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白话聊斋(上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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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白秋练

直隶有位姓慕的读书人,小名蟾宫,是商人慕小寰的儿子。聪明,好读书。十六岁的时候,父亲认为学文太迂腐,让他学经商,跟随自己到楚地。

在船上没事时,他就吟诗诵文。船到武昌,父亲留他住在客店,看守货物。乘父亲外出,他拿着书本读,音节铿锵。就见窗上人影憧憧,似乎有人在偷听,但也不觉得奇怪。一天晚上,父亲出去赴宴,很长时间没回来,慕生吟诵更加刻苦。有人在窗外徘徊,映着月光,非常清楚。很奇怪,就出来看,原来是位十五六岁的美貌少女。看见他,忙避开了。

又过了二三天,装上货返回,晚上停靠在湖岸旁。父亲碰巧外出,有位老妇人上船说:“你害死我女儿了!”慕生很吃惊,问她。回答说:“我姓白。有个女儿叫秋练,很通文字。说在郡城时,曾听到你的吟诵,现在还铭刻在心,以至饭不吃觉不睡,想和你结亲,你不能拒绝。”慕生心里很乐意,但顾虑父亲责备,就实话告诉了妇人。妇人不相信,就要他拿出信物。慕生不肯。老妇人发怒说:“人间婚姻,有人求亲还不答应。现在我自己做媒送上门,反而不要,这耻辱也太过分了!不要再想向北走了。”说完就走了。过了一会,父亲回来了,慕生就委婉地说了此事,暗暗期望父亲答应。但父亲认为远离家乡,加上看不上女子求嫁的缘故,一笑了之。

停船的地方,水深没过船橹,但一夜间,突然堆起沙石,船被拥住不能动。一年当中,常有船被这样困住,等到第二年桃花水涨时,其他的船还没到,被困船上的货往往能涨百倍以上。由于这一原因,慕生的父亲也就不太忧虑奇怪。只是想到明年南来时,还要一些本钱,就留下慕生,自己一个人回去了。

慕生暗暗高兴,后悔没有问清老妇人住在哪里。没想到,太阳落山时,老妇人和一位婢女扶着姑娘来了。让她解开衣服,躺在床上。老妇人对慕生说:“人已经病成这样了,别高枕无忧像没事人一样!”就离开了。刚一听说,慕生吃惊,忙端灯去看,见白秋练病态含娇,秋波流转。就问候安慰,白秋练嫣然一笑。慕生就硬要白秋练说句话。她说:“为郎憔悴却羞郎,可说是写我的啊。”慕生欣喜若狂,就想和她亲热,但怜惜她柔弱,就伸手在怀里抚摸着吻她。白秋练不觉高兴起来,调笑说:“你为我吟诵三遍王建的罗衣叶叶,我的病就好了。”慕生照办。才两遍,白秋练就披上衣服坐起来,说:“我好了!”再读,就用娇颤的声音一起相和。慕生更是神采飞扬,就灭了灯,和白秋练一同睡了。

天不亮,白秋练就起来了,说:“老母亲要来了。”不久,老妇人果然来了。见女儿收拾齐整,高兴地坐在那儿,很感欣慰,要女儿一块走,女儿低头不语。老妇人就自己走了,说:“你高兴和郎君一起玩,就由你吧。”慕生这时就问白秋练住在何处。白秋练说:“我和你不过是偶然相识的朋友,婚嫁还不一定,何必让你知道家中情形。”

一天夜里,白秋练早早起来,点上灯,打开书,突然脸色悲戚,泪光莹莹。慕生忙起来问她。说:“你父亲就要来了。我刚才用书占卜,打开后,翻到的是李益的《江南曲》,词意不祥。”慕生就安慰宽解她,说:“头一句嫁得瞿塘贾,就非常吉利,哪里有什么不祥!”白秋练这才略微好些。起身告别说:“我们暂且分手,天亮后,会被人指指戳戳的。”慕生抓住白秋练胳膊,哽咽地问道:“如果好事如愿,我到哪儿告诉你。”回答说:“我常让人打听着,如果不如愿我会知道的。”慕生要送白秋练,白秋练坚决不让,自己走了。不久,慕生父亲果然到了。慕生渐渐说出实情。父亲怀疑他招妓女,怒气冲冲地训骂他。仔细审视船中财物,没少一点,这才不骂了。

