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李存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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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轻取幽州(5)

冯道说:“前几天读书,看到一个小故事,将军愿不愿听?”刘知温说:“请讲,在下洗耳恭听。”“魏晋时有个人叫阮遥集 ,他爱木屐,常常做木屐,收藏木屐,为了收藏,他也贩卖木屐。有个人叫祖士少,专做木屐生意,做得很好。两人都很有钱,也很有名。世人不知道两人哪个更高尚些,为这事常常争论不休。我也说不清楚,特来请教。”刘知温知道冯道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也无法阻止他说,索性耐着性子听。“有一天,有位客人专程到祖士少家去,祖士少正在点检做好的木屐,客人来了,他觉得很不好意思,便把装木屐的筐子拉到身后。这位客人假装打了个趔趄,向左跨半步,又向右跨半步,急得祖士少不知到那边去挡,就面对面地抱住客人,喊:‘哎哟,你的胯骨硌得我生疼!碰到我身后有东西的时候,我连美女都懒得抱的!’”周围的将士“轰”地一声笑了,刘知温的脸颊抽了一下,又恢复了平静。冯道接着说:“这位客人又到阮遥集家拜访,阮遥集正在吹火化蜡涂木屐。客人问:‘这样下贱的事您也亲自做?’阮遥集神娴气静,侃侃而谈:‘谁不知道糖是甜的,好吃,酒是辣的,不好喝。可世人偏偏爱喝酒,不爱吃糖!我一生能穿几双木屐?可就是好这口辣,所以也就没觉得下贱。’刘将军,您说,祖士少和阮遥集比,谁更高尚些?”周围的将士,这个说祖士少聪明,那个说阮遥集高尚,“这年头,有钱就是爷!”“钱是什么东西?做自己爱做的事,就是神仙!”刘知温听了,明白了冯道的寓意,就说:“我这儿也有一个故事,也在魏晋时代。恩公愿意听吗?”周围将士一压声地喊:“快讲快讲!”刘知温说:“裴景声和王夷甫志趣不同。裴景声讨厌王夷甫邀请他,却又无法回绝,就故意到王夷甫那儿破口大骂,希望王夷甫还口。可是,王夷甫一声不吭。裴景声骂得太难听了,王夷甫说:‘可怜呐,我不是阮籍,没有给人白眼的习惯。’我也说不清两人孰高孰低,特向恩公请教。”没等冯道说话,周围的将士先嚷嚷开了:“他妈的,太欺负人了!要是我,一刀劈了他!”有个小头目问:“真有这样的人吗?”刘知温姗姗地说:“怎么没有这种人……”冯道笑笑,说:“我这里还有一个故事:南郡公桓玄喜欢打猎,每次出猎,总要打的猎物愈多愈好。军士们尽心竭力,争先恐后,追的追,赶的赶,还是有漏网的獐啊兔啊。每逢漏掉猎物,桓玄就大怒,轻则捆绑鞭打,重则关押杀头。桓道恭是桓玄的本家,跟随桓玄打猎的时候常常带着一条红丝绳,别在腰间。

桓玄问:‘你这是干什么?’桓道恭回答:‘我的手受不了麻绳的芒刺。’今天,我也带了一条红丝绳,不知能不能用上?”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条红丝绳,放在桌上。冯道说故事的时候,刘知温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青,故事说完,又恢复了原来的颜色。周围的将士开始还没意识到什么,等冯道掏出红丝带,突然觉得味儿不对了,许多人都在心里埋怨:刘刺史的心情本来就不好,你逗他的火干什么?不是自找没趣吗?大家晴朗的脸上又罩上了片片乌云,心里惴惴地,惟恐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刘知温拿起那条红丝带,看看,捋捋,放在桌上,说:“这就要看恩公怎么做了。”冯道问:“此话怎讲?”刘知温说:“先生饱读诗书,孔圣人的弟子子路您肯定很熟悉了。卫公子蒯聩和外甥孔悝发动兵变,吓得蒯聩的儿子卫出公逃往鲁国。

