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李存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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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平乱登基(2)

韩延徽有些不以为然,却没有明说,“我只想听老兄从艺术上所作的评价。”“那好啊,我就不客气了,抖抖我的一孔之见。”冯道先检出头一首,用两根尺子夹住宣纸的上沿,两头卡在墙上的两个钉子上,把字挂起,双手轻轻抚平,清清嗓子,说出了自己的一番高论——

冯道说:“词好。一,‘诗言志,歌咏言’,你的词抒发了自己孤独难奈而又极力排解的心绪,情真意切,毫不矫揉造作,因此,也就十分感人。特别是‘说着也是好,不说也是好’两句,看似直白,却又十分含蓄,把离家游子的无奈表现得淋漓尽致!还是古人说得好,诗文写法,无所谓好坏,关键看作者用得恰当与否。我既喜欢‘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也喜欢‘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雪莲开在冰天雪地,高贵典雅,好,蒲公英绽放在田间地头,朴实热烈,也好!二,词,刚兴起的时候,非常清新活泼,像张志和的《渔父》:‘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写得多么自然,多么高雅!奇怪的是,词,还是一个婴儿,不知道怎么的,就被一些文人引向歧途——把它的题材禁锢在‘男欢女爱’的怪圈,写得缠绵悱恻,光怪陆离,甚至到了肉麻的程度。更有甚者,无病呻吟,摇头晃脑,背离了文学创作的初衷。这些弊病,连当代最著名的词人冯延巳、韩偓都不能幸免,真是词界的悲哀啊!你的这首词写的是你-一一个男子汉去国怀乡的忧思,可以说,在题材上,是一个伟大的回归!在今天这个战乱频仍的时代里,它代表了许多有识之士的心声。千万不要小看这个回归和代表,它标明了词的正确方向,赋予您的词以巨大的生命力……”“好喽,好喽,别唱赞歌了!”韩延徽说,“您把我捧到天上,摔下来会粉身碎骨的!

我想听的是缺点,指出缺点,才能进步呀!”冯道双手抓住韩延徽的肩膀,把韩延徽按到椅子上,“您呀,少安毋躁,少安毋躁,乖乖地坐下,听我说。我刚才说到哪里了?”还没等韩延徽回答,冯道接着说:“刚才说了‘词好’,现在说说‘字好’。单个字嘛,结构紧凑,凝重中不失潇洒,行笔力透纸背,绝无浮华。字与字间神韵贯通,行与行间气脉相连,真有‘鸿飞兽骇之姿,鸾舞蛇惊之态’。”韩延徽刚要插话,冯道以手止之,接着说:“杨雄说‘书,心画也。’尽管他所说的‘书’

并不专指书法艺术,也包括了文字书写,却一样直接影响后世对书法的评价。汉代大书法家蔡邕在他的《笔论》中说:‘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若迫于事,虽中山兔毫,不能佳也。’他极力强调了‘情’、‘性’、‘怀抱’

在书法创作中的先导作用,的确极有见地。国朝草书大家孙过庭分析王羲之创作《兰亭序》时的心情,给王羲之总结了‘五合’:‘神怡务闲,一合也;感惠循知,二合也;时和气润,三合也;纸墨相发,四合也;偶然欲书,五合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加上王羲之的书法功底,当然能写出‘天下第一行书’!您今天回到故土,见了老友,看神州分裂,悲壮志未酬,自然情满胸臆,志飞浩天。您的字,也就豪放酣畅,激昂慷慨……”“哎,哎,咳!您能不能说点实在的!”韩延徽硬是岔断了他的话,“说了半天,云里雾里,我还是不得要领!”冯道说:“您,不得要领?那就对喽!理论上的东西,如神龙冲天,白鹤穿云,您能看得清楚?再说了,我们大唐的文学艺术,宗法的就是老庄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比如‘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到底怎么个美,你能说出来?我们的艺术,崇尚的是主观感情的畅发,不是照铜镜,分毫不差……”韩延徽笑了:“理,倒是这个理。可是,鄙人还是希望先生您说点实在的。实在的!”冯道说:“您还是要实在的?好,我给您用实物作个比较。您在契丹,知不知道有个画家叫胡瑰?”韩延徽回答:“知道。他还是我的老乡呢。可惜,我没见过他的画。”冯道说:“您肯定没见过他的画。他早年就跟随老晋王进入中原了。噢,你等等,你等等,我给你取一幅画。”

