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白话聊斋(上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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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翩翩

罗子浮是邻州人。父母相继早逝,八、九岁时,依靠叔父罗大业生活。罗大业任国子祭酒,家境富有,却没有儿子,把罗子浮看作亲生骨肉。罗子浮十四岁时,因受坏人教唆,开始嫖妓。一个南京来的妓女寄住在邻州,将他迷得神魂颠倒。那妓女回南京时,罗子浮偷偷跟着她去了。在南京的妓院中一住半年,花光了钱,就被冷落在一旁。不久,又得了杨梅疮,浑身溃烂发臭,被赶出了妓院,流落在街头乞讨。路人见到他,无不远远避开,他自己也生怕客死他乡,就一路要着饭向西走,每天三、四十里,渐渐就到了邻州境内。心想自己一身脓疮,实在无脸见人,便在外乡徘徊。见天黑了,就想去山中的庙里安身。正走着,遇见一位十分美丽的女子。她走上前问:“要去哪里?”罗子浮就如实说了。女子说:“我是出家人,住在山洞里。洞里有地方可以让你住下,也不必害怕野兽。”罗子浮高兴地随她去了。到了深山,见到一个山洞。洞前有一条溪水,溪上架着石桥。离桥几步远的地方,还有两间石屋。进屋一看,里面光线很好,不需点灯。女子叫他脱去破衣烂衫,去溪水里洗澡,说:“洗了澡,疮就好了。”又掀开幛子,打扫床铺,催他就寝,说:“睡吧,我给你缝一件衣裳。”于是,用芭蕉叶那样大的树叶,剪制衣服,罗子浮躺在床上看着,不多时,衣服做好了,叠在床头,吩咐他早晨起来穿上,就在他对面床上睡下了。

罗子浮洗过澡后,疮果然不痛了。醒来一摸,已结痂了。早晨起身,怀疑树叶不能穿。但取来一看,却是碧绿色锦缎,平整光滑,闪闪发亮。不久,吃早饭了,见女子将树叶剪成饼的样子,吃到嘴里果然是饼。又剪了鸡、鱼等,煮熟之后和真的一样美味可口。屋角上还放着一瓮好酒,随时可取来喝,少了就舀溪水灌进去。罗子浮在这住了没几天,病就全好了。他向女子求欢,女子说:“你这个浪子,才安下身来,又生妄想。”罗子浮说:“这是为了报答你的恩德。”于是两人同床共眠。

一天,忽然有个少妇笑着进来,对女子说:“翩翩,看把你这小鬼头快活的,什么时候做成的这桩好事?”翩翩忙起身迎接,也笑着说:“原来是花城娘子,这么长时间都不见你,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生了儿子没有?”少妇答:“又是个小丫头。”翩翩笑着又说:“看来花城娘子是只会生女儿了,为什么不带她来?”答:“刚才把她哄睡着了。”于是大家坐下一同饮酒。花城娘子对罗子浮说:“你这小郎君可是烧了高香了。”罗子浮打量她,见有二十三四岁的样子,风流妖媚,不觉心生爱意。就趁弯腰在地上拣水果时,悄悄捏了一下她的脚尖。花城娘子只是望着他笑,装作不知道。罗子浮正暗自欣喜,忽觉全身冰凉,衣裤全变成了树叶,心里一惊,赶快收起杂念,端坐几上,慢慢衣服内又有了温暖。心中侥幸没被两位女子看到。一会儿,又趁劝酒之际,抓了抓花城娘子的手,花城娘子正在说笑,毫不理会。就在罗子浮心旷神怡的瞬间,衣服又变成了树叶,很久才恢复原状。从此,他再不敢胡思乱想。花城娘子笑着说:“你家郎君,太不规矩。如果不是你喜欢吃醋,他恐怕会跳到天上去。”翩翩也嘲讽说:“这薄情之人,应该让他冻死。”两人一起鼓掌而笑。花城娘子站起身说:“小丫头该醒了,恐怕已哭断了肠子。”翩翩也起身笑着说:“只顾勾引别人的汉子,还能记得小江城要哭坏了。”花城娘子走后,罗子浮担心挨骂,但翩翩不动声色,和往日一样。

不久,秋风飒飒,落叶翻飞。翩翩忙着收拾落叶,准备过冬。看罗子浮冷得缩身耸肩,就用包袱把洞口的白云拣来,给他做成棉袄。穿到身上又暖又轻。

一年之后,翩翩生下个男孩,十分聪明。罗子浮天天在洞里逗孩子玩,也很快乐。但又时时怀念家乡,让翩翩与他一同回去,翩翩说:“我不能去。要去,你自己去。”罗子浮没办法,也只得留下。这样又是两三年过去了,儿子渐渐长大,就与花城娘子结为亲家。罗子浮挂念叔父年老,翩翩说:“叔父虽老,身体还健康,你不必记挂。等保儿结婚后,去留听你的。”翩翩在洞中常用树叶写字教儿读书,儿子过目成诵。翩翩说:“这孩子有福相,到了尘世间不怕做不成大官。”又过几年,保儿到了十四岁,花城娘子亲自送女儿来成亲。那女儿容光焕发,衣衫艳丽,十分动人。罗子浮夫妻俩很是高兴,全家举行宴会。翩翩拔下金钗,打着拍子唱道:

我有佳儿,不羡贵官;

我有佳妇,不羡绮纨。

今夕聚首,皆当喜欢。

为君行酒,劝君加餐。

随后,花城娘子便回去了。儿子、媳妇住在对面石屋中。儿媳孝顺双亲,和亲生女儿一样。

罗子浮又想回家乡。翩翩说:“你骨子里便带俗气,终久不能成仙。儿子也是富贵命,可以把他一同带去,我不耽误他的前途。”媳妇请求和母亲告别,正说着,花城娘子就来了。小两口都对母亲依依不舍,热泪盈眶。两个母亲都说:“暂时先去,以后还可以回来。”翩翩用树叶剪成三匹驴子,叫他们三人骑着回家。

这时,叔父罗大业年纪已老,辞官在家。他以为侄儿早就死了,忽然见他回家来,还带着孙子和孙媳,高兴得如获至宝。进门后,他们各自都看到自己穿着一片片树叶,就扯开它,里面棉絮变成白云飘上天去。于是换了衣服。后来罗子浮思念翩翩,同儿子、媳妇一道进山寻访,只见遍地黄叶,洞口已迷失不见,只好含泪还家。

异史氏说:“翩翩、花城娘子,大概是仙人吧?她们以树叶为食,以白云为衣,多么神奇啊!但在闺房中调笑亲热,生儿育女,又与人世间有什么不同?山中十五年,回家后虽然没有丁令威化鹤归来城郭如故人民非的变化,但再入深山,白云迷漫,洞口湮没,没有踪迹可找,看这景观,真像汉代刘晨、阮肇入山逢仙女后回船内的光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