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白话聊斋(上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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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婴宁(1)

王子服是莒县罗店人,早年丧父。王子服非常聪慧,十四岁就考取了秀才。母亲很钟爱他,平时不让他到郊野去游玩。他曾与肖氏女子订婚,但未娶进门就夭折了,至今还一直没有找到如意的配偶。

上元节时,舅表兄吴生邀他一起去游玩,他们刚到村外,舅家一个仆人来把吴生叫走,王子服见来游的女子特别多,也就乘兴独自闲逛。他见一个漂亮女子带着丫鬟,手里拈着一枝梅花,美丽无比,笑容可掬。王子服被她迷住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竟忘乎所以。女子走过去几步,对丫鬟说:“这个少年目光灼灼地盯着人看,像个贼似的。”女子将手里的花往地上一丢,吟吟地笑着走了。王子服捡起被遗弃在地上的花,心里充满了惆怅,很失落地返回。到家里,把那枝梅花悄悄地藏在枕头底下,自个垂头倒在床上,不说话也不吃饭。母亲不知什么原因,只是心疼地看着儿子发愁。母亲请来道士驱邪禳灾,不但没有减轻儿子的郁闷,反而有所加剧,眼看着儿子一天天消瘦下去。母亲又请医生来诊视,谁知吃药后益发昏迷不醒。母亲用手轻抚着他问病因,他却默然不答。

正好吴生来了,母亲嘱托他偷偷地问儿子。吴生来到床前,王子服一见他,忽地泪流满面,吴生坐在床边安慰,又询问原因。王子服如实向他说了,并向他请求办法。吴生笑着说:“你也太痴情了,这小小的愿望有什么达不到的?我可以替你去打问打问,徒步到郊外去游玩,谅定不会是富贵人家女子。倘若她还没有许人,这就很好办了,再不然,充其量就是多出些钱,我想一定能成。只是你得好好养病,只要痊愈,这事我保证替你办好。”王子服听完,舒心地笑了。吴生出来,告诉了姑姑,当即打探女子的住处,但查来问去也没个下落。母亲忧心忡忡,再没有别的办法。

自从吴生去后,王子服心绪好转,脸上有了笑意,饭量也稍微有些增加。过了几天,吴生又来了,王子服询问结果,吴生哄他说:“已经打听到了,我以为是什么人呢,竟是我姑姑的女儿,也是你的姨表妹。现在还没有订亲,虽然是近亲结为婚姻有点不合适,但只要如实相告,就没有什么不如意的。”王子服高兴得眉开眼笑。他又问女子住哪里,吴随意提了个地方说:“在西南面的一个小山村,离这儿大约三十多里。”王子服又再三再四地托付,吴生慷慨地答应着离开。

后来王子服饮食不断增进,几天后身体就康复了。有一天,他掀开枕头去看那花,只见已经干枯,但却并未凋谢。他把花儿拈在手里,浮想联翩,那女子就像站在眼前。过了很久也不见吴生来,王子服就捎信叫他,吴生托故不愿来。王子服很恼怒,又郁郁寡欢起来。母亲担忧他会旧病复发,就急忙为他四处求婚,一和他商量,总是摇着头不愿意,只是盼着吴生来。而吴生却毫无踪影,他就更加怨恨吴生了。他转念一想三十里路并不算远,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何必要仰仗于别人?就把那支干枯的梅花藏在袖子里,自己堵着气前往,而家里人却不知道他的行踪。

王子服孤零零独自行路,一路上不见别的人影,无从问路,只顾往南山方向走。走了大约有三十多里,来到一片乱山丛中,这里满眼葱翠,使人赏心悦目,四周异常寂静,了无人踪,只有鸟儿能飞过险峻小路。举目四望,只见遥远的山谷下面,在花丛树林中,隐隐约约有几家小院落。王子服下了山来到村里,见这里房屋并不多,全是些茅草房,但感觉很清静幽雅。有一户人家门朝北开,门前种着很多垂柳,院墙内桃杏繁茂,花香宜人,高高的翠竹杂间其中,果树与竹林中有鸟儿在不住地啼唱,悦耳动听极了。王子服怀疑这是人家的别墅亭园,所以就不敢贸然闯入。他再回头看对面人家门前有块巨石,光洁闪亮,于是他就走过去坐在上面休息。

