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李存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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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牛刀初试(5)

老晋王灵前,所有能来的将佐都来了,站得满满当当。李克宁瞟了一眼周德威,脸上漾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欣慰。那天晚上,周德威一到晋阳,就来拜访李克宁,李克宁把该说的都说了,该安排的都安排了,还再三叮咛周德威,“一定要保密。”周德威说:“将军尽管放心。”李存颢看见刚从中厅出来的郭崇韬,急忙迎了上去:“郭老弟,你也回来了?”郭崇韬不紧不慢地说:“能当上您的老弟,真是三生有幸啊!”李存颢拍拍郭崇韬的肩膀:“怎么如此见外!你我过去不是称兄道弟吗?”郭崇韬不紧不慢地说:“是呀,过去称兄道弟,现在,你要升了,还允许我高攀吗?”李存颢说:“你说的什么话?现在更是情同手足!”李存颢摸摸郭崇韬的荷包,“又有什么大作?拿出来让我们欣赏欣赏。”“潞州吃紧,大事还想不完呢,哪有‘大作’?”“这次去潞州,铺冰卧雪,真是辛苦你了!”郭崇韬还是不紧不慢地说:“辛苦不辛苦,那倒无所谓,臣子本分呀。只是不明白,潞州那么吃紧,为什么还要我们星夜赶回?”李存颢咧咧嘴,像笑不笑地说:“既然潞州岌岌可危,为什么不留在潞州?您,是不是嗅到什么味道了?”郭崇韬侧过脸说:“可惜呀,我娘没给我生下狗鼻子。”李存颢这才闻出郭崇韬的话味儿不对,转身走开了,心里想:“哼,我们掌了权,你还不是条狗!”

李存勖从中厅走出来,虽然还是披麻戴孝,虽然眼睛还红红的,可高大的身躯,却挺得笔直,像一株伟岸的白杨,眼里透出镇定的光芒。秦国夫人刘氏、晋国夫人曹氏和张承业跟在后面。四人走到晋王灵前,站定了,大伙立即静下来。张承业开口说道:“晋王新丧,窃议汹汹,谣言四起,人心浮动。潞州,贼势疯狂,晋阳城下,时有梁兵惊扰。讹言不息,就会生变,苟或摇动,则倍张贼势。我们晋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为挽危局,刘夫人、曹夫人决定,践行晋王遗命,大公子李存勖,立即,在晋王的灵前,继晋王位,听政视事,商议怎么反击梁贼,解除潞州之围!”

这个决定,像给平静的水面扔了一块石头,激起了阵阵涟漪,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的说“张监军说得对。国不可一日无主,又是非常时期。”有的说“晋王的灵柩还停在这儿,没有发丧啊。”有的更直接地说:“国丧期间,不宜用兵……”

李克宁先是一惊,转念想想,只不过说继位,只不过商讨解除潞州之围,他们好象并不知道什么,更没抓住把柄。便平静地问张承业:“我是蕃汉都知兵马使,掌管大晋兵权,也是顾命大臣,怎么事先没跟我商量商量?”张承业还没来得及答话,刘夫人斩钉截铁地说:“情势紧急,没有时间再磨嘴皮子了!”李克宁又是一惊,心里骂道:“这头母夜叉!”下意识地回头看看李存颢。“扑通”一声,李存颢扑到老晋王的灵前,一边拍着棺木,呼天抢地大哭号啕:“可怜的老王爷,你尸骨未寒,有人就急着争夺王位!也不管你的丧事,这,这算什么孝子啊……”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瞟着李克宁。李克宁挤挤眼,李存颢哭得更起劲了。张承业吼道:“有话好说,嚎什么嚎?”李存颢依然号哭,就像没听见。周德威一把抓起李存颢,像提鸡娃子一样,放在刘老夫人面前。刘老夫人说:“你要大伙商量事,还是要大伙听你哭?”