他走进内室,捧出一卷帛,一层一层,小心翼翼地绽开,露出一幅精裱画,是胡瑰的《卓歇图》。画面描绘的是,边塞部落长官和骑士打猎后休息的情景,人物栩栩如生,鞍马、用具细致入微。韩延徽说:“画真是好画。可是,我觉得,不大像我这首词的风格。我家里有一幅荆浩的山水,名叫《匡庐图》,皴染并用,浓淡分明,充分体现了他的绘画秘诀——‘丈山尺树,寸马豆人,远水无波,远人无目’……”

“不对,不对!”冯道说,“他的风骨……”

“冯掌书记,和谁说话呢?”声音深沉,像山谷里的钟声回响。随着话音,走进一个人,八尺左右,红红的脸膛,眼睛炯炯有神。冯道跪倒在地,“不知晋王驾到,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免礼,免礼!”晋王扶起冯道,“你还没有给我介绍这位朋友!”冯道急忙站起身,把韩延徽拉过来,“草民韩延徽参见晋王!”韩延徽就要下跪,晋王拉住,不让下跪,“您是冯掌书记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朋友相见,不用大礼。再说,这也是在冯先生府上——你们刚才说什么呢,挺热闹的!”

冯道指指那两张字,“评论他的诗词书法呐。”晋王脸色一沉,晴转多云,韩延徽不知就里,有些紧张,晋王说:“这么高雅的事儿,也不叫我一声,你们在这独吞啊?

不够朋友呀!”说完,三人相视,舒心地笑了。晋王眯缝着眼,远看挂着的《减字生查子》,接着,又走近些,仔仔细细地欣赏,还用右手食指在左手掌上摩画。然后,走到书桌前,歪着头端详《七律o无题》,看着,看着,脱口而出:“好一个‘梦里听人说玄宗’!您是燕山人?”晋王问韩延徽。韩延徽心里有些纳闷:“他怎么知道?”晋王又问:“曾流落契丹?”韩延徽更惊讶了。晋王三问:“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呕——想不起来了!好像没见过,又似曾相识。”韩延徽说:“晋王,您嗣位不久,曾和刘仁恭会过一次。那时,我正好在幽州供职。可惜,我回家探望老母,错过了一睹天颜的机会。为此,我还懊恼过好几年呐。”冯道高兴地说:“现在不是见了吗?我还想,明天,把韩兄推荐给晋王呢,谁知道,今天就见了!这,也是天意!”晋王说:“天意,天意!不才受先王教诲,以匡复大唐为业,韩兄梦里也向往贞观盛世,志趣相投,怎么不是天意!”韩延徽低下头:“小人也不过随便写写,怎敢与晋王相提并论!”晋王说道:“先生过谦了。先生现在在哪里高就?”

韩延徽默然。他心想:“在哪里?敢说吗?不敢不敢!”韩延徽在来晋阳的路上,就听说契丹准备向晋大举进攻,现在说了,那不是飞蛾扑火?还没等韩延徽回答,晋王就说:“如果您愿意,就和冯兄一起做个掌书记吧?”冯道笑着拍手:“太好了,太好了!有空儿,我可以讨教了。韩兄,还不快快谢恩!”韩延徽听了冯道的催促,想了想,跪下,“谢晋王知遇之恩。可是……”晋王欣喜地扶起韩延徽,说:“不用谢,不用谢。要说谢,我还得谢您呐——我是拉先生一起受苦呀!”晋王稍稍停了一下,两眼盯住韩延徽,似乎在想什么,盯得韩延徽有些发毛。晋王说:“我想讨先生一样东西——”韩延徽急忙说:“什么东西?只要我有……”“就是您这张作品,《七律?无题》。我想把它挂在我的房间,天天欣赏。”韩延徽说:“我当是什么呢。有晋王对它的抬爱,不只哄高了它的身价,更使鄙人受宠若惊!”晋王急忙摆摆手,说:“什么‘受宠若惊’!我不过是爱诗词,爱书法。过一段时间,待我有空,我也写一首赠您。您也给批评批评?”冯道说:“文坛佳话,文坛佳话呀!

