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李存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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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轻取幽州(11)

契丹救兵没到,出使契丹的使臣韩延徽也没到,只有韩延徽的两个下人回来了。刘守光一看他们披头散发的样子,心里“咯噔”一下,跌坐在龙椅上。又有探子来报,晋王亲率李嗣源、李嗣昭等几员大将,来攻幽州,日前已到镇州,与赵王王鎔合兵一处,号称精兵三十万。幽州守军听说晋王亲率大军来攻幽州,三五成群带刀曳甲逃出城去,有的径直投奔周德威,城内人心浮动。刘守光黔驴计穷,终日坐在后宫,对着几位美人垂泪。罗皇后劝说:“何不再求求周将军?”刘守光登城,对周德威说:“周将军,劳您征讨,我已知罪。今天,也别说谁对谁错,只看我和你家主人交往几十年的份上,请容许我们投降,也免得一城百姓遭受战火。”周德威说:“你不是等契丹救兵吗?他们为什么还不来呀?他们不愿出兵,我也不敢受降,原因嘛,我们张监军已经给你说得清清楚楚。要是我进城,你埋伏十万精兵,我还有命吗?”刘守光仰天长叹:“投降,也这么难吗?”低头又哀告说:“我要有十万精兵,还会如此低声下气?”周德威说:“你没听说过‘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说不定哪天晚上,朱晃的鬼兵就会降临幽州!”刘守光苦丧着脸说:“周将军,您别取笑我了。幽州已经山穷水尽,您不愿接受我们投降,我也不埋怨您——谁叫我自作自受?等晋王到了,我用泥涂在脸上,开城求降,听凭晋王发落。”周德威将这里情况快马上报晋王。

十一月甲辰,晋王让张承业暂且代他处理军府事务,自己带着几千亲兵来到幽州军前。辛酉,一个卫兵也不带,单骑抵达城下。他用马鞭指着城头,叫刘守光答话。刘守光在城头长揖施礼,晋王抱拳答礼,说:“朱温篡逆,孤本与公合河朔五镇之兵兴复唐祚,公却谋划不善,竟然效法朱逆,称孤道寡,又与朱逆狼狈为奸,危害燕云数州。镇、定二帅皆俯首事公,恭谨勤奋,而公不知恤勉,任性奴役。至于我李家对你如何,人神共知,孤不想多说,否则,他人以为孤公报私仇。今日,天兵至此,公将如何?”刘守光再拜,说:“守光愚钝,不能带给幽州福祉。现已兵尽粮绝,日暮途穷,听凭晋王裁决,绝无怨言。”晋王听刘守光说得凄惨,心中忽生一丝怜悯,说:“你只要出城投降,保你父子生命无忧。”刘守光不信,晋王从箭袋中抽出一枝箭,折为两段,说:“若负约,有如此箭!”刘守光说:“我相信,我相信!不过,您得给在下一点时间,好收拢军队,清理仓库,登记吏民,洒扫街道……”晋王问:“你自己说,需要几天?”“三——四天?差不多了,三四天!”

“给你五天,够了吗?”刘守光忙不迭地回答:“够了够了!五天后,我开城投降,随大王处置!”晋王拨马回了大营。

刘守光回到宫中,立即召见李小喜。没等李小喜站稳,刘守光问:“李爱卿,今天之事,你怎么看?”李小喜不紧不慢地回答:“陛下已经和晋王约好,五日后出降,这是好事。”“怎么是好事?”李小喜说:“幽州已成孤城,很难守住。与其城破被俘,不如早早投降,或许还能保住性命。”刘守光说:“这是寡人的愚见。寡人还想听听你的看法。”李小喜说:“陛下要臣说真话,还是要臣说假话?”刘守光说:“当然是真话。”李小喜说:“说真话,陛下不能出降。”“为什么?”“陛下难道不知刘家和两代晋王结下的恩怨吗?”刘守光低下了头,默默不语。李小喜接着说:“李存勖是什么人?虎狼之辈!陛下凭他一句话就相信他?古人说得透彻:‘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陛下若开城投降,不仅保不住性命,恐怕,恐怕连一世英名也丢尽了。”刘守光睁大了眼睛:“那,你说怎么办?”李小喜说:“拼,拼个鱼死网破!拼死了,也比投降强!再说,晋人即使攻下幽州,还有沧州。陛下的弟弟在那儿当刺史,尽得民心。沧州地方百里,百姓自古尚武,进可攻,退可守。陛下如果不愿意拼,今日黑夜,臣在前边杀开一条血路,保陛下移驾沧州。”刘守光且喜且惊:喜的是,李小喜忠勇,也和他想到一起去了,不能投降,要东山再起,只能逃往沧州;惊的是,这个李小喜,怎么像他肚里的蛔虫,他在人前,从来没有提过要逃往沧州,这,可是他保命的唯一的一条路哇!要提防……想到这里,刘守光说:“李爱卿,寡人就依卿计。只是,咱们拼不过人家,还是走吧!走,今夜也不行,后宫还须收拾一点行李,寡人至少也得带点银子,要不然,想犒赏爱卿也两手空空呀!卿给寡人三天时间吧?”李小喜说:“这哪里是末将决定的事?陛下说什么时候走,招呼一声,末将就来马前效命!只是不要时间太长。夜长梦多呀!”

