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长歌李存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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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浊流汹涌(10)

郭崇韬命令落轿,掀开轿帘,问:“昨晚怎么说的?你们不上刑部移交犯人,到这里干什么?”罗贯跪倒,“卑职该死,卑职该死!”郭崇韬听出罗贯的惊慌,命令落轿,走出轿子,把他们拉到旁边,低声问:“怎么啦?”“李仕尧被杀!”郭崇韬大吃一惊:“怎么搞的?”罗贯和康怀义把简单经过叙述一遍,郭崇韬略一思忖,“快找书办,把李仕尧的口供拿到你手!”罗贯回道:“卑职找过了,徐放宜失踪,口供也不见了!”郭崇韬猛一激灵,“坐探!徐放宜,眼线哇!”他愣怔了好一阵,指着罗贯说:“你呀,也算聪明机敏,人家给你身边安了个钉子,这么多年,你怎么一点没有觉察?”罗贯捶胸顿足,悔之无及。“怎么办?郭大人,我们怎么办?”

郭崇韬低头沉思一会儿,“按原计划进行!没有李仕尧,我也得为国分忧,为民除害!至少要揪出张继孙和李从袭。”

唐皇刚刚用过早膳,满头大汗,在中兴殿小憩。郭崇韬赶了过去,行过大礼。

唐皇问道:“天像蒸笼,狗都卧在湿地上,不敢动弹。爱卿不在家里呆着,进宫有何公干?噢,朕想起来了,又为避暑楼的事?”郭崇韬说:“今天,有更大的事禀报。”唐皇问:“什么大事,令郭爱卿如此上心?”郭崇韬说:“有人强占民宅。”唐皇嘻嘻地乐,“这还是大事?”自从颁布修射诏书以来,这样的事数不胜数。你没银子盖房,还不允许别人盖,洛阳什么时候才能繁荣起来?郭崇韬说:“单单是这,的确算不上大事。他还夜入民宅,抢人财宝。”“连盖房子的银子都没有,还有什么财宝?”“金锭,玉玺!”“什么什么?”唐皇的眼睛立马放了光,“你说,怎么回事?”郭崇韬把李仕尧的事说了一遍,唐皇的神态舒缓了许多,他说:“铜钱的事倒无所谓,金锭、玉玺,怎么没见奏报?”郭崇韬回道:“那是私人财产,自然没人奏报。”唐皇嘴角抽了几下,“怎么是私人财产?你不是说他是李德裕的后代吗?

李德裕,大唐宰相,理应廉洁奉公,哪里有那么多金锭?不是搜刮,就是贪污!还不该归公?还有玉玺,本来就是皇家财产嘛!私藏玉玺,那是要判死罪的!”郭崇韬没有说话。唐皇问:“现在,金锭和玉玺在谁手里?”郭崇韬说:“当然在入室抢劫的人手里。”“朕问名字!”郭崇韬说:“张继孙!”“张继孙?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景进附耳说:“河南尹张全义的义子。”“哦,想起来了。他现在身居何职?”

郭崇韬回说:“汝州防御使。”唐皇扭头对景进说:“宣汝州防御使张继孙进京述职。”

景进差人去宣口谕。

郭崇韬说:“圣上明鉴,这个张继孙还私运盐铁。”唐皇惊讶地说:“他不敢吧?

历朝历代,盐铁都是国家专营,私运盐铁者要判死罪,他作为朝廷命官,焉能不知?”正在此时,内侍报道:“租庸使兼盐铁转运使孔大人求见!”唐皇心中暗喜,招手命内侍宣他进殿。

孔谦进殿,拜舞毕,唐皇问:“爱卿求见,所为何事?”孔谦回说:“没钱没粮,我这租庸使没法当了!”“你只说怎么办!”唐皇沉下脸。“臣拟每户每年再加税二百文,恳请皇上裁夺。”郭崇韬大呼“不可”,“伪梁租庸使赵严举贷诛敛,结怨甚深,致使百姓离心,此为伪梁败亡原因之一。陛下革故鼎新,为人除害,而租庸使不思利害,真是赵严复出哇!近年风雨不调,百姓负担过重,已有流失。前段,租庸衙门私自加收小绿豆税、特产税、草药流通税等等,更使百姓怨声载道。

