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李存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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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兔死狐悲(3)

魏琢说:“他出出主意,倒还是个人才,要统兵打仗,做个真正的将军,他就不行了。就算行,也单丝不成线啊!”“所以说”,申蒙接过话头,“太原灭亡,只是迟早的事。将军,要早做打算!”继韬哭丧着脸,“天下乱成了一锅粥,谁都没有必胜之象,我该投靠谁去?”魏琢说:“谁的地大物博,谁的将广兵多,我们就投谁,总不能像饿扁了肚子的赖皮狗,谁给吃,就靠谁!”申蒙问:“你看,大梁怎么样?”继韬说:“不怎么样!它要是强悍,早把太原生吞了。”“主公说的不对”,魏琢说:“申将军刚刚说过,太原之所以能苟延残喘,靠的是周将军和主公的父亲,现在,你说,谁还能挡住段凝的十万大军?”申蒙说:“除过河上的段凝,还有王彦章、董璋等几十员大将,都有万夫不挡之勇!”“内还有敬翔、李振、张氏兄弟等许多谋士辅佐。”魏琢接着补充。这时,继韬最小的弟弟继远踱进屋来。他,乳名定哥,只有十五六岁,却十分聪明伶俐,歪点子特别多,和他有交往的人都说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前途不可限量。继韬问:“定哥,你说怎么办?”继远说:“自从唐室倾颓,天下大乱,人人拥兵自重。咱们家财百万,粮草可以支撑十年,这是霸王的资本啊!更不要说潞州沃野千里,又有先父在这里的威望,还要受制于人吗?”

继韬心里窃喜,但还是担心,“我们的实力既不如梁,也不如晋,在这夹缝中,怎么生存?”“我们的实力的确不如梁,也不如晋,”继远说,“但是,我们加上任意一家,就绝对胜过另一家。”继韬问:“我们该联合哪一家,对抗哪一家?”继远说:“这还用问吗?我们已经把晋王得罪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和梁联合,共同对付晋王!”继韬又说:“那,晋王兴兵讨伐,怎么办?”继远说:“晋王把镇、定的事还没办好,又与梁在河上鏖战,自顾尚且不暇,哪里有余力顾及我们?

再说,我们暂时先不声张,他哪里知道我们已经和梁交好?等过了一两年,我们什么事都搞定了,羽翼也丰满了,就不怕他了。”继韬沉吟了好长时间,举手一拍大腿,说:“好吧,就这样干!”随即派继远带着一百多骑兵,到大梁去联络。朱友贞一听,喜出望外,厚赏了继远,加封继韬为同平章事,改昭义军为匡义军,仍命继韬统领,并派董璋帅军接应。继韬怕梁主怀疑,把两个爱子送往大梁,作为人质。

李继韬叛变之后,泽州守将裴约急忙派人给晋王送信,请求晋王出兵平叛。晋王此时正在魏州,遴选官吏,审定礼仪,准备登基的事宜,哪里有闲心管裴约的事?郭崇韬催他,他说:“李继韬叛变?你相信吗?他是李嗣昭的儿子!就是他有些过激言辞,非分行动,我们也得看他父亲的面子不是?哪能说风就是雨,不给他留一点回旋的余地?”出兵平叛的事就此搁置了。可怜裴约处在事变前沿,不得不立即召集全城军民,讨论应变策略。裴约说:“末将侍奉故使二十多年,立志翦灭梁贼,匡复大唐。为了这个志向,故使劝课农桑,训练士卒,常常躬耕垅亩,分财享士,浴血拼杀疆场,没有一天消闲。今日殁于王事,尸骨未寒,郎君父丧未葬,竟然背叛君亲,做下此等不忠不孝之事,众位乡绅,大家说,怎么办?”几位士绅激动地说:“将军平日待我们义同兄弟,您拿个主意,我们听您的!”裴约放声大哭,说:“我奉命守卫泽州,宁愿粉身碎骨,决不腆颜事敌!”有的士绅感动得流下热泪,决心和裴约一起,捍卫泽州,有的也不以为然,他们窃窃私语,“叛谁降谁,那是官家的事。而今这世道,也说不清谁对谁错。哪一家来了,咱们都一样地纳粮送银——老百姓嘛,保命第一呀!”“是呀是呀。再说,泽州有几个兵?能顶住大梁的进攻?”“我看,趁梁军未到,咱们还是先逃吧!免得玉石俱焚!”没过几天,董璋果然率梁军攻城,裴约坚守时间长了,兵马粮草都支持不住,派人向晋王告急。晋王接到文书,目瞪口呆,沉默了好一阵子,才沮丧地对诸将说:“朕对裴约有什么厚爱?朕对继韬怎么寡情?裴约就能分清好坏,坚决不附贼党,继韬兄弟认贼作父,竟忘了自己的誓言!嗣昭兄多么忠勇,却不幸生了这么一群鸱枭。”