蒯聩夺取了卫国,称卫庄公。子路是孔悝的采邑宰,替孔悝管理封地。蒯聩、孔悝发动兵变的时候,子路在国外,听到这个消息,飞速驰回卫国国都,刚好碰见子羔仓皇地逃出城门。子羔对子路说:‘卫出公已经逃亡了,都城大门已经关闭,你回去吧,不要卷入这场无谓的夺权争斗,性命要紧哇!’子路说:‘吃人家的饭,就得管人家的难。’子羔叹口气,说:‘仲由,那你好自为之。’刚巧,一位使臣要进城,城门打开了,子路跟着混入都城,赶到孔悝家的高台下,对蒯聩说:‘您怎么重用乱臣贼子孔悝?把他交给我,让我代您处死他!’蒯聩生气地说:‘孔悝拥戴卫王,是大功臣。你不要胡来,否则,寡人杀了你!’子路见此计不成,另生一计,拔出佩剑,指着孔悝说:‘好汉做事好汉当。你敢纵兵叛乱,就不敢引颈受死?’孔悝说:‘我没做下该死的事,为什么要引颈受死?’子路看台上有许多武士,知道自己攻不上去,捉拿不了孔悝,就要放火烧台,蒯聩命令武士下台诛杀子路。武士砍伤了子路的脖子,也砍断了帽带,帽子歪歪斜斜地挂在脖子上。子路倒在血泊中,马上要死了,还说:‘君子死而冠不免。’从容地扶正帽子,系好帽带,被武士砍成了肉酱……”“完了?”“完了。”冯道说,“没完!您还要问:人家争皇位,子路,你掺和什么?是吧?”“对,对对!”冯道说:“我来解答公台的疑问吧:在子路看来,君臣名分已定,就不该犯上作乱。孔悝犯上,当然应该千刀万刮。这就是维护义,就是维护仁。君子宁愿杀身,也要成仁。”刘知温问:“先生想用自己的红丝带杀身成仁吗?”冯道神色自若,说:“我也没做该死的事,为什么要自己杀自己?如果您要我死,那就有劳大人的部下了!”刘知温握紧了拳头,又慢慢松开,用指头敲敲桌面,说:“好哇,我成全你。”随即喝令他的部下:“绑了!

用他的红丝绳。”将士们显然还没太转过弯,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刘知温黑着脸问:“没听明白?用他的红丝绳,把他绑了!”军令如山!过来几个兵士,把冯道捆起来,押到刘知温面前。刘知温看着冯道的眼睛,说:“先生,别怪我恩将仇报。

对你来说,也是‘求仁得仁’呀!”说完,大喊一声:“推下去,斩!”众人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大凡要问斩的,许多人都吓瘫了,别人还没杀他,他先软蛋了。不怕的也有那么一半个,临刑前唱几句,什么“十八年又是一条好汉”啦,什么“老子权游森罗殿”啦,其实,那也是给自己壮胆,掩盖恐惧心理。听到斩的命令,冯道却没有一丝害怕的意思,他先是一言不发,走出了十几步,“哈哈哈哈”地仰天大笑。这笑,笑得豪气冲天,云走风摧。这笑,笑得周围的将士张大了嘴合不拢——他们不明白,死到临头,不为自己失去生命而哭泣,也该为妻子儿女没了依靠而落泪,有什么好笑的?这笑,笑得刘知温满身鸡皮疙瘩,像爬满了癞蛤蟆,又痒又臭又恶心。

他问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押回来!”冯道被押了回来。“你笑什么?”冯道擦擦眼睛,说:“笑我瞎了眼!”刘知温愕然。冯道说:“圣人云,‘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我没有看清你的脸色,误认为你是崇尚儒学的高人,满肚子仁义道德,谁知你好勇斗狠,滥杀无辜,我的眼睛不是瞎了吗?”刘知温哼哼干笑两声,“这就是孔圣人的不对了!他不仅没有教好子路,也没有教好您呀!”冯道说:“孔圣人并没错。从古到今,教育都不是万能的。谁能把豺狼教成悲天悯人的教徒?谁能把庸才教成无所不通的圣人?教育只能激发、培养大部分人与生俱来的潜能,却无法改变他的本性。孔圣人也明白这个道理。他早就说过,子路‘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由也好勇过我’,‘不得其死’。

