为爱,你又怎么会如此痛苦,新婚夜去酒吧买醉?

爱迷人眼。

恨也同样。

陆年,你的痛苦,是因为你分明爱着她,你的骄傲与别扭却一直给自己催眠,你讨厌她、憎恨她。一催眠就是十年,连自己都骗了过去。

她想起赵岁岁说过的话,你以为你赢了吗?不,她从来都清楚地知道,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赢过,甚至都没有机会进入到他们的战场。那个旷日持久的战场里,从来都只有他与她。

只是,他们都输了。

拾壹

岁岁最后一次见陆年,是他们结婚满一个月的日子。她记得那天是立春,伦敦难得地出了太阳。

他因为受伤在家调养,那时候他已经搬到了一个很宽敞的公寓。岁岁敲开他公寓的门时,他望着她,有片刻的呆愣。

自结婚那天,他没有再见过她。

她抬眸对他微笑,扬了扬手中的购物袋:“我做晚饭给你吃。”

那天她从下午三点就开始在厨房忙碌,端着一盘又一盘的菜出来,将整个餐桌摆得满满当当。

陆年坐在餐桌前,看着满桌的菜,心里想,她这是在做满汉全席吗?

“茄汁牛腩,板栗烧鸡,茭瓜牛肉,笋干烧肉,红烧鲫鱼,蒜蓉西兰花,鸡汁萝卜,醋溜土豆丝……”岁岁一道道菜念过去,声音很轻,仿佛在细数回忆。

这确确实实是她的回忆,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些菜,是多年前,她曾为他做过的午餐,每一道。

陆年看着她,觉得她今天好奇怪。

岁岁念完最后一道菜,才说开动。

那顿饭吃得很沉默、很慢,陆年每道菜都尝了下,也许是太久没有吃到家常菜,他竟然觉得无比美味。他忽然想起来,其实这是他第一次吃她做的菜。他想起很多年前,她每个中午都锲而不舍地给他送午餐,而他从来没有吃过一口。

一晃十年就过去了。

最后剩下很多菜,岁岁将它们全部倒进了垃圾桶,她动作很快,陆年连阻止都来不及,他懊恼地看着那些好吃的食物瞬间成为垃圾,瞪了岁岁一眼:“浪费!”

岁岁望着垃圾桶,说:“残羹冷炙,就像多余的感情。”她转身进厨房洗碗,丢他一人站在垃圾桶边发愣。

她离开的时候,是晚上八点一刻,他站在门口目送她,想说什么,却又始终没有开口。

她走到门外,忽然回头,望着他:“陆年哥哥。”

他一怔,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叫过他。

她说:“你,可不可以对我笑一下?”

嗯?陆年觉得她今晚真的很奇怪很奇怪,他皱了皱眉,还没开口,又被她打断。

“再见。”她说。

她转身的瞬间,他似乎看见她眸中有雾气升腾,可也许那只是他的幻觉,分明前一刻她还微微笑着对他说再见的。

她从光亮中走向黑暗处,身影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听到电梯“叮”的一声响,不知为何,他心里也“叮”的一声响。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随手关门的动作里,也被关在了门外。

三天后,陆年收到一份同城快递。

他拆开后,整个人怔住。那是一份已经签了名的离婚协议书。

他望着那份文件,良久。

他拿过手机,拨她的电话,机械的女声一遍遍传来:“您拨打的用户不存在。”

他握着那份协议书,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直至天彻底黑下来。他的目光呆滞地停留在文件末尾的签名上。赵岁岁。

在黑暗中,他心里久久地回荡着同一个声音:她离开了,她离开了,她离开了……她终于如他所愿,离他而去,可为什么,自己心里是这样空茫?