随即命令李从璟选五千禁军,速赴泽州救出裴约。唐皇特别叮咛:“这次出兵,目的是救裴约!泽州,弹丸之地,有与没有,都不影响匡复大业,如折了裴约这样的重义之士,叫天下英雄怎么看朕?”可惜李从璟还没赶到泽州,城破,裴约英勇杀敌,被乱军砍死,尸首也找寻不见。消息传回洛阳,唐皇万分悲痛,令画师草成画像,挂在宫内墙上,吩咐宫人日日祭奠,天天上香。

如今,唐皇占领大梁,还抓住了继韬的两个爱子,继韬能不惊慌失措?

李继韬找来魏琢、申蒙和几个兄弟,商量了好几天,也没有个结论,有的要继韬坚守潞州,有的要继韬西走巴蜀,有的要继韬北逃大漠……急得继韬喉咙干涩,口舌生疮。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没有几天,晋王在洛阳颁布大赦令,赦免天下所有死囚。听到这个消息,继韬的母亲杨氏兴冲冲地来见继韬,继韬说:“这只是传言,我们又没亲眼见到诏书。”杨氏说:“无风不起浪。外边既传,就有几分真。”继韬说:“就算是真,对我们有什么用?”杨氏说:“既然有大赦,就是好机会。我们上京,面见唐皇,求他赦免。”继韬说:“他能赦免我?”杨氏说:“你父亲为国家立了那么大的功劳,我就不信,他就不念一点旧情?再说,他发布了大赦令,你还是他的侄子,虎毒也不食子……”继远说:“二哥,背叛朝廷,那是满门抄斩的大罪,你去与不去,结果都一样!唐皇知道你投降了大梁,你说什么他能相信?不如深沟高垒,坐食积粟,还可以迁延岁月,如果上京,死期,就没有多远了!”继韬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下定决心,说:“我们,我们多带些银两,或许……”继远说:“别做梦了!”继韬又迟疑了。他一夜没睡着,翻来覆去也想不清楚。后来一想,这个事,逃也逃不过去,豁出去那些家产,上京,保命!

第二天起来,吩咐下人收拾行李,继远又来了,“如果非要上京,我也有一计,不知二哥敢不敢做?”继韬生气地骂道:“小祖宗,都火烧屁股了,你还拿捏得那么稳当!”继远说:“不是我拿捏,这个主意有点损,我也想了好久,不知该不该说。”“说!说!说!”继韬厉声吼道。继远朝四边看看,继韬吩咐下人:“你们先出去!”看着下人出去了,继远凑近继韬,压低声音问:“你知道荆柯刺秦王的故事吗?”继韬推开继远,大声说:“我不是跟着母亲做生意,就是跟着父亲打仗,哪里知道那些劳什子!”继远说:“那——我就长话短说。荆柯想刺秦王,必须得接近秦王。要想接近秦王,就得一个能打动秦王的礼物……”“什么礼物?”“仇人的头!这个仇人,秦王悬赏五百金,捕了几年,也没有逮到……”继韬搔着头,不解地说:“我又不想刺杀皇上,皇上也没有仇人……朱友贞都死了……”继远说:“你怎么不开窍?谁教你通梁的?那人不是皇上的仇人?”继韬说:“教我通梁?那不是你吗!”继远大怒:“那就把我杀了,献给皇上!”“哦——”继韬忽然明白了,“可是,可是,能那样做吗?”“能不能”,继远甩袖,“你自己看着办!”说完,一转身,走出门去,嘴里还咕噜道:“不知轻重的臭狗屎!”

继远走了,继韬在房间转来转去,焦躁不安。看着架上的唐三彩,他强迫自己静下来,头一回陷入了难堪的思考:凭父亲的功劳,能打动皇上吗?凭那些臭银子、破古玩,能打动皇上吗?他拿不准。功劳已成过去,又是父亲的;至于银子、古玩,人家当了皇上,整个国家都是他的,还能看上这些!想到这儿,他抓起唐三彩,高高举过头顶,狠命往下一摔,“啪嚓!”碎了,那花花绿绿的瓷片散的满房间都是。功劳、银子都不顶用了,看来,只有借魏琢、申蒙的头了!这主意虽然损点,说不定,还能糊弄过去。他坐下来,低着头想:杀两个吗?不,不——太狠了!人家那么忠心对我。可,不杀?能行吗?不杀他们,我就得做刀下鬼!杀吧!