也就是说,孔子早就看出,子路‘好勇’而不得好死。我嘛,虽没有学通儒学,却不会步子路后尘。我担心的倒是你呀!”“我?”刘知温指着自己的鼻子。冯道说:“对,你!‘好勇’距死尚有一步之遥,‘好杀’即死。你呀,如此好杀,结局恐怕连子路也不如啊!”刘知温说:“如今还谈什么生死?我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冯道学着刘知温的腔调哼哼冷笑两声,“你读过《史记》吧?如果读过,当不会忘记司马公的话:‘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你倒是很勇敢,不怕死,这一点比子路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惜你这种‘勇敢’是屎壳郎在车撤里散步,不知死之将至,还悠哉游哉地充硬汉——有什么意义啊?圣人和你截然不同,他们非常珍惜生命,甚至‘不立乎岩墙之下’。但是,为了‘道’,他们又不吝惜生命。

亚圣说:‘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孔夫子更爽快,他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你如此好勇,如此好杀,也不吝惜生命,你,悟出什么‘道’了?”刘知温有点尴尬,“我能悟出什么道!孔孟倒是悟出了道,整天宣扬‘仁’呀‘爱’呀,天下也没有‘仁’‘爱’;而今这个世道,到处是杀戮,到处是鲜血,哪里还有‘仁’

‘爱’?”听刘知温这么说,冯道激动了,他涨红了脸,目光炯炯地盯着刘知温,大声说:“刘守光下令给壮丁脸上刺字的时候,你冒死谏阻,那不是‘仁’吗?怎么能说没有‘仁’哪?是啊,今天的世道,‘到处是杀戮,到处是鲜血’,正因为如此,才更需要宣传‘仁’,更需要推行‘仁’!可惜呀,你是个假儒学,真屠夫!

你看着‘到处是杀戮,到处是鲜血’,而不去宣扬‘仁’推行‘仁’,反而邯郸学步,制造杀戮,制造鲜血!你看看,你城头挂着的那些头颅,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他们,没有父母?他们,没有妻子儿女?假如,你的头挂在那里,你的父母,你的妻子儿女,会怎么样?刘知温,青简,会铭刻你的暴行!”刘知温被冯道箭一样的目光逼得低下了头,脸色发白,身子颤抖。他还真没想过,自己的头挂在城头会是个什么样子,更没想过,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妻子儿女会怎样哭天抹泪!现在一想,禁不住冷汗淋漓!他低下头,静默了好一阵,喃喃地反驳:“是你们攻打涿州,还派人游说我反叛大燕,想置我于不仁不义,……”冯道听了,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这笑,笑得衷情动地,飞沙走石。这笑,像定身法,把周围的将士钉在原地,抱枪的,枪还抱着,举刀的,刀还举着。这笑,像霹雷,震得刘知温头皮发麻,眼冒金星,头脑里一片空白。还没等刘知温发问,冯道止住笑,正色的说:“你也算个聪明人,可惜是小聪明。你就不知道什么是大聪明!”“大聪明?聪明还分大小?我还真没听说过。您能说说吗?”“你愿意听吗?”刘知温使劲点头。冯道努努嘴,示意自己还绑着哪。刘知温慌忙命令部下松绑,亲自把冯道搀到刚才坐的座位上,“快,上茶,上好茶!”

冯道坐下,搓搓自己的手腕、胳臂,活动活动手指,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说:“俗话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大凡做事,都得想想,在不在理。

在理,方能做;不在理,就是有再大的利,也绝不能染指。理,又有大理、小理之分,小理得让大理,因为,大理管着小理。做事的时候,根本不想合不合理,那是糊涂;想了,却没有想清楚,让小理障住了大理,那是小聪明;想了,也想清楚了,用大理管住了小理,那才是大聪明。从古到今,小聪明的人多得不可胜数,大聪明的人却凤毛麟角。”

