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白话聊斋(上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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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小翠

任太常寺卿的王某,是江浙人。小时候,一天白天正睡在床上,天忽然阴暗下来,雷声大作,一只比猫大的动物跑来躲在他的床下,转来转去不肯离开。一会儿天晴了,此物才从床下出去。一看,不是猫,才觉得害怕,大声喊住在隔壁的哥哥。哥哥听说后,高兴地说:“弟弟将来必定是个大贵人,这狐狸是来躲避雷击劫难的。”后来,果然很年轻就考中了进士,从县令晋升为御史。

王御史得了个儿子,叫元丰,非常傻,十六岁了,还分不清男女,所以同乡人没有愿嫁女儿给他的。王御史很担心儿子找不到媳妇。这时刚好有个妇人带着一位少女来到王家,自己请求把少女给元丰做妻子。再看少女,笑盈盈的,像个天仙。王御史高兴地问其姓名,妇人回答:“姓虞,名小翠,十六岁了。”王御史要和妇人商量聘礼的事,妇人说:“她跟着我连糠菜都吃不饱,一旦到了你家,住进宽敞的屋舍,使唤丫鬟仆人,吃的是鱼肉米面,她生活得顺心满意,我就安心了,难道像卖菜那讲价钱吗?”御史夫人高兴极了,送给妇人很多礼物。妇人马上叫女儿叩拜王御史和夫人,并嘱咐说:“这是你的公公婆婆,要恭敬小心地侍奉。我很忙,先走了,过三五天再来。”王御史叫仆人用马车送她。妇人说:“我家离这里不远,不用麻烦了。”便出门走了。

小翠一点也不依恋妈妈,马上打开梳妆盒翻着里面各种绣花样品。王夫人也很喜欢她。过了好些天,小翠的母亲并没来看她,邻居向小翠打听她家的住址,她傻乎乎地说记不清了。于是打扫了另外一所院子,在那里给他们举行了婚礼。

亲戚们听说王御史捡了个穷人家的女儿作媳妇,都讥笑他,但是一看小翠美若天仙,都吃惊不小,各种议论也就平息了。小翠很聪明,能体察公婆的喜怒变化。王御史夫妇疼爱小翠,超过了普通婆媳之情。只是对待小翠很小心慎谨,惟恐她嫌弃痴呆的儿子,可小翠整天欢欢笑笑不嫌弃元丰,只是太爱游玩戏耍了。用布做一个球,踢着玩,她穿着小皮靴,把球踢出好几十步,哄骗元丰奔跑捡球,元丰和丫鬟们常跑得汗流满面。一天,王御史偶然来看儿子,球“呼”地一声正好打在了他脸上。小翠和丫鬟们吓得躲了起来,只有元丰还蹦蹦跳跳去追那球。王御史生气了,捡起一块石头扔过去打他,他才吓得趴在地上哭了。王御史把此事告诉了夫人,夫人训斥小翠,小翠低着头微笑,用手抠着床。夫人走了之后,还是像原来一样蹦蹦跳跳,用胭脂把元丰涂成像鬼一样的大花脸。夫人见了,越发生气,把小翠叫来,大骂一通。小翠靠着桌子,用手摆弄衣服上的带子,不害怕,也不回话。夫人没办法,只好用棍子打儿子出气。元丰嚎啕大哭,小翠吓得变了脸色,跪下来替丈夫求饶。夫人一看,怒气顿时全消,放下棍子走了。小翠笑着把元丰拉进屋里,帮他打扫掉衣服上的灰尘,擦去脸上泪痕,抚摸着身上的伤痕,又拿了红枣板栗哄他,元丰破涕而笑。小翠把院门关上,一会把元丰打扮成楚霸王,一会儿打扮成匈奴人,自己就穿着鲜艳的服装,束着细腰,在帐幕下翩翩起舞。有时在发髻上插着野鸡翎,手拨琵琶叮叮咚咚地响,成天弄得满院子嘻嘻哈哈的。王御史因为自己的儿子太傻,不忍心过分责备儿媳,即使有所耳闻,也放置一边好像没听到。

和王御史住在同一街巷的是王给事中,两家相隔十多户人家。两家向来不相容。当时正赶上三年一次的对官吏政绩大检查,王给事中忌妒王御史掌管河南道监察大权,想设计陷害他。王御史知道他的阴谋,担心受陷害,又没办法对付。