拾贰

在飞机巨大的轰鸣声中,岁岁闭上眼,静静地想,那份协议书他一定收到了吧,他一定会松一口气吧,终于,他终于可以摆脱她了。

她伸手,轻轻抚摸自己的中指,那里戴着一枚简单的白金指环,它原本应该连同那份协议书一同寄给他的,可她最终还是舍不得。

这是十年来他送给她的唯一礼物。

直至最后一刻,还心存眷恋与希望,她对自己说,如果他对她笑,那么她就留下来。他讨厌她也好,憎恨她也好,她都要留在他身边。

可是,最终,他都没有对她笑。

他大概不知道,相识十年,他从未对她展露过一个笑容。

从未。

只有一个人真的厌恶极了一个人,才吝啬给她一个笑。

这样也好。她终于可以下定决心,静静离开。

陆年,再见了。

再见。

尾声

北京首都机场。

当我喝完第二杯咖啡时,有人走到我身边,清冷的男声响在我头顶:“纪小姐?”

我起身,看着来人,只一眼,我就知道他是谁。

陆年。

赵岁岁故事里的陆年。

这是个无比英俊的男人,但神色冷漠。大概是坐长途夜机的缘故,他看起来很疲惫,眼角有淡淡青黑。

我点头:“是,我是纪迦南。”

他在我对面坐下来,开口就问:“你说你有岁岁的消息?她在哪里?”

他神色依旧沉静,我却听得出他语气中的急切。

我低下头,从大包里拿出一大一小两个布袋,放在桌子上。

我轻声说:“在这里。”

他皱眉:“什么?”

“我说,岁岁在这里……”我解开那个大布袋,露出一个四方形的沉香木盒。

“什么……”他不解地看着我,然后,他终于领悟到什么,神色巨变。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那一刻的神情,大概只有一句“面如死灰”比较贴切一点。

良久。他颤抖着手指,缓缓地伸向那个木盒,却在半空中又缩了回去。他闭眼,伸手,将木盒慢慢地、慢慢地,捧到手心里。

“她……有什么遗言……”他将木盒抱在怀里,声音微颤。

“把她的骨灰埋在梨园里。”我轻声说,我将那个小的布袋推到他面前,“这是她留下的唯一遗物。”

那里面是她的婚戒,终于,还是又退还了给他。

我跟陆年一起飞回他与岁岁生活过的北方小城,我答应过岁岁,将她带回梨园。

其实,岁岁的遗言还有一句,她说,不要告诉陆年。这一句,我没有答应她,我从她的手机里找出陆年的电话号码,那是她电话簿里唯一的号码,显示名字为:我的他。

一个多小时的飞行中,我与陆年并排而坐,彼此沉默。

他闭着眼,将岁岁的骨灰盒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是第一次来这座北方的小城,却没有陌生感,也许是在岁岁的故事里,我曾来过数次。

我终于见到故事里的那片梨园,一簇簇洁白的梨花缀在枝头,天边玫瑰色晚霞将它们映照得那样温柔,又那样哀伤,春风一吹,洁白的花瓣簌簌飘落。

我知道,那些坠落的梨花,是在为岁岁奏起挽歌。

我站在一棵树下,远远望着陆年蹲在一棵最美丽的梨树下,用手一点点地将土壤刨开,他的动作很慢、很慢,仿佛要做到地久天长一般。

最终,他将她亲手埋藏在这片她眷恋的土壤里,一起埋藏的,还有两枚戒指。她与他的婚戒。

我想起五分钟前与他的对白。

“你到底有没有爱过她?”

“她对你讲了一个故事。关于她,我也有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只有一句话。”

“什么?”

他声音似呓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心中一恸,久久不能言语。

因为这句话,我最终选择将岁岁多年前埋在梨园里的秘密告诉了他。

陆年怔了怔,然后开始刨土,从一棵梨树下到另一棵梨树下面,他的手指渐渐刨出了血,他却仿佛不知痛意,不知疲倦地挖啊挖啊。他想找出多年前,她曾埋在这里的那些信件。

那些与他有关的秘密心事。

可直至晚霞慢慢消失,夜幕降临,天色暗黑一片,他连一张纸片都没有找到。

我遥遥地看着他,闭了闭眼,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那些承载着一个少女最重的深情的心事,早已被岁月的风雨侵蚀掉,就好像,此刻,那个男人跪在一片梨花香里,肩膀耸动,他对自己的心,醒悟得太迟。

岁岁说,最难过的是,他从未对她笑过,而现在,他在为她哭。

可是,一切都太迟了。

他爱她,她却终此一生,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