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白话聊斋(上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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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续黄梁

福建有位曾举人,参加礼部会试高中进士以后,邀了几个新中进士到城郊去游玩。偶尔听说昆卢禅院住着一个算命先生,他们便骑着马一同去问卜。进了禅院,互相施礼后坐了下来。算命先生见曾某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态,便略略奉承一番。曾某摇着扇子微笑着对算命先生说:“你看我有没有穿蟒袍、系玉带的福分?”算命先生郑重地说他将来要做二十年的太平宰相。曾某大为高兴,气势更加不可一世了。

这时,正碰上天下小雨。曾某便和朋友一块儿到僧房僻雨。僧房里有个老和尚,深眼窝,高鼻梁,坐在蒲团上,见了他们,傲慢无礼貌。几人随便招了招手,然后爬上床谈笑起来,大家都祝贺曾某将来要做宰相。曾某此时心高气盛,指着同游的几个人说:“等我做了宰相,就举荐张老做应天巡抚,我家表兄弟当参将、游击,我家的老仆人也可以捞个千总把总当当,我就心满意足了。”听了这话,满座的人都大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门外的雨下得更大了。曾某有些困倦,便伏在坐榻上睡着了。忽然,他看见两位宦官,拿着天子的手诏,喊着“曾太师”,召他进宫去商量国事。曾某得意非凡,急忙进宫朝见皇帝。皇帝见了他,向前挪动了一下座席,亲热地交谈了很长时间。皇帝授权三品以下官员,或升或降,或任或免,均由他作主。赐给他蟒袍、玉带和名马。曾某穿戴好了,叩头谢恩,然后走出宫门。

回到家中,曾某发现家已不是原来的样子,雕梁画栋,极其壮观,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一下子就显贵到如此地步。他手拈胡须轻轻呼唤了一下,仆从们的应答便像雷声滚动。一会儿,文武大臣纷纷前来敬献海外贡物,那些躬身弯腰,奉迎讨好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出入于他的门户。六部尚书来了,他匆匆忙忙地起身相迎;侍郎一级的来了,他也与之作揖寒暄;地位再低一些的,他只是点点头而已。山西巡抚给他送来十个歌女,都是如花似玉的美女。其中有两个最美丽的,一个叫袅袅,一个叫仙仙,受到他的特别宠爱。每当节假日,曾某便沉浸在声色犬马之中。

一天,曾某忽然想起他贫贱时曾得到同乡绅士王子良的周济,如今自己平步青云,身居高位,而他却宦途失意,郁郁不得志,何不就此拉他一把?于是,第二天早晨,曾某就上了一道奏折,推荐王子良为谏议大夫,即刻就奉到皇帝应允的圣旨,提升重用。曾某又想起郭太仆曾经与他有过小小的过结,便立即传话给谏官吕某和侍御史陈昌,让他们按他的旨意同时弹劾郭太仆。第二天,弹劾郭太仆的奏章接连呈上,皇帝就下旨罢免了郭太仆。有恩于自己的人升了官,有怨于自己的被免职,如此恩怨分明,曾某感到十分痛快。他偶然出行郊外,一个醉汉冲撞了他的仪仗队,他便叫人绑了醉汉,送到管理京城的最高行政长官京兆尹那里,醉汉立即死于棍下。那些跟他房屋相连、土地相接的大户人家,都畏惧他的权势,纷纷将良田美宅献给他。从此,他的财富简直都可以和皇帝相比了。可惜不久,袅袅、仙仙相继死去,他朝思暮想,夜不能寐。他忽然想起,过去东边邻居家的女儿长得很美,多次想买来作妾,都因为没有钱而未能如愿以偿,如今总算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了。于是,打发了几个能干的仆人,硬把银子送到她家。没有多长时间,那姑娘便被一乘藤轿抬来了。姑娘比过去所见到时,更加娇艳动人。回想起自己的生平经历,能够如此也满足了。

又过了一年,朝中官员暗中议论,似乎对他心存不满的大有人在。然而,这些人都贪恋厚禄,不敢直言。曾某心高气盛,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有一位龙图阁大学士包大人向皇帝奏了一本,奏疏大意是:

微臣以为,曾某原是一个酒徒赌棍,市井小人。只因一句话迎合了圣意,便受到皇上的恩宠。于是,父亲穿紫服,儿子着红袍,一家人享尽荣华富贵,恩宠也达到了极点。曾某不想着捐躯报国,以报答皇上的恩德于万一,反而恣意妄为,滥用职权,作威作福,所犯死罪,像头发那样难以数清!朝廷的官职,被他作为牟取个人私利的奇货,根据职位的大小、肥瘦,定出高低不等的价格。因而,公卿将士都奔走于他的门下,迎合他的心意,寻找机会以谋取肥缺,其做法就如同做买卖的商贩。至于仰承他的鼻息望尘而拜的人,就更是数不胜数了。即或朝中有几个不肯阿谀奉承、卖身投靠的杰士贤臣,轻的被安置在闲散无权的部门,重的则被罢除官职,降为平民。更有甚者,凡是不偏袒他的,就要得罪他这个指鹿为马的奸相;哪怕片言只语触犯了他,也要被发配到豺狼出没的荒凉之地。朝廷官员为此而感到寒心,皇上也因此而陷于孤立。还有,平民百姓的良田,被他任意侵吞蚕食;良家女子,被他强行买来作妾。邪气冤氛,充塞四方,使得天地失色。只要他家的奴仆一到,太守、县令也得看脸色行事;他的书信一去,按察司、都察院都得循情枉法。甚至连他奴才的儿子、稍稍有点瓜葛的亲戚,出门也要乘坐官府的马车,横冲直撞,像风行雷动一般。地方上的供给稍微慢一点,从马上立即抽下鞭子来。荼毒百姓,奴役官吏,他的扈从所到之地,都被搜刮得一千二净。而曾某气焰煊赫、炙手可热,依仗皇上的宠信,毫无悔过之意。每当蒙皇上宣召来到宫殿,都要把陷害好人的谗言灌进皇上的耳朵里;刚从参政议政的朝廷回到家中,而那寻欢作乐的靡靡之音已经泛起于后花园中。声色犬马,昼夜宣淫,国计民生,从不过问。世上哪有这样的宰相啊!朝野惊恐,人人自危;人情汹汹,民愤日增。若不及早将他正法处死,势必酿成曹操、王莽那样的篡位之祸。微臣日夜忧虑,不敢安居,甘冒杀身之祸,列举曾某的罪状,上报皇帝知道。乞请砍掉奸佞的头颅,抄没他贪赃枉法得来的家产,上可以平息皇天的震怒,下可以大快人心,顺应民情。如果微臣所说的有半点谬误,请将最惨酷的刑法——刀锯鼎镬,施加在臣的身上。

等等。奏章递上,曾某听到后吓得魂飞魄散,如同饮了冰水,浑身颤抖。幸好皇上对他特别宽容,把奏章扣在宫中。不料,科、道、九卿等朝臣,纷纷上书,弹劾曾某,即使是过去拜在他的门下、称他为干爹的,也都变了脸孔。皇上下令抄没了他的家产,将他充军云南,他儿子任平阳太守,皇帝也派人前去捉拿提问。