就杀一个!杀一个?杀谁呢?申蒙?他是武将,在这乱世,有刀有枪就是爷,不能杀他!不能杀他!说不定,和皇上闹翻了,还用得上他。杀魏琢,对,杀魏琢,他是狗头军师,杀了他,如果需要,还会有张琢、李琢、赵琢,俗话不是说,“走个穿红的,来个穿绿的”吗?再说,不是还有老七继远吗?别看他还是个犊子,他比哪个狗头军师都厉害,都有主意!对,对,杀魏琢!“来人!”他如此这般地布置一通,派人把魏琢请来。

魏琢一进房间,就踩在唐三彩碎片上,一个趔趄,摔了个狗吃屎,手臂也划破了。他顾不得看伤,拾起碎片,翻来覆去地看。突然,他好像悟出了什么,腮边的肌肉剧烈地颤动。他猛地爬起身,就要抢出房间,被门外的侍卫逮个正着。侍卫七手八脚把他捆紧,推进房间。魏琢的脸憋得铁青,“李继韬,你要干什么?”继韬别过脸去,一言不发。魏琢的脸色平和了一点,言语却变得硬气了,“嘿,真要‘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啊?你距成功还差十万八千里,就敢卸磨杀驴!”

“我,我,”继韬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也不想杀你。可是……”“可是,你这个坎就过不去?”“是,是呀!这个坎就过不去……”魏琢气得浑身打颤,“你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鼠目寸光!你有的是钱,粮,还有兵,为什么要自投罗网?你也可以逃呀,我还可以帮你呀……”他仰面朝天,大哭两声,“爷爷呀爷爷,你白救我一回了!也怪我瞎了眼,跟了这样个胸无大志又阴险毒辣的东西!”“我,我……”眼看继韬要后悔,继远突然跳进来,一剑刺进魏琢的心窝。魏琢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咽气了。那惊恐的眼睛瞪着,似乎在问:他,小小年纪,怎么如此心狠手辣?

继韬的脸还别在一边,有气无力地吩咐侍卫:“把他的头,割,割下来,用匣子装,装好。”

李继韬和他的母亲带着魏琢的头,带着八九万两银子和一些古玩,擦黑到了洛阳城下。他们刚要进城,只见一个癞头和尚,穿着绺绺絮絮的破袈裟,左手摇着一把破扇子,右手托着一个烂沿讨饭钵,向他们化缘。李继韬一扬马鞭,打在癞头和尚的右手腕上,钵,掉在地上,打碎了,钵内的汤水溅了李继韬一裤腿。李继韬正要发火,杨氏说:“办正事要紧!”他们就进了城。那个癞头和尚并没发火,用脚把碎钵拢在一起,看着那堆碎片,摇头晃脑地唱道:“死了好,死了好,死了再也没烦恼。管什么官,管什么财,那里死了那里埋……”

进了洛阳,他们先没有晋见唐皇,而是分头拜见景进和刘夫人。杨氏见了刘夫人,匍匐在地,口称“死罪”。刘夫人瞄了一眼随从抬来的箱子,伸手要扶杨氏,杨氏大哭,声嘶力竭,竟至说不出一个囫囵字来。劝了好一阵,杨氏哽咽着说:“进通少小,跟随武皇,东荡西杀,多少次差点丢失性命,多少次奋不顾身,救了皇上。谁想生了几个孽障,忘了根本,听信奸人撺掇,背主谋逆。老身也知道,这是该千刀万刮的罪。还望夫人给皇上说说,念进通忠心耿耿,战死疆场的份上,法外开恩,赦免小孽障死罪,也叫进通不要绝后哇!”说着,叫随从打开箱子,“哇——”刘夫人和侍女的嘴都张得老大,合也合不拢。那箱子里,满是金银珠宝,光彩夺目!刘夫人也见过不少古玩、夜明珠之类的东西,可今天这箱子珠宝、古玩,还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刘夫人捋捋袖子,伸出双手,捧起一颗珠子。只见那珠子,拳头大小,通体翠绿,玲珑剔透,熠熠闪光。“这些,都是,”刘夫人转身问杨氏:“给我的?”杨氏说:“是呀!都是老身孝敬夫人的!”刘夫人小心翼翼地放下珠子,喝令侍女:“抬下去,收好!”转身对杨氏说:“我这就去找皇上!”杨氏急忙拉住,说:“不急,不急!这事,也要找机会!”刘夫人说:“老姐姐,说对了!我这会儿去找,说不定撞破了人家好事,又要闹个大红脸!也好,咱们姐妹很长时间没见面了,借这个机会,我也略备薄酒,为老嫂子压惊,趁机,也向老嫂子讨教经商的秘芨。”宫女们都没动,“除了四弟存渥,她可没请过任何人呀!”“怎么?没听见?”刘皇后发火了,“快去准备酒菜!本宫今天也要学学那些男人,一醉方休!”