李存颢才悻悻地站起身,用袖子擦擦眼眶。短暂的骚动重归平静。

李克宁问:“是不是急了点?”张承业看都没看李克宁说:“没办法,都是逼的,不急不行啊。”李克宁一愣,瞬间又恢复了常态,话里带了刺:“王兄在世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独断专行!”张承业似乎一点也不恼怒,但是,话,却绵里藏针:“非常时期,只能非常处置!”李克宁提高声音:“兵者,凶器也。父丧期间,没有用兵的的道理啊!再说,历史上也没有把父亲的灵柩放在光天化日之下,争着当王的先例呀?”张承业用鼻子哼了两声说:“有没有服丧期间继位的?有没有服丧期间用兵的?谁来教教我们的蕃汉都知兵马使?”沉寂,死一样的沉寂。“张老监军从来不说这种难听话的……”不知是谁的窃窃私语,却让所有人都听到了,大家的心都一沉,屏住了呼吸,大厅里的气氛立即紧张起来。

李克宁府内,静得出奇。不同的是,后院的夫人丫鬟忙完了,几个夫人各在各的房间,关着门。丫头们有坐的,有站的,谁都不说话,大眼瞪小眼。她们不知道主子要干什么,只是觉得气氛和平常不一样。有几个从做的袍服的图案上似乎悟出些什么,从心底生出莫大的恐惧,却又不敢说,脸憋得铁青。大夫人孟氏也坐在自己的房里,手上拿一条红绳,缠来绕去,好象在编什么。可是,翻过来,倒过去,编了半天,也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又拆开,重编。编了一会儿,拿到眼前,看看,似乎还不满意,随手摔开,干咳一声,站起来,走到衣柜前,要拉衣柜,手刚伸出又放下了,转身,回到桌子旁边,坐下来,又拿起红绳……中厅周围,粗看,没有人影;细看,每面冰墙后面都隐藏着七八个全副武装的亲兵、军士。他们,有的腰间挂着刀,有的手里攥着枪。身旁斜背的弓箭袋内,插满了箭。汪斯抽出宝剑,在靴子底上蹭了几蹭,宝剑铮铮作响,他把宝剑拿到眼前,那宝剑,在雪墙的映照下,发出凛凛寒光……

十一

过了好一阵子,郭崇韬说:“大家都不想说,那,我就斗胆——”李克宁轻蔑地问:“大人们议论国家大事,你是几品官,也有你插嘴的份儿?”郭崇韬半开玩笑地反问:“都知兵马使,您问的是‘道理’,官大官小并不重要吧?张监军,您说呢?”张承业大声命令:“讲!”郭崇韬得了将令,还是不紧不慢地说:“别的诸侯国我还不说,就说我们的远祖——晋。据《左氏春秋传》记载,鲁僖公三十二年,晋文公升天了,晋国上下沉浸在一片悲哀之中。就在这时,秦穆公派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三位元帅奔袭晋国。大敌当前,晋文公的儿子晋襄公顾不得丧事,立即继位,与文武商讨国事。当时,就有人激烈反对,说什么‘你们这么做,是为了死去的君主吗?’晋襄公并没有被这些貌似正确的大道理吓住,为了国家,为了子孙,‘子墨衰絰,梁弘御戎,莱驹为右’——晋襄公穿着黑色孝服,梁弘为他驾着战车,莱驹站在他的右边保护,亲率大军,伏击秦军,取得了殽之战的伟大胜利。

我们晋国的孝服之所以是黑色的,就是从那时传下来的。”郭崇韬看看大家,提高了声音:“刚才张监军讲得很清楚了,今天,我们‘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最大的孝就是立即即位,保国安亲!诸君以为然否?”还没等大家表态,李存勖走到李克宁面前,双膝跪倒,诚恳地说:“正如大家所说,‘国不可一日无主’;当前,大晋又处在如此危难的境地,极需一位英雄,能挽泰山于既倒。儿年幼稚,不大通晓国政,虽然有父王遗命,恐怕身轻,镇不住国家重器。叔父勋德俱高,众情归伏,请暂且执掌晋王印信,等侄儿德智都堪重任之时,任听季父处分。”李克宁没想到存勖会来这么一手,一时语塞,张着口,不知该说什么好。李存颢高兴地喊:“公子说得好!公子说得好!我们晋国目前最需要一位德高望重、有魄力、有能力的英主!”不少官员见李存勖情真意切,啧啧称赞;又听李存颢这么说,一时又没了主意,左右观望。曹夫人看看张承业、李嗣源,指着李存勖说:“晋王弥留之际,把这个孩子交给你们,希望你们不要辜负他的一片痴诚。你们只要给我们母子找一块安身之地,不要让我们向梁贼讨吃讨喝就行了!”张承业看看李嗣源,李嗣源大声说:“大公子李存勖聪慧果决,英勇善战,文韬武略非一般人可比,完全可以承担重任。晋王遗命,由大公子李存勖继承王位。我们跟随晋王南征北战几十年,我们听晋王的!”一些官员又赞成李嗣源的意见,喏喏连声。李克宁回过神来,连忙搀起李存勖,说:“亡兄遗命,属在侄儿,谁敢异议!”说过,纳头便拜:“晋王在上,末将李克宁拜见!愿晋王基业永固,实现老晋王遗愿——兴复大唐!”众人见李克宁如此,都齐刷刷地跪下。李存颢看大家都跪了,没奈何,也极不情愿地跪了下去。