一会儿听见墙内有个女孩拉长声音在喊“小荣”,声音娇细甜润。他正倾耳聆听时,只见有个女子从东边出来向西走来,手里拈着一支杏花,微低着头,正准备往头发上插戴。她一抬头看见王子服,于是不再往头上插,含着笑拈花进去了。王子服仔细审视,发现这正是上元节时在郊野遇上的那位女子。他不觉欣喜若狂。但一想没有什么借口进去,喊声姨妈吧,却从未来往过,不免冒昧,深怕弄错。但是附近却又无人可问。他坐也不是,去也不是,进退两难,这样一直从早晨挨到太阳西斜,真是望穿秋水,连饥渴也忘记了。时不时瞥见那女子露出半边脸偷偷窥视他,似乎在惊讶他为何不离去。忽然有个老妇人拄着拐杖出来,对他说:“你是何处少年,听说你清晨就来到这儿,现在还不走,你想要干什么?难道肚子不饿?”王子服急忙起身向老婆婆作揖说:“我是来访亲的。”老婆婆有点耳聋,没听清他的话,他就又大声说了一遍。老婆婆问道:“亲戚姓什么?”王子眼答不上来。老婆婆笑着说:“奇怪啊!连姓名都不知道,访的什么亲?我看你这少年,是个书呆子。还不如跟我到屋里来,吃顿粗茶淡饭,家里有张小床你晚上可以过夜。等明天回去问清姓名,再来探访也不迟。”王子服这时正感觉饥肠辘辘想吃东西,而且进屋就可以和那美人慢慢接近,高兴极了。

他跟着老婆婆进到门里,只见脚下全是白石砌路,两旁红花掩映,台阶上落着片片花瓣。曲曲折折往西走着,又进了一道门,庭院里是满架的豆棚花。老婆婆把客人请进屋,墙壁粉刷得异常洁白,看上去明亮如镜。院里的海棠连枝带花,伸进窗户。屋里的桌凳、床铺之类,样样都整洁光亮。他刚刚坐下,就觉得有人在窗外偷看。老婆婆叫道:“小荣,快去做饭。”外面有丫头高声应答。相对而坐,王子服详细陈述了自己的宗族门第。老婆婆说:“你外祖父是姓吴吗?”王子服说是。老婆婆惊讶地说:“那你就是我的外甥,你母亲是我妹妹,多年来因家境贫穷,又没个能顶门立户的男儿,所以就隔断了音信。不想外甥已成大小伙子了,还不相识。”王子服说:“我这次就是来找姨妈的,匆忙中竟忘了姓什么。”老婆婆说:“我夫家姓秦,并未生育儿女。惟一的女儿,也是姨太太所生,她母亲改嫁,留给我抚养。女儿很灵巧,就是缺少教育,贪玩,爱笑,不知什么叫愁。过会儿叫她来见你。”很快,丫头就把饭端来了,菜肴里还有肥嫩的小雏鸡。老婆婆在一旁不停地劝他多吃。吃完饭,丫鬟收拾餐具。老婆婆说:“去唤婴姑娘来。”过了好大一会儿,就听见门外有隐隐的笑声。老婆婆朝外面一唤说:“婴宁,你姨表哥在这儿。”门外依然嗤嗤的笑个不停。丫头把她推了进来,她还是掩着口,笑声不断。老婆婆嗔怒地瞪着她说:“有客人在,嘻嘻哈哈,成什么样子?”女子忍住笑站在一旁,王子服向她作揖。老婆婆说:“这是王郎,你姨妈的儿子,一家人却不相识,真让人见笑了。”王子服问:“妹子多大年龄了?”老婆婆没听懂,王子服又说一遍。女子笑弯了腰。老婆婆说:“我说她少教诲,这不是看见了吗?今年十六了,痴呆得像个婴儿似的。”王子服说:“比我小一岁。”老婆婆说:“外甥十七了,莫不是庚午年生,属马的?”王子服点点头。老婆婆又问:“外甥媳妇是谁?”王子服说:“没有。”老婆婆说:“像外甥这样一表人才,怎么十七岁了还未订婚?婴宁也正好没有婆家,本来该是天生的一对,只可惜有近亲之嫌。”王子服并不说话,目不转睛地看着婴宁。丫头在一旁小声说:“目光灼灼的,贼性不改。”婴宁听了又大笑起来,回头对丫头说:“去看看碧桃开花了没?”说罢,即刻起身出去,走时依旧用袖子掩着口,脚步细碎。到门外,便放声大笑。这时,老婆婆也起身,叫丫头给王子服铺床,说道:“外甥来一趟不容易,应住上三、五天再送你回去。如果还嫌寂寞,后院有个小园子可供玩耍,也有书可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