韩兄,您多幸运?只是——不知晋王能不能让我等先听为快?”晋王说:“我最近填了一首《忆仙姿》,先给你唱一遍吧。”

“曾宴桃园深洞,一曲清歌舞凤。长记欲别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曲调哀戚,婉转,韩延徽听得酸楚,手脚有些发凉,小心地问:“是哪位大家谱的曲?”晋王问:“好听吗?你喜欢吗?”韩延徽说:“好听。不知是哪位譜的曲子,写得缠缠绵绵,听了教人心碎。”冯道笑了:“要问哪位大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晋王?”韩延徽惊讶了,瞪大眼睛看着晋王,“您,还会度曲?”晋王说:“我还会登台演出呢!不信?我给你走几步。”说着,晋王提起衣襟,仿青年女子的步态,口中念着鼓点,打了一个圆场,看得韩延徽傻了眼。愣了好一会儿,韩延徽啧啧称赞:“晋王真是神人,真是神人!您要不是为国为民操心,恐怕文人墨客优伶乐师们都得改行!”晋王听了,噗哧一笑,说:“我只是喜爱,论我的功底,浅薄得很!和人家正经优伶乐师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周匝、陈俊、储德源的唱、念、做、打,那真是一绝,看了他们的表演,三年都不知肉味。我不是贬低自己,就是杨婆儿的功夫,我也望尘莫及呀。”冯道说:“这几个人,韩兄还不了解。

杨婆儿,就是卫州刺史李存儒。周匝、陈俊、储德源三人,听说流落在洛阳。”韩延徽轻轻嗷了一声,若有所思。晋王和冯道都摸不清韩延徽想什么,都没开口,场面忽然冷了一下。

冯道问:“晋王,您今天大驾光临,不是为了评论字画吧?必有重要的事……”

晋王说:“让您说对了,的确有更重要的事……”韩延徽见他们君臣要说正事,就要回避,晋王急忙拉住:“别走,别走,正好,我也想听听您的高见。”三人重新坐下。晋王说:“这些天,老有探报,说镇州发生了内乱,消息又不很准确,孤想找先生问问,可能发生什么事,我们应该怎么应对……”

第二天下午,晋王又风风火火赶到冯道家里,韩延辉还在,两人正说着什么。

不等二人问候,晋王说:“事情比咱们想象的要糟糕得多,赵王被弑……”话还没说完,晋王的眼圈就红了。原来——

从王鎔的太祖王廷凑开始,经曾祖王元逵、祖王绍鼎到父亲王景崇,都世袭镇州节度使。王鎔十岁时,父亲病逝,依照惯例,被三军推举为镇州节度使。此后,时而依附幽州李匡威,时而投靠大梁朱全忠,都没有得到好处,反而常常被人愚弄,几次差点丢了江山。王鎔便与老晋王结为同盟。李存勖嗣位,视他为叔,他也竭力维持友好关系,过了几年舒心日子。正所谓“饭饱生余事”,王鎔见四邻平安,境内无事,就生出了一点悠游嬉戏的心来。他把军国大事全部交给宦官石希蒙,自己专事玩乐。而石希蒙既没武功,又无文才,靠的是侍侯主子玩乐身居高位。揽权之后,自然又是安排主子游玩。王鎔看石希蒙如此乖巧,常常和石希蒙同卧同起,亲密得像一个人一样。玩得高兴,他下令修饰府第,扩开园池,搜求奇花异木,栽植其中,又命令他的仆从侍女穿上褒衣博带,乘着高车大盖,嬉戏其中。

王镕在府内玩了不长时间,觉得腻了,要石希蒙给他多找道士,寻求长生不老之术。恰好刘仁恭被儿子打败,王若讷这根毒藤没有了可依的大树,石希蒙就把他引荐到王鎔府中,为王鎔讲长生不老之道,并在府内修建高炉,冶炼仙丹。折腾了好几阵子,虽说炼出了不少仙丹,服了却不见精神健旺。王若讷和石希蒙一商量,对王鎔说,这是大王心还不诚,如要炼成仙丹,长生不老,必须遍踏名山,访求仙踪,请仙人传授炼丹秘方。王鎔深信不疑,带着护驾亲军和仆从侍女一万多人,浩浩荡荡,熙熙攘攘,徜徉于名山大川之间,动辄几月不归。沿途官吏迎来送往糜费钱粮不说,百姓们修路架桥担水做饭,备极辛苦。西山王母观路途险峻,车马根本无法上去,王鎔命令随行军卒,把成匹的绫罗绸缎连缀起来,拉他们上去,随行军卒和仆从侍女们也都怨声载道。