张承业喊:“请三矢!”敬新磨一路小跑,捧出金钱豹箭袋,里面装着三支箭。

张承业把箭袋转给李存勖,存勖手捧箭袋,跪下,膝行供在供桌上。然后,站起身,点了三柱香,恭恭敬敬地三揖,插进香炉,又恭恭敬敬地三跪拜。张承业喊:“请告天地书!”景进一溜小跑,捧上一幅帛绢。张承业接过帛绢,又转给李存勖,存勖向老晋王的灵前跪下,所有将佐也都按照次序,随着存勖跪在老晋王的灵前。

李存勖缓缓打开帛绢,朗声读道:

天地神灵,列祖列宗,男李存勖叩头泣血敬告:唐阼衰微,礼崩乐坏。宦官弄权于宫闱,外戚跋扈于市朝,遂使朝纲败坏,盗贼蜂起。去岁,梁贼篡逆,唐室倾摧,江山呜咽,黎民涂炭。自先祖归唐,从太宗征讨高丽以来,已历四世,竭忠尽智,多有建树。是以先父敕封晋王,姓名镌刻庙堂,煌煌焉灿比北斗,功勋惠荫黎元,浩浩乎盛似江河。奈何,天不假年,竟未能斩新莽之头颅,断蚩尤之肩髀,每念及此,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呜呼,天若有知,当悔招英雄归天,地若有灵,应急送豪杰回地!如今,梁贼乱国,纵虎狼以犯吾境;燕寇背义,勾魑魅以残天理;契丹叩疆,嗜刀兵以戕百姓。我大晋势如水火,几于颠覆。先父弥留之际,以三箭赐男,责令代他完成三愿,匡复大唐。为此,男今麻衣衰絰,减猪头三牲之礼,省香蜡纸表之仪,仓促继位于父王灵前,特此祷告。愿天地神灵,列祖列宗,勿以简陋为念,护佑存勖,保国安亲,匡复大唐!

读罢,向老晋王灵柩三叩首,诸位将佐也随存勖向老晋王三叩首。张承业又叫敬新磨端来木椅,请存勖上坐,率领全体将佐向新晋王朝拜祝贺。李存勖就这样穿着孝服在老晋王的灵柩前接过了晋王大印。

十二

李克宁府内,依然静得出奇。后院的夫人们好像坐不住了,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后,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不到什么,退回来,坐下。还没有一口茶的工夫,又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后,把耳朵贴在门上。只有大夫人孟氏镇定,她跪在蒲团上,眼睛闭着,双手合十,桌上供着的菩萨象往日一样慈眉善眼地笑看着她。一个丫鬟指指自己的眼睛,又指指她的主子,向另一个丫鬟示意。另一个便歪过头,瞅她的主子。原来,主子并没有入静,眼睛虽然闭着,眼皮却砰砰地跳个不住。她们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哀怨和无助。

前院里,军士们箭上弦,刀出鞘,屏气敛声,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前门。

汪斯把宝剑拿到眼前,盯着宝剑,低声说:“剑神啊,你是嗜血的精灵,每到要做大活,你总是按捺不住。怪不得古人有诗云:‘匣中龙泉不住鸣,不用弹击自铮铮’。这次,望您助我,望您助我!我们事成之后,我一定把您供在家中,天天一拜祭,日日一炉香!”史建瑭插了一句:“假如不济哪?”“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你怎么还说如此丧气的话?”汪斯显然有点生气,气哼哼地打断了史建瑭的话。史建瑭喃喃地说:“我也是随便说说,随便说说。不过,做无论什么事,总有胜利和……”他把“失败”两个字吞到了肚子里。汪斯发狠似的对着宝剑说:“假如不济,宝剑啊,你就带着我的灵魂,云游四方……”