今日再加重税收,那是逼民造反哪!”“危言耸听!”孔谦分辩道:“种地交粮,为国纳税,那是黎民百姓的天职!国家用度不足,每个百姓都应承担一分责任。加点税收,是国家需要,也是百姓光荣!”唐皇摆手,“不争了,不争了!这也是个大事,正式朝会时再议罢。你们说说,还有哪些增加税收的法子?”孔谦说:“近年赋税不足,一是风雨不顺,一是会府自征截流。去年以来,各州赋税统由租庸使衙门征取,成效显著。今年,一些节度不遵宪令,又自行征收,且大量截流。望皇上早颁谕旨,禁止此类不法之事。”唐皇看看郭崇韬,“爱卿以为如何?”郭崇韬说:“国朝至今,征收赋税,均由节度使代收,代缴,既给了节度使截流的机会,也增大了节度使权力,致使朝廷衰弱,弊病十分明显。但是,我们建国时间不长,四方尚未平静,还是以安静为上。也就是说,还得沿袭国朝惯例,赋税暂时由节度使代收代缴,以免激变。”孔谦的脸紫了,“郭公做事,向来斩钉截铁,在这件大事上,怎么明知其错,还要屈膝媚俗?”郭崇韬有些生气,“这叫屈膝媚俗?看菜吃饭,量体裁衣,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圣人也说,‘欲速则不达’,你马上收回征收赋税权力,各地节度使还不和你拼命?待时机成熟……”“什么时候时机成熟?等你说的时机成熟了,大唐早就改姓了!”景进大喝一声:“怎么说话呢?就算你的方法好,也不能这样说话!”孔谦急忙掌嘴,“皇上恕罪,皇上恕罪!这张臭嘴……我,我不是,急嘛!”唐皇道:“急,也不该说这样的话!”转脸对郭崇韬说:“不过,郭爱卿,随俗媚俗,这不是你的性格呀!”随即又对孔谦说:“按你说的办!哪个节度使敢横生枝节,你告诉朕,朕收拾他!”孔谦心中狂喜,要知道,这是他在正式场伙第一次战胜郭崇韬哇!他用余光扫了一眼郭崇韬,故作平静地说:“皇上圣明。下官一定谨遵上谕,为国家开源节流,管好赋税。”