从刘守光宫中出来,天已微黑,李小喜借巡查守军,直奔晋王李存勖大营。晋王赐座,问:“你家主人可好?”李小喜说:“好,好得比您想象的还要好!”晋王品出李小喜话中有话,却故意不动声色,“城中将士吃用不愁吧?”李小喜说:“按燕的国力,哦,财力,财力,将士吃用应该不愁。可是,钱,都在刘守光父子手里,他们花天酒地,兵士们以糠菜充饥,就算我们将军,三天也见不了一星肉,穿的破衣烂衫,不少人甲胄不齐。”“那,将士们乐意为他效命?”李小喜说:“谁乐意为他效命?他那个人,志大才疏,狂悖暴戾,毫无信义,又刚愎自用,根本不听人劝,谁还听他的?”晋王说:“听说,他对您言听计从啊?”李小喜说:“什么‘言听计从’?我早就给他说过,晋王英武睿敏,有九五之像,要他归顺,他就是不听,还说了不少难听话……”“什么难听话?说出来,让孤也听听。”“……咳,太难听了,末将说不出口……”晋王微微一笑,说:“既然你都说不出口,那就不说了。说说别的吧。”“这次周将军围城,我又劝他,他还是不听。今天,他在大王面前一再说要投诚,回去就翻悔……”“翻悔?不可能吧?”晋王看着李小喜的眼睛问。李小喜说:“他压根就没想投降!他为什么要大王宽限五天?就是想拖延时间……”“拖延时间?他要干什么?”李小喜凑近一步,小声说:“要逃到沧州去!”

晋王噌地站起身,又缓缓坐下,问:“什么时候?”“估计在三天以后。”晋王想了一阵,对李小喜说:“你附耳过来。”李小喜边听边点头,“是……是……,好,好!”

李小喜借着夜色,又潜回城中。

第二天,天阴得伸手不见五指,北风打着呼哨,在幽州的原野上溜达。深夜,雪,借着风势,纷纷扬扬地卷了下来。刘守光睡不着,紧吼着宫娥们收拾行装。忽然,宫娥来报,罗皇后裹挟细软和一个军官跑了,刘守光气得暴跳如雷,大骂了一阵“婊子,婊子!骡马操死的东西!”突然,他不骂了,一股不祥的乌云,罩在他的头上。他灵机一动,传令李小喜调集军队,出西门,杀开一条血路,护送他和皇后移驾沧州!他看着李小喜出了西门,自己悄悄地折返回来,带领一千多亲兵,保护李、祝两位爱妃和一到五岁的三个王子,出幽州北门,绕道逃往沧州。李小喜本来计划,出了城门生缚刘守光,作为进见之礼,却又被刘守光愚弄了一回。他懊丧地骂了几声“老狐狸”,就径直投降了晋军。晋王问他刘守光下落,他结结巴巴说不清楚。晋王骂了一句“猪”,命令军队从西门攻入幽州,全歼守军,俘获刘仁恭及其妻妾,终结了刘氏割据幽州十九年的历史。美中不足的是,刘守光溜了。

十五

幽州攻下了,晋王邀请赵王王熔、易定节度使王处直一起议事,商量分兵攻打幽州所辖其他州郡。赵王希望晋王继续坐镇幽州,晋王说:“年关将近,老母寿数已高,我得回去侍奉老母。”王处直说:“晋王是天下闻名的大孝子,回去侍奉老母,理所应当。只是刘守光还没有抓住,他要真的逃到沧州,那的确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啊!”晋王说:“刘守光暴殄天物,鱼肉百姓,没有人愿意帮他。我们攻占幽州,他的元气已经大伤,就是逃到沧州,也成不了气候。再说,我们都别急撤军,留下重兵,擒他也是早晚的事。”赵王正要说话,中军来报:捉住了刘守光!

三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相视而笑。晋王喝道:“押上来!”