十三

晋王李存勖恭敬地走到李克宁面前,“叔父既然不做晋王,军旅之事还劳叔父费心。另,请叔父兼领大同节度使,蔚、朔两郡也划归大同。叔父意下如何?”李存颢在背后捅捅克宁,李克宁似乎刚刚回过神,跪下推辞说:“按说,这是晋王的绝大恩宠,却之不恭。可是,近几天,你婶子常喊头疼,动不动就昏过去。我怕没有更多时间料理军事……”“婶子病了?我怎么不知道?父王升天把我弄得昏了头,我抽个空闲看看去!我也好长时间没见过婶子了。”李克宁心中大喜过望,口中急忙推辞:“那怎么好意思?晋王刚刚即位,大事都忙不过来……”晋王打断了他的话:“再忙,也不能不看望婶子呀!那就今天晚上吧?——这会儿咱们得商量丧事和怎么救潞州……”李存颢插了一句:“婶子昏迷中还喊‘亚子’呢!她多关心晋王啊,该去探望探望。”说着,还斜过头去瞥了一眼郭崇韬,心里说:“哼,你等着吧!”郭崇韬的脸象平静的大海,没风,没雨,几乎看不出一点涟漪。

十四

早春的天黑得早,簌簌的冷风直往人脖子里钻,五脏六腑都能冻成冰坨。晋王李存勖在张承业、周德威等人的陪同下,带着四五个亲兵,驱马来到李克宁府门外。李存颢兴奋地朝内大喊:“晋王驾到——传府内人等以礼相迎——”门吏们客气地挡住了晋王的卫队,要他们在门外歇息,还在门外准备了热茶。李从璟刚要发火,李存勖转身说:“不必进去了。我来看望婶子,一会儿就回去,你们在门口等等,省得惊扰病人。”说着,就在李克宁的引领下走进府门,大踏步地朝中厅走去。

刚到中院,只听一声锣响,大门“夸嗒”关上了,四周毕毕剥剥亮起火把,把个大院照得如同白昼。伏兵蜂拥而出,把李存勖他们围得水泄不通,刀枪剑戟寒光逼人。周德威刷地抽出宝剑,李存勖拍拍周德威:“周老伯,别急,别急,把剑放下,把剑放下。”转身问李克宁:“叔父,这是怎么回事?”李存颢跳到存勖面前,还没等他说话,李存勖把他拨拉到一边,又问:“叔父,您想干什么?”“事到如今,我就全说了吧”,李克宁叹了一口气,“侄儿,你不要怪罪叔父抢你的王位。兄终弟及,也是三皇五帝传下的佳话。再说,王兄也不是你一个儿子,我不要这个晋王,存颢他们也要来争。为了晋国,我还是勉为其难吧。”李存勖正色说道:“叔父,这不象您说的话呀!先祖创下偌大基业,当然有您叔父的一份功劳。您来继承晋王大位,不是没有道理。可是,我们家几代都以孝悌为先,至亲不可自相鱼肉。我自知幼稚,未通庶政,午时,在百官面前,我郑重地以晋王让叔父,叔父不取。又在我父王灵前慷慨陈辞,‘亡兄遗命,属在侄儿,谁敢异议!’这话说得多么出彩,至今还在我的耳边回荡,怎么一到酉时,就变了一个人似的,骨肉相残?”面对李存勖的诘问,李克宁的脸憋得通红,吭哧半天也回不出一个字来。李存颢又气又急,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窝——囊!”李存勖转问李存颢,厉声喝问:“说,你怎么跟梁贼勾结,出卖晋国?”李存颢先是一愣,接着,冷笑一声:“什么叫‘勾结’?

要说‘勾结’,我还是从你父王那里趸来的。你父王为了对付黄巢,对付汴帅,不也联络契丹了?‘出卖晋国’?我想当晋王,当然就需要外援,怎么就是‘出卖晋国’?你当晋王,就是忠于晋国?这是什么道理?晋国,不是你一个人的晋国,我们也有份!‘乱世英雄起四方’!河东九郡都是你祖上从别人手里抢来的,我为什么就不能抢?我不跟你讲什么道理了,讲也讲不清楚。”说着,回头向四周的军士大喊:“还楞着干什么?动手啊,杀掉李存勖!”仗剑向李存勖刺来。李存勖“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