唐皇又问孔谦:“你也身负盐铁转运使重任,有人偷运盐铁,你可知道?”孔谦的心咯噔一跳,“刘夫人做的那么机密,哪里走露了风声?不可能!”再一想,“天塌下来,有的是高个子顶,也轮不到我。”想到这儿,他的心,也就静了,“下官不知,谁这么大胆?不要命了!”唐皇说:“朕也不知。你问问郭枢密。”郭崇韬说:“根据目前掌握的材料,有两个人值得怀疑。”一听是“两个人”,还只是“怀疑”,孔谦的心愈发镇定了。他问:“哪两个?”“李仕尧,张继孙。”“怎么又是他俩?”唐皇问道。“最近几天,他们为了一批食盐,两次械斗,前后死伤二十多人!”“怎么不见地方官奏报?”郭崇韬答道:“罗贯正在加紧破案。为臣觉得案情重大,又牵涉朝廷重臣,是以先达天听,以定行止。”孔谦说:“常言道,‘捉贼捉赃,捉奸捉双’,郭公怎知是为了食盐?有人证物证吗?”郭崇韬正要说话,内侍传道:“宣徽使李绍宏、内园供奉使李从袭觐见!”唐皇挥手要他们进殿。二人拜舞,唐皇问道:“二位爱卿,有何公干?”二人同时答道:“有些购置杂务,需请示下。”唐皇说:“些许杂务,自己就可决定,还用找朕?非要请示,后边再说。先站在两旁。”转面问郭崇韬:“刚才所说的事,有人证物证吗?”“直接的人证物证,暂时没有。只要皇上下旨,逮捕涉案嫌疑人,人证物证唾手可得。”孔谦嘻嘻冷笑,“郭大人,您若办案,也是没有证据就抓人吗?您要皇上这么做,岂不陷皇上于不仁不义?居心何在?”李绍宏不冷不热地加了一句:“郭大人办事,向来勇毅果决,恐怕没有陷皇上于不仁不义的想法。”李从袭和景进相视而笑。唐皇说:“既然没有人证物证,说明案子还在侦查之中,这个事,就不说了吧?”郭崇韬说:“圣上,不说不行啊,要是可以,为臣何必絮叨?这个案子,案情重大,牵涉朝廷政要,侦查屡屡受阻,所以,必须请皇上示下。”“牵涉到谁?怎么屡屡受阻?”“牵涉到谁,现在还不好说,只要往下查去,自会水落石出。至于怎么受阻,这位大人”,郭崇韬指着李从袭,“可能了如指掌。”“我,我”,李从袭吓得圪瑟一个冷颤,“我怎么,怎么了如指掌?”郭崇韬也冷冷一笑,“本官只问你一个问题:那天傍晚,德化斋面馆,你和李仕尧干什么去了?”李从袭的头嗡的一响,头脑里一片空白。李绍宏说:“那天没事,下官与李大人一起,到德化斋面馆尝鲜……”“尝的什么鲜?”唐皇问。李绍宏瞟了一眼李从袭,说:“糖醋鲤鱼,对吧?”李从袭像溺水的人看到了船,陡然来了精神,“啊,是,就是,就是!糖醋鲤鱼……”郭崇韬盯住李从袭,又是冷冷一笑,“那天,找你李从袭大人的人姓陶,是个专干偷运盐铁的恶霸!而李大人向他介绍自己,说是姓海,东海的海。”李从袭的头又是嗡地一声,他指着郭崇韬对唐皇说:“圣上,您看,您看,下官什么时候改过姓?他,他这样说,这样说,是,是……对皇上的大不敬!”唐皇问:“李仕尧呢?把李仕尧弄来,不是什么都清楚了?”郭崇韬说:“李仕尧,已经死了!”唐皇惊问:“什么时候?怎么死的?”郭崇韬回答:“今天黎明,被人杀的。”“在哪里?谁杀的?”“在洛阳县衙。谁杀的,您问李从袭。”“问我,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李从袭的额头鼻尖冒出了一层冷汗,声音更尖了。唐皇略一思忖,“传洛阳县令。”内侍刚喊“皇上有旨,传洛阳县令”,罗贯应声走了进来。唐皇问道:“你就在外边候着?”罗贯答道:“鄙衙发生这么大的命案,小人正要求见皇上……”“你说说,李仕尧怎么死的?”罗贯把跟踪李仕尧直到被杀的前后叙述一遍,唐皇连说“蹊跷”。景进在唐皇耳边说道:“有一个人,值得怀疑。”唐皇问:“谁?”景进说:“张继孙。”唐皇问罗贯:“你说,张继孙会不会杀李仕尧?”罗贯还没开口,李从袭说:“会,会!