曾某听到圣旨,正惊恐万状,接着就有几十名武士,佩剑持戈,闯进内室,摘掉他的官帽,扒掉他的官服,将他与妻子都捆绑起来。一会儿,看见许多当差的役夫,将他的财物搬到院子里,金银钱钞达数百万,珍珠、翡翠、玛瑙、玉石等名贵宝石达数千斗,帷幔、窗幕、桌几、床榻之类,也多至几千件,以至小孩的襁褓、女人的鞋袜,撒落在庭中阶前,满地都是。曾某一一看在眼里,心酸眼疼。又过了一会儿,有人从屋内揪出他的美妾,披头散发,娇声哀啼,玉容花貌,无人怜爱。曾某悲痛得如烈火烧心,却敢怒而不敢言。不久,楼阁仓库,全部查封完毕,贴了封条,曾某立即被呵叱出府。监守人推推搡搡地拉出去一长串人。夫妻二人忍气吞声地踏上充军之路,要求一辆破马车代步,也没得到允许。走了十多里路,曾某的妻子因为脚小无力,摇摇晃晃地要跌倒,曾某不时地用一只手拉着她走。这样,又走了十多里路,疲倦不堪。突然,一座高山出现在眼前,直插云霄,曾某担心无法爬上去,时时挽着妻子的手相对哭泣。而押解的人对他们横眉怒目,不许稍稍停留一下。看看太阳已经落山,没有投宿的地方,不得已,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走到半山腰,曾某的妻子精疲力尽,坐在路旁哀声哭泣。曾某也停下来休息,任凭押解的人大声斥骂。正在这时,忽然听得有许多人齐声呐喊,只见一大群强盗手持锋利的刀剑,跳跃着朝这里冲集押解的人大惊,各自逃命去了。曾某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说:“我是个孤身发配远方的人,口袋里没有值钱的东西。”苦苦哀求饶了他。众强盗瞪着眼睛大声宣称:“我们都是被你陷害的冤民,只要奸贼的脑袋,别的什么也不要!”曾某也怒气冲冲地斥骂道:“我虽然有罪,但还是朝廷命官,你们这些强盗怎敢如此!”强盗勃然大怒,挥动大斧对准曾某的脖颈就是一下。曾某感觉到了脑袋落地发出的响声,就在惊魂未定的时候,又冒出两个小鬼,反绑了他的双手,赶着往前走。

大约走了几个时辰,来到一个大都市。不多时,看到一座宫殿,殿上坐着一位相貌丑陋的大王,正伏在案前决断死鬼的祸福。曾某紧赶走前几步,跪伏在地上请求宽恕。大王翻阅案卷,才看了几行,便勃然大怒,说道:“这是欺君误国之罪,应该投到油锅里去炸!”大王声音刚落,万鬼齐声附和,如同响雷。随即就有一个巨鬼将他揪到阶下。阶下有一只七尺多高的大鼎,四周燃着熊熊的炭火,鼎被烧得通红发亮。曾某吓得浑身发抖,流泪哀求,欲避不能,欲逃无路。那巨鬼左手抓着他的头发,右手握着他的脚踝,将他扔进鼎中。曾某只觉得孤零零一个人随着油波上下翻滚,皮肉被炸焦了,剧烈的疼痛透骨钻心;沸腾的油灌进肚里,煎熬着五脏六腑。他只求快一点死,但又怎么也死不了。约摸一顿饭的工夫,那巨鬼才用一把巨大的叉子把他叉了出来,又使跪伏在殿堂下。大王又一次查阅案卷,发着脾气说:“依仗权势,欺压百姓,应受刀山之刑!”于是巨鬼又将他揪了出去。只见一座山,虽不太大,却十分陡峭险峻,山上纵横交错地排列着锋利的刀刃,层层叠叠,如同竹笋。此时,刀山上已有几个人穿肠破肚地挂在上面,呼号之声惨绝,使人耳不忍闻,目不忍睹。鬼催促曾某赶快上山,曾某大哭着直往后退缩。巨鬼用带毒的锥子猛刺他的脑袋,曾某忍着疼痛,乞求怜悯。巨鬼大为生气,一下子将他提起来,用力抛向空中。曾某只觉得身躯飘浮于云雾之上,又晕晕乎乎地往下一落,刹那间,交错的刀锋,刺入胸膛,痛苦得无法形容。又过了一会儿,沉重的身躯直往下坠,使得刀孔渐渐变阔。忽然身子从刀山上脱落下来,四肢抽搐。巨鬼又撵他去见大王。大王命鬼吏计算一下他生前卖官鬻爵、贪赃枉法、霸人财产一共得了多少金银。当即就有一个胡子卷曲的鬼拿着账簿,打着算盘说:“三百二十一万两。”大王说:“他既然要聚敛起来,就让他全部喝下去!”一会儿,鬼吏便搬来许多金钱堆在台阶上,如一座小丘陵。紧接着,鬼吏又将金银投入大锅,用烈火将其溶化成液体,另有几个鬼吏用勺子往他嘴里灌,流到脸上,脸上的皮肤立刻臭裂,进到喉咙,五脏六腑马上沸腾起来。生前总嫌这东西太少,而此时却又恨这东西太多。用了半天时间才喝完。接下来,大王命令将他押解到甘州府去托生为女人。