冯道停了一下,看刘知温脸上露出迷惑的眼神,接着说:“比如,许多人认为儒家学派的核心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臣忠于君,民忠于国,这就是小聪明,只看到皮毛,歪曲了孔孟学说的真谛。孔孟学说的根本是‘仁’,是尊重人,爱护人,教育人!‘仁’者‘人’也。‘人’是谁?是我,是你,是他,是我们,是你们,是他们!是千千万万个‘百姓’!孔孟认为,不仅同层次的人要互相尊重,互相爱护,互相教育,平民、臣子和君主之间也要互相尊重,互相爱护,互相教育!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主以‘礼’使用臣子,臣子才以‘忠’侍奉君主。在这里,圣人把‘君使臣以礼’放在前边,当作首要条件。如果君主把臣子当作奴才,随意打骂,臣子为什么还要忠于他?对于君、国、民三者之间的关系,孟子论述得更加明白,他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有民才有国,有国才设君。所谓‘国’,就是居住在某一地域形成相对固定文化的一群民组成的一个政治团体,所谓‘君’就是组织这个团体从事生产、生活的那个人,是为民的生产、生活服务的。居住在某一地域形成相对固定文化的一群民繁衍生息,代代相传,翻新着生产,丰富着文化,他们,才是社会的主体,不可移易。而君主因为对民的生产、生活的态度、作用而被民众决定去留。如果一个君主根本不在乎百姓的生产、生活,反而肆意杀害老百姓,还要这个君主干什么?作为臣子,还忠于这样的君主有什么意义?”

冯道又停了下来。刘知温如醍醐灌顶,又像黑暗的地洞突然开了道天窗,他忙问:“怎样才能发现大道理?怎样才能大聪明?”冯道又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说:“人生在世,必须具备四项素养——德、识、才、学。这四项素养,缺一不可。

‘德’是道德,‘才’是学得的各种才能,‘学’是学习精神、学习方法,这三者的含义比较清楚,一般人也容易理解,我就不罗嗦了。‘识’就必须多说几句。‘识’

是识力,即认识事物的能力。这种能力,是人的最高能力,也就是我所说的‘大聪明’。它包括对天、地、人、家、国等有形的和无形的事物的性质、特征、现状、过去以及将来的研讨、认识和判断——其中最玄的表现是对事物运行趋势的预判能力。比如,某座山峰可能崩塌,某条河流可能干涸,某个人可能飞黄腾达,某个国家可能繁荣昌盛……有了这种能力,做起事来才能游刃有余,知进,知止,知退。

这种能力,用圣人的话说就是‘格物’的能力,‘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你缺的恰恰就是这种素养。”冯道打住,他要让刘知温回味回味。说的太多,消化不了,等于没说。他慢腾腾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看着刘知温。周围出奇地静,冯道吱吱的喝茶声也传出老远。刘知温歪着头,一声不吭。冯道的茶已经喝得见了底,刘知温也没发现。或许他还在咂摸刚才的话,或许痴痴地等着下文。冯道招呼近处一位兵丁,给他添上茶,刘知温才醒悟过来,忙让兵丁下去,“我来,我来!”

“恩公,我还是有点糊涂。您能用一些具体的事给我解释得更明白一点吗?”

冯道回答得很干脆:“不行!”刘知温惊愕地望着冯道,冯道说:“要用具体事例,那不是坏了我们刚才不谈政事的约定了吗?不行不行!”刘知温红了脸,说:“前面的禁令取消,取消!这会儿,我就等着您指点迷津。”冯道还是不开口!刘知温真着了急,上前跪倒在冯道面前,动情地说:“如今,我真是涸辙之鱼,刀俎之肉!

恩公,您能见死不救?”冯道看刘知温动了真情,就扶起刘知温,亲自端过一把椅子,放在自己前边,两人面对面坐下。“那,我就破了禁令了?”“破,破!”冯道说:“你看到刘守光在壮丁脸上刺字,能够冒死进谏,说明你有圣人所说的‘悲悯之心’。‘悲悯之心’是‘德’的基础,是做人的基础,你的行为值得称赞。可惜,你没看到刘守光的本质,你没想到,即使他今天听了你的话,明天还会生出新花样折磨人、摧残人——他杀孙鹤就是明证!冒死进谏,对一般人来说,已经难能可贵,可是,对你来说,还只是小聪明——你应该看到,刘守光杀兄囚父,悖德逆理,横征暴敛,草菅人命;内部如此动荡,还不自量力,称孤道寡,穷兵黩武!这样的人,这样的国,其前途如何,别人早已洞若观火,你却不能预判,还为他……”

“恩公,恩公,别说了,别说了!”刘知温拉住冯道的手,失声痛哭……

刘知温大开四门,迎接周德威进城。交接完毕,刘知温道衣道袍,上了五台山。晋王多次派人请他下山,刘知温都婉言谢绝,最后一次,刘知温给晋王回诗一首:“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可持赠君。”晋王见他去意坚定,遂赐名“和一道人”,赠送了几套经书,并命就近州郡官员,注意看顾他的生活起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