天祐八年十二月,在外逛荡了几个月的王鎔兴致不减,他离开西山王母观,半道住在鹘营庄。晚饭桌上,他问石希蒙:“附近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石希蒙回说:“听说附近还有一个最好的去处,叫三仙观,时常有仙人往来,咱们明天去游游?”行军司马李蔼、宦官李弘规指着石希蒙骂道:“你身为近臣,不教大王学好,全出了些坏点子……”石希蒙起身,跪在赵王面前,说:“大王替小臣作主!臣的一片忠心,竟被说成‘坏点子’!”还没等赵王说话,李蔼说道:“如今群雄逐鹿,盗贼四起,犯上作乱者,比比皆是。大王离开镇州三月有余,还不回去看看,假使坏人叛乱,我们死都没了葬身之地!”王鎔听了这话,心里也咯噔一沉,“真是的,该回府了。”石希蒙拉着王鎔的手,像小孩撒娇一样左右摇晃:“大王,您看看,有人执掌亲军,大权在握,还要编排我这个空衔小官!大王仁爱慈厚,天下太平,出来散散心,与民同乐,也是圣人赞赏的事。为什么要凭空编出那么可怕的预言,扫大家的兴!果真出现那种情况,幕后指使的,肯定是手中有权的人!”王鎔想想,也是,“我们王家驻节镇州已经五六代了,社会安定,物阜民丰,谁还想作乱?再玩他十天半月,有什么要紧?”扭头瞅瞅王若讷。王若讷从王鎔的眼光里明白了主子要让他干什么。他熟练地从怀中掏出一枚铜币,口中念念有词,把铜币抛向空中。那铜钱滴溜溜地在空中打旋,飘飘乎乎地落下来。王若讷伸出右手接住,两手合拢,放在胸前,以额顶住,祷告一番。然后,把铜币轻轻放在桌上。五人都急于看它是‘字’是‘曼’,“咚!”五颗头撞在一起,人人都眼冒金星。待金星散去,五人又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去——“半两”两个字赫然在目。李弘规说:“该回府了吧?卦象都说得明明白白!”石希蒙指着铜钱说:“你看好,那是‘字——’!”

“‘字’怎么了?”李弘规说:“‘字’就是不宜出行嘛!”石希蒙说:“‘不宜出行’,就是不能走,也就是不能回府!”李弘规说:“‘不宜出行’是不能从家往外边走,怎么能说成‘不能回府’?”王鎔生气地说:“行了,行了,别吵了!让王神仙说!”王若讷瞥了一眼王鎔,说:“李大人说得对,这个卦象就是不宜出行……”

李弘规说:“看看,看看!明天赶快回府!”王若讷并没着急,还是不紧不慢地说:“‘不宜出行’是指经商啊打仗啊,不指访仙求道。访仙求道是最神圣的事,什么时候都可以出行……”话还没说完,只听院外人声鼎沸。王鎔走出一看,是几千亲军身穿铠甲,手持利刃,齐声呐喊:“军人在外太久,恐国内发生变故,望大王速回镇州!”李蔼与亲军偏将苏汉衡上前跪下,说:“石希蒙谄媚小人,王若讷妖言惑众,他二人狼狈为奸,怂容大王,不亲政事,游玩炼丹,实属罪恶不赦,望王下令,杀二贼以谢天下!”赵王生在温柔之乡,长在脂粉堆里,平生最怕刀枪,看见亲军个个拔刀弄枪,怒目相向,早已浑身筛糠,一手拉着石希蒙,一手拉着王若讷,眼泪扑簌簌就掉下来。李弘规说:“王若讷虽说骗王学道,蛊惑炼丹,有碍军国大事,但终究没有谋逆之心,放他一条生路,赶出赵境,永世不许再来;石希蒙腆颜事主,诱王大兴土木,游乐嘻戏,劳弊国民,又密谋篡逆,罪恶昭彰,拉出去碎尸万段!”亲军们一声吆喝,把王若讷乱棍赶出,把石希蒙拉到荒郊野外,乱刀砍成肉酱。接着,李弘规命令亲军点起火把,簇拥赵王,连夜回到镇州。

王鎔一到镇州,想到石希蒙说过的话,“果真出现那种情况,幕后指使的,肯定是手中有权的人”,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怎么也睡不着,又想到石希蒙的惨死,恨得咬牙切齿,立即唤他的大儿子副大使昭祚和义子王德明带兵围了李蔼和李弘规的府第,把他们全家几百口从被窝里拽出,杀了。临行刑,李蔼大喊“无罪”,嚷着要见赵王。王德明冷笑道:“见个毬!傻屄!杀你全家,就是赵王亲口下的命令!”李蔼仰天长叹:“赵王啊赵王,你不亲政事,不辨忠奸,滥杀无辜,大祸要临头了!可怜赵国几百年基业,毁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