他占了李仕尧宅院,又抢了他的金锭、玉玺,正想杀人灭口!”唐皇一想,“对,对呀!”罗贯说:“张继孙私招兵马,私造兵器,阴谋叛乱,罪证确凿!”唐皇一惊,“有这等事?”罗贯说:“谋反的人证物证,就在殿外。”“押进殿来!”董刚一行押刀疤、阎六炀上殿,并把刀坯和打好的刀枪放在地上。唐皇略略一问,刀疤、阎六炀供认不讳。唐皇怒火上冲,命禁军即去汝州,逮捕张继孙。正在这时,内侍又传:“河南尹张全义晋见!”唐皇喝令“传!”张全义又是赤裸上身,背负荆条,战战兢兢爬到御前,头顶奏章,口称“死罪”。唐皇命人取过奏章,放在案上,展开一看,是张继祚写的:“愚兄继孙,本姓郝,有母尚在,父全义养为假子,梁主令管汝州防御。自皇帝到京,不计旧恶,仍令担负原职。奈何此厮不思报恩,反而私藏兵甲,招置部曲,欲谋不轨,兼霸人宅产,私家淫纵。望皇上查其劣迹,公之于众,严加刑法,以儆效尤。”原来,张全义昨天就派人到汝州,叫回张继祚,流着眼泪对他说:“儿子,圣上已经知道汝州的事了,我们全家三四百口的死期到了,你说怎么办?”张继祚环眼圆睁,“死就死吧,谁没有一死?生在乱世,能活三十多年,已经很不错了。”张全义骂道:“孽障,你死有余辜!可你,把全家三四百口推向杀场,于心何忍!”“这有什么忍不忍的?他们即就活在世上,日后也免不了饿死、病死,或被乱兵杀死!乱世就是如此,谁能改变?我早就想死,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好!”张全义又捧着泪花软下口气,“你觉得死了好,全家三四百口还想活!”张继祚的口气也软下来,“我也知道。可我没办法救他们。”张全义忙说:“怎么没有?率先坦白,反戈一击,就是立功,或许可以救自己不死,救全家不死……”“你的意思,叫我嫁祸于人,说张继孙私招部曲,私造兵器,阴谋叛乱?我没那么卑鄙!你就死了那条心吧!”张全义再次压低嗓子,“你们的事,是和刘夫人合伙干的,闹不好,把刘夫人也扯出来,咱们全家得死十回!”听了这话,张继祚的怒火“腾”地又烧了起来,“既要当婊子,就别想立牌坊!事出来了,全由我们担着,这是哪一家的王法?我早就说过,皇家的人,没有一只好鸟!”张全义见张继祚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就一甩袖子,闯进四五个家丁,把张继祚掀翻在地,捆绑结实,嘴里塞进手巾,锁在房内。张全义以张继祚口气上了这份奏章。唐皇见张全义年老体衰,代子受过,一丝怜悯之情油然而生,遂命起身,并叫赐座。张全义捣蒜似的磕头,“罪臣管教不严,致使孽障犯下谋逆之罪,罪臣全家只有一死以谢陛下,哪敢妄存非分之想!”唐皇又见全义说得惜惶诚恳,遂说:“念你全家为本朝立过大功,你又年老体衰,特赦你全家无罪,只办反贼一人。”张全义听言,喜从天降,嚎陶大哭,叩头拜谢,红着眼睛下殿去了。

郭崇韬出班奏道:“张继孙死有余辜,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过,还有一事,陛下更应严办。”唐皇示意快说,“盐铁关系国家命脉,也要追根清源,才能消灭蠹虫,维护国家长治久安。”唐皇说:“张继孙狗贼,气得朕头昏脑胀,盐铁的事,容朕查查再说。散了吧?啊?朕要休憩了。”说着,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郭崇韬、罗贯和李绍宏等人只得退了出来。

不日,皇上下敕:“有善必赏,所以劝忠孝之方;有恶必诛,所以绝奸邪之迹。

其或罪状腾于众口,丑行布于近亲,须举朝纲,冀明国法。汝州防御使张继孙,本非张氏子孙,自小丐养,以至成立,备极显荣,而不能酬抚育之恩,履谦恭之道,擅行威福,常恣奸凶,侵夺父权,惑乱家事,纵鸟兽之行,畜枭獍之心,有识者所不忍言,无赖者实为其党。而又横征暴敛,虐法峻刑,藏兵器于私家,杀平人于广陌,罔思悛改,难议矜客。今查明罪愆,宜还于本姓,竄逐于遐方,俾我勋贤之族,永除污秽之风。凡百臣僚,宜体朕命。”敕下之后,群议汹汹,唐皇方知众怒不可犯,遂派员赐给张继孙白綾一丈,命其自尽。继孙将白綾搭上房梁之时,指着洛阳方向骂道:“张全义,你个老狗!我就是魂压万劫山下,也要变做厉鬼,叫你夜夜不得安宁!”

张继孙死了,家产籍没归公,一罐子金锭、玉玺以及所有铜钱一枚不漏地追到了唐皇手中,而掳人妻女和私运盐铁的事却石沉大海,再也不见追究。郭崇韬睡不着了:这么大的事,竟然不许追究了,这里面有什么猫腻?还有,自己的妹妹,到底是张继孙抢的,还是张继孙从李从袭手中抢的?他虽然明白,却没有证据,在皇上面前,也没敢提及此事,怕惹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可是,这事没提,反倒像生了脓疮,你不挤,越殨越大,越来越疼。同光二年,皇上大赦天下的时候,圣旨里就明明白白写着:“应有百姓妇女,曾经俘虏他处为婢妾者,一任骨肉认领。”自己身为一品大员,竟然不如一个普通百姓……国仇家恨,烧得郭崇韬寝不安席,食不甘味!还有,李从袭,孔谦,甚至刘夫人,会不会因此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