才走了几步,他就看到一个大铁架,架上竖着一个铁梁。铁梁有好几尺粗,上面系着一个火轮,周长不知有几千里,轮上的火焰五彩缤纷,光亮直照云霄。鬼用鞭子抽打着让他登上轮子。他刚闭上眼睛登跳轮子,轮子就随着他的脚转动起来。他觉得身体直往下坠,一直落到地上,浑身冰凉透骨。睁开眼睛看看,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婴儿,而且还是女的。再看看自己的父母亲,都是衣衫褴褛,补丁摞着补丁。一间破土屋里,放着破瓢和棍子。曾某心里明白,自己成了乞丐的女儿。自此,她每天都要跟随手捧讨饭碗的乞丐父母去沿街乞讨,饥肠辘辘,总难一饱。她穿着破烂单薄的衣服,寒风吹来,透心刺骨。十四岁那年,她被父母卖给一个姓顾的秀才做妾。粗茶淡饭,葛衣布衫虽然有了,但大老婆却十分凶悍,时不时地就要用鞭子和板子抽打她,动不动还要用烧红的铁条烙她的胸脯和乳房。幸好丈夫还同情怜爱她,心中还能得到稍许的安慰。东边邻居家有一个坏小子,忽然翻墙过来逼迫她和他私通。她想,自己前身作恶多端,已经受到阴曹地府的惩罚。今天哪敢再做坏事。于是大声疾呼,把丈夫和大老婆都叫了起来,坏小子才仓惶逃走。没有多长时间,秀才在她的屋里过夜,她正在枕边絮絮叨叨地向秀才诉说冤苦,忽然震天撼地一声巨响,房门大开,有两个强盗持刀闯入,砍下秀才的脑袋,用袋子装走了室内的衣服和财物。她吓得缩成一团,躺在被子底下,一声也不敢吭。等到强盗走了,她才哭叫着跑向大老婆的房里。大老婆大惊,哭着和她一同验看秀才的尸首。大老婆怀疑是她串通奸夫杀死了自己的男人,因此写状子呈上州官。州官对她严厉审问,终于因受不了酷刑而屈招。依照刑律,她被判了凌迟处死的重刑。绑赴刑场,她一股冤气郁塞胸膛,跳着蹦着,大声喊冤,觉得阴曹地府的十八层地狱,也没有这么黑暗。

正悲痛号哭间,忽然听到同游的人喊道:“曾兄是做恶梦了吧?”曾某猛然间醒了过来,见老和尚依然盘腿坐在蒲团上。同游的人都争着对他说:“天也黑了,肚子也饿了,你为何睡了这么长时间?”曾某神色惨淡地站了起来。老和尚微笑着问:“二十年太平宰相的占卜还算灵验吧?”曾某越发感到惊异,连忙下拜,向和尚请教。老和尚说:“只要积德行善,即使身陷火坑,也能得到神佛的解救。我一个山野和尚知道什么!”

曾某兴致勃勃而来,却不料垂头丧气而归。他做宰相的念头,也由此淡泊了。后来,他遁入山林,不知下落。

异吏氏说:“赐福给行善的人,降祸给淫恶的人,这是上天亘古不变的规律。一听说做宰相就喜不自胜的人,肯定不是因为喜欢做宰相要鞠躬尽瘁,这是可想而知的。这时在曾某的心目中,做宰相是要住殿堂楼阁,娶娇妻美妾,天下的财物无所不有。然而,梦境毕竟是假的,幻想也不会成真。他有了不切实际的妄想,神就用虚幻的梦境来回答他。黄粱米饭快要煮熟的时候,做这种梦的人肯定会有,那么,就把它附在《邯郸梦》的后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