一天晚上,慕生父亲不在,白秋练突然来了,见面后,两情眷恋,难舍难分,不知该怎么办。白秋练说:“好坏有定数,先图眼前。暂且留你二个月,然后再说吧。”临别时约定以吟诗为相会暗号。从此后,只要他父亲出去,就高声吟诵,白秋练就来了。

四月都要过完了,货物已错过黄金季节,众商人没办法,就凑钱到湖神庙祈祷求助。端阳节后,雨水突然来了,而且很大,船可以走动了。慕生随船到家后,相思成疾。他父亲很担心,又是请巫师,又是请医生大夫。慕生悄悄对母亲讲了此事,说:“我的病不是药和巫术所能治好的,要想有救,只有白秋练到来。”

开始时,他父亲对此大怒,但时间长了,慕生愈来愈不行,这才感到害怕,就租了车带儿子到那地方去,依然停在原来停船的地方。寻访当地住户,并没有人知道白老妇人。碰巧湖面上有位操舵的老妇人,听说后,自称就是。慕生父亲登上她的船后,看到白秋练,心中暗自高兴。就问家中情景,原来是以船谋生的。就实说了儿子的病情原因,希望白秋练能到自己船上,先解救儿子的重病再说。老妇人因没有婚约的原因,不答应。白秋练露出半片脸来,专注地听他们说话,见不行,眼角的泪都要下来了。老妇人看着白秋练的样子,加上慕生父亲苦苦哀求,也就答应了。

到了晚上,慕生父亲出去后,白秋练果然来了,走到慕生床前,哭着说道:“往年我相思成病,现在轮到你了!这里的滋味,不能不让你体味一下。但你虚弱萎顿到这种样子,急切中怎能马上就好呢?请让我也为你吟诵一下诗吧。”慕生高兴了。白秋练吟诵的仍是王建的那首诗。慕生说:“这是你的心事,治其他人怎么有效呢?”但听到你的声音,我的精神就已爽快了。试着为我朗颂杨柳千条尽向西,这首诗吧。”姑娘照着做了。慕生赞叹说:“太惬意了!你以前朗诵词,有首《采莲子》中说菡萏香连十倾陂,我心里还记着。烦你再拉长声为我吟诵一遍。”姑娘又照着办了。刚读完,慕生一跃而起说:“我何曾病过!”就忘情地搂抱在一起,缠身重病似乎顿时不见了。随后问:“我父亲见你母亲说什么?事情行吗?”白秋练已觉察到慕生父亲的意思,就直说道:“不行。”

过了一会儿,白秋练走了,慕生父亲回来,见儿子已能起来了,高兴得很,但只是说些安慰宽解的话。并说:“姑娘的确好。但从小把舵摇橹听船歌,低贱不说,只怕不贞洁。”慕生没说话。他父亲出去后,白秋练又来了,慕生就转说了父亲的意思。白秋练说:“我都看明白了。天下的事情,越急越难成,越迎合越要拒绝。应该让他自己改变主意,反过来求我。”慕生问有什么办法。姑娘说:“凡是商人,获利是最大心愿。我有办法知道什么货物能卖上价。刚才看了船上的货物,没多少利润。替我告诉你父亲,买什么有三分利,买什么有十分利。等回去后,我的话应验了,那么我就成了最好的媳妇了。你们再次来这的时候,你十八岁,我十七岁,有的是相亲相爱的日子,有什么可忧愁的。”

慕生就把白秋练所提到的货物说给父亲。父亲颇不相信,就姑且从办货剩下的钱中拿出一半置办白秋练所说的货。谁知回去后,自己所办的货大亏本,幸亏置办了些白秋练所说的货,得到很厚的利润,才略微持平。因此,很是心服白秋练的神算。慕生又夸赞白秋练有本事,说是她说过,能让自己大富。父亲听了,就筹办大笔本钱,再次南下。