唐皇一见李继韬,想起了李嗣昭,眼圈立刻就红了。他拉着李继韬的手说:“你父,弓马纯熟,英雄盖世,特别是射箭,朕也怵他三分,怎么就栽在箭上了!”李继韬把一腔恐惧,化作了悲伤,呜咽不止。“贤侄,咱们不哭了!”随即吩咐御厨,整一桌酒菜,“朕要与贤侄喝上几杯。”之后,隔上一两天,就传旨要李继韬进宫,或蹴鞠,或喝酒,或带着他驾鹰走狗,去野外打猎。郭崇韬听说,立即上表劝谏,“赏罚分明,国之大务。李继韬背主投敌,十恶之首,即便自己有功,也难抵罪,怎能不加惩治,反示褒奖?”唐皇阅过,放在一边,依然与李继韬放马走狗,宴饮作乐。可李继韬心虚,他怕皇上的眼睛,他怕皇上的脸,更怕皇上的嘴,什么时候突然降旨杀他的头。因此,几次三番上奏章,要求归藩。唐皇收到了几封,也没太在意,这次又来了,唐皇提笔就批了两个字:不准!

李继韬回不去,悄悄派人把景进请到翠月楼。酒菜上齐之后,继韬摆手让两边侑酒的女伎下去,“我不叫,你们不必上来。”听到“笃,笃笃”的敲门声,李继韬跳起身,拉开门,“景大人,请进!”景进闪进屋,回身关住门,小声说:“以后,少到这个地方来!”李继韬连回了几个“是”。二人坐定,李继韬斟了一杯酒,双手递给景进,“景大人,先喝了这杯酒!”景进接过,一饮而尽,问:“又,有什么事?”李继韬噘着嘴,“能有什么事?想回潞州,皇上不准。”“你这个人呐”,景进说,“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少人,想见皇上一面都见不上,你,犯了弥天大罪,皇上没有追究不说,还三天一小宴,六天一大宴,又带着你驾鹰驱狗走马打猎,给了你多少风光!你不思好好陪陪皇上,回去干什么?放心不下你的潞州?”李继韬说:“放心不下潞州倒在其次,你也看见了,李存渥的脸色有多难看!”景进自己抓起酒爵,斟了一杯,喝了,抹抹嘴,说:“他那张脸,属驴的,除了刘夫人,不给谁拉?你在乎那个干什么?”李继韬站起身,给景进斟了杯酒,又夹了一片熏肉,放在景进面前的小盘里,说:“你不在乎可以,我不在乎不行啊!”就把他们弟兄护丧归潞,要杀存渥的事学了一遍,“他和皇上是亲弟兄,他给我脸色看,我有好果子吃吗?”景进叨菜的手僵在半空,“这,还,还真有点那个……”两人都沉默了好一阵。“喝,喝酒!”景进给李继韬斟了一杯,“酒不光壮胆,也能启智。

人不常说嘛,‘李白斗酒诗百篇’。喝一阵,就有办法了!”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两杯一碰,递给李继韬一杯,说:“干!”李继韬只好站起来,喝了一杯。刚要抓酒爵,就听外面有人推门,接着,“砰砰砰”地敲,夹杂着一个男子的喊声,“开门,开门!奇,奇,奇怪,老——爷我刚,刚出,去,谁,怎么就,把门关了?天,天还亮——着呢,就,就,那么猴,猴,急!”“老爷,说什么呢!”娇奓奓的女声,还夹着浪笑。那男声,怎么这么熟?李继韬打开门,一男一女,男的好象喝醉了,腿都站不直,头搭拉在胸前,全身几乎趴在女的身上。见门开了,男的就往里蹭。

女的说:“不对,不对!不是咱们的包间!”“什么呀?不对,不对?你,你看,桌子,椅子,还有,菜,菜!”男的扬手向房间里指,头也随之抬了一点,啊,李存渥?是他!李存渥也看见了李继韬,抬手,指着他,“反,反贼,大,大,大胆!

谁,谁,叫你,进来的?“李继韬退了一步,躬身,抱拳,李存渥手指着他,“你,你,出去!出去!这,这儿,翠月楼!不是,不是,你的潞州!”李继韬看看景进,没有说话。“咋啦,不想出去?”李存渥习惯地抽剑,“我,我替皇上,宰,宰了你!”没有剑,他挣着要去抓椅子,景进急忙赶过来,扶住李存渥,“你,你,怎么,也在,也在这?”景进没答,问那个女的:“你们,在哪?”女的伸手指指,“邻间。”景进示意扶过去,李存渥拽住不走。“干,什么?你,助纣,为,为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