——那天,北风忽忽,大雪飘飘。刘守光仓皇出逃,恰好撞上了周德威巡营的军队,一交战就被打垮了。刘守光的肩上、腰上都被兵器打伤,火辣辣地疼。亲兵一个都不见了,背银子的宫娥也没了踪影,马,也被乱军抢走了,刘守光辨不清方向,借着雪光,带着李爱妃、祝爱妃,抱着三个儿子继珣、继方、继祚,一脚低,一脚高,胡乱逃命。跑了大半夜,腿肿了,脚肿了,满身的汗水被风吹干了,冷得嗦嗦发抖。天快明了,他们怕被人发现,悄悄地藏进土坎下的一个小洞里。这个洞小,大人根本直不起腰,他们三个低头猫腰钻进去。还好,刚刚能坐下。

天渐渐明了,大雪还在下,他们走过的脚印已经被埋得影影绰绰。或许是藏在洞里的缘故吧,风也小了一点。刘守光和李妃、祝妃的怀里各搂着一个孩子。三个大人也紧紧挨着,借对方的体温温暖自己。孩子随着大人颠了半夜,这会儿甜甜地睡了。洞外的雪光透进来,照在几个小孩的脸上,惨白惨白。李妃坐困了,想换个姿势,抬起屁股向后挪挪,“哎哟!”什么东西硌得她生疼。她摸过来一看,是个小小的骷髅!“啊——”吓得李妃一声尖叫,把骷髅扔出洞外。那骷髅骨碌碌滚了几圈,又仰面朝天向着洞里,两只眼眶黑黝黝地瞪着,牙齿紧紧咬着,仿佛恨他们太霸道,占了自己的地盘。刘守光坐在洞口,抱着孩子,向骷髅一揖,喃喃地祷告:“小神仙,寡人落了难,实在是没有办法,暂借宝地,避避兵灾风寒,还望您大发慈悲,容我们歇歇。有朝一日,寡人复国,一定为您盖座大大的庙宇,塑座辉煌的金身,时时烧香,日日祭拜!”祷告后,把孩子交给祝妃,猫腰钻出洞外,拾起骷髅,沿土坎走了几步,把骷髅放下,刨开雪,想挖土,土已经冻得严严实实,只好用雪把骷髅埋了。

待刘守光埋完小骷髅再钻进洞,李妃、祝妃又睡着了。刘守光奇怪,天这么冷,肚子又空空地,你们怎么睡得着?他小心翼翼地从祝妃怀里抱过一个孩子,搂在自己怀里。可能是冷,孩子的嘴唇有点青,呼吸也有点粗。刘守光扯开外层铠甲,解开里面锦袍,把孩子埋在心口。慢慢地,孩子的嘴唇红润了,呼吸均匀了,刘守光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紧紧依着两位爱妃。看她们睡得那么沉,刘守光越发睡不着了,肩上和腰上的伤蝎子蛰似的疼,心,也像猫抓一样难受。

风小了,大雪还在一个劲地下。天上乌云密布,不见一只飞鸟,雪把草呀树呀路呀村呀甚至河呀山呀都埋了,不见一只走兽,连野狗也不见一只,世界仿佛陷入死一样的混沌状态。刘守光的心也像这天地一样混沌。过去,他做事就像牛吃草,囫囵地吞下去,从没想过。现在,他像牛反刍,把自己做的许多事从胃里吐出来,在嘴里翻来覆去地咀嚼。他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他不明白,老天为什么偏偏和他作对。就说僭越皇位,梁祖比他早,也比他更卑鄙,人家还不是稳如泰山?论敛财,论乱伦,论杀人,他都不如梁祖,为什么,人家还兵精粮足?要说搞阴谋诡计,他更不是梁祖的对手!再说了,打仗,夺权,占地,哪一项能离开阴谋诡计?

哪一项敢离开阴谋诡计?……他突然想起有人给他说过这样的话:“想取江山,就得好生看顾百姓。国朝的开国宰相魏征把百姓比做‘水’,把朝廷比做‘舟’,他说‘水可载舟,也可覆舟’……”是谁给他说的?记不清楚了!是不是这个原因?扯淡!梁祖对待百姓就比我好?那个李存勖对待百姓就比我好?也不见得吧?只是——他们的军队都比我强悍!对对对!打仗就靠兵!没有军队哪里有江山?突围的时候,要是和李小喜在一起,这会儿,也不至于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如果亲兵不打散……李小喜为什么跑了?亲兵为什么散了?啊,说不清楚,说不清楚!啊,啊,悃了,悃了,头脑里一团糨糊……他,也稀里糊涂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