到了以前停船的地方,几天中都不见白老妇人的影子;又过了几天,才见她把船停在岸边柳树下,于是就去送聘礼。白老妇人全不要,选择吉日把姑娘送到船上来。慕生父亲就另租了条船,为他们举行了婚礼。白秋练就叫慕生父亲更向南走,把应办的货一一开列出来交给他。老妇人就邀请女婿过来,把家安在自己船上。

三个月后,慕生父亲办完货返回到这里。其所办货物的价格已翻了倍。从这里启程回去时,白秋练要求带些湖水。到家后,每次吃饭时都要加一点,像用酱油醋一样。因此,以后每次南行,都要带几坛子回来。

三四年后,白秋练生了个儿子。一天,突然哭了,想回家。慕生的父亲就带着她和慕生一同回到她的故乡。到了当地湖中,却不知道老妇人在哪儿。白秋练就扣着船舷呼叫母亲,脸色神情都变了。催着慕生沿着湖去打听消息。遇到一个钓鲟鳇鱼的人,钓到一条白色鲤鱼。慕生近前一看,是个大家伙,样子全像人,乳房阴部都具备。感到奇怪,就告诉白秋练。白秋练大吃一惊,说自己一直都有放生的愿望,嘱咐慕生买来放了。慕生就去找那钓鱼的商量,要价极高。慕生回来告知姑娘。姑娘说:“我在你家,帮助谋算挣的钱有多少万,如此区区小数也值得讲价!如果一定不听我的,我就投湖死了算了!”慕生害怕了,也没敢告诉父亲,就自己悄悄偷出钱买来放了。办完事回来,不见白秋练了,找也找不着。直到天快亮了,白秋练才回来。问到哪去了。说到母亲那去了。又问:“你母亲在哪里?”白秋练很不好意思地说:“现在不得不实话告诉你了:刚才所赎的,就是我母亲啊。母亲一直都在洞庭湖中,被龙王委派主管来往行旅。近来龙宫中要选妃子,我被那些说闲话的称赞为美人,于是龙宫中就找我母亲要人。我母亲实言上奏,龙王不听,把我母亲流放到南岸,母亲饿得要死,所以才遭了这一劫难。现在劫难虽然逃过了,但流放处罚依然在。你如果爱我,替母亲去求真君便可以免除处罚。如果你认为我是异类而憎恶我,请让我把儿子扔还给你,我走,龙宫中的享受,未必不比你家强过百倍。”慕生大惊,决心办,但忧虑不能见到真君。白秋练说:“明天午后,真君应该来。你看见一个跛道士,就赶紧拜他,他进水你也跟着。真君喜欢文士,必定会得到他的怜悯和允诺的。”就拿出一方鱼腹绫,说:“如问你要求什么,你就把这拿出来,求他写一个免字。”慕生就按姑娘所说的等着,果然有个道人一跛一拐地来了。慕生就趴下叩拜。道士连忙往前走,慕生紧紧跟着。道士把手杖扔在水里,跃身登上。慕生竟也跟着他跳上去,一看,登上的并不是手杖,而是一条船。又叩拜。道士问:“求什么?”慕生就拿出白腹绫求他写字。道士展开一看说:“这是白鲤鱼的翅,你怎么得到的?”慕生不敢隐瞒,把前前后后经过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道士笑道:“这东西很风雅,老龙怎能如此荒淫!”就拿出笔草写了个“免”字,就像画符的样子,然后掉转船头送他上岸。上岸后,见道士仍在手杖上,顷刻间就不见了。慕生回到船上,白秋练很高兴,但嘱咐他不要将此事告诉母亲。

几人回到慕生家,又过了二三年,慕生父亲南行,几个月过去了还不回来。所存湖水用完了,新的又迟迟不来。白秋练就病了,日夜急喘。吩咐说:“如果我死了,别埋,应在早晨、中午、晚上三个时侯,吟诵杜甫《梦李白》诗,我的尸体就不会腐烂。湖水拿来时,倒在盆里,关上门解下我的衣服,放在里面浸着,就活了。”

喘息了几天后,便死去了。过后半个月,慕生父亲回来了。慕生就按所说的办法赶紧去做。在水中浸了有一个多时辰,慢慢醒过来了。从此后,便想着要回南方。后来慕生父亲死了,慕生就遵循白秋练的意思,把家迁到楚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