一天傍晚,王御史早早睡下了。小翠戴官帽穿官服,剪些白丝当胡须,装扮成宰相的样子,又叫两个丫鬟穿黑衣服装成随员,从马棚中偷出马骑上,开玩笑说:“去拜访王先生。”骑马来到王给事中家的大门口,小翠用鞭子抽打随员而大声说道:“我是拜访王御史的,不是拜访王给事中的。”调转马头回家了。到了家门,看门人误以为真,跑进去告诉了王御史,王御史急忙穿戴好出来迎见上司,才知道是儿媳闹着玩的。他气坏了,对夫人说:“别人正在找我的毛病,她反把家丑弄到人家门前去宣传,我的灾难快到了。”夫人也恼怒,跑进小翠房里把她狠骂一顿。小翠只是傻笑,一句话也不说。夫人想打她,又不忍下手,想休了她,又没娘家。王御史夫妇又怨又悔,整晚都睡不着觉。当时的宰相某公威势显赫,他的仪表形象,穿着打扮,以及随员,和小翠装扮的一模一样。王给事中也以为真有其事。到王御史门前探听了好几次,可到了半夜还没出来,怀疑宰相同王御史有什么密谋。第二天早朝,王给事中问王御史:“昨晚宰相大人到你家了?”王公怀疑他在讥笑自己,红着脸,含含糊糊应了几声,王给事中越发怀疑是真,便放弃了陷害王御史的打算,从此反过来巴结王御史。王御史了解到事情的原委之后,心里暗暗高兴。私下里嘱咐夫人,劝儿媳不要再这么干,小翠笑着答应了。

第二年,宰相某公被免了职。刚好一封给王御史的私人信件,误送到王给事中的手里,王给事中非常高兴,先托与王御史有交情的人向王御史借一万两银子,王御史拒绝了。王给事中亲自到王御史府上。王御史听到通报后,慌急中找不到衣服和帽子,好半天出不来。王给事中等了好一会,不见王御史出来,认为是怠慢他,气愤地要离开。忽然看见元丰穿着龙袍、戴着皇冠被一个女子从门内推出来。王给事中先是大为吃惊,接着便笑着哄骗他脱下皇冠和龙袍拿走了。这时王御史才穿好衣服赶了出来,可王给事中已经走远。王御史听说王给事中拿走了皇冠和龙袍,吓得面如土色,哭着大声说:“这真是祸水呀!没几天我家将灭族了!”和夫人一起拿着棒子去找小翠。小翠已经知道,关上院门,任公婆怒骂。王御史非常气愤,用斧子砍门。小翠在里面含笑对公公说:“公公请不必发怒!有媳妇在,就是刀锯斧砍,都由我一人承担,一定不会使双亲受连累。公公拿着斧头,是要杀媳妇来灭口吗?”王御史这才住手。

王给事中回去后,果然上疏皇帝,揭发王御史图谋不轨,有皇冠龙袍为证。皇帝非常吃惊,要求拿来验证,不料皇冠是由高梁杆心编成的,龙袍是破黄棉布包袱皮作的。皇帝对王给事中无事生非很生气。又把王元丰叫来,皇帝看到他憨乎乎的样子非常好笑,笑着说:“这个样子能做皇帝吗?”便将王给事中交给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去审理。王给事中又告王御史家有妖人,刑部严厉审问王御史家的仆人,都说除了颠媳妇痴儿子,再没有别的,邻居也都说疯颠儿媳和痴呆儿子整天闹着玩,没别的说法。于是定了案,判处王给事中充军云南。通过这件事,王御史认为小翠是个奇异的人。又因她母亲一直不来,猜想她不是凡人。便叫夫人去盘问,小翠只是笑不回答。反复追问,她就捂着嘴说:“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儿,婆母不知道吗?”

过了没多久,王御史被提为太常寺卿。五十多岁了,常常发愁没有孙子。小翠过门三年,每晚都与元丰分床而睡,似乎未有过男欢女爱之情。夫人让人抬走了一张床,嘱咐公子和媳妇同睡一床。过了好几天,元丰对母亲说:“你把我的床借去,硬是不还!小翠每晚都把脚和大腿压在我的肚子上,使我喘不过气来,又常掐我的大腿里侧。”丫鬟女仆听了没有不大笑的。夫人一边斥骂一边轻轻打了他一下,把他撵走了。

一天,小翠在房里洗澡,元丰见了,非要和她一块儿洗,小翠笑着拒绝了,告诉他先等一会儿。她洗完后,给浴盆里换上热水,解开他的长袍和裤子,和丫鬟一起把他扶进澡盆。元丰感到热得闷人,高声喊着要出来。小翠不让,用被子蒙上。过一会儿,一点声音也没有了,掀开被子一看,已经没气了。小翠却没事一样地笑着,一点不吃惊,把元丰拖到床上,把身体擦干净,重新盖上被子。夫人听说后哭着跑进来,骂道:“疯丫头为什么杀死我儿子!”小翠笑说:“像这样的傻儿子,不如没有。”夫人听了更气愤,用头去撞小翠,丫鬟们争着上前劝解拉开。正吵得乱哄哄的时候,一个丫鬟说:“公子出声了。”夫人收住泪抚摸着儿子,只见元丰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被褥都湿透了。有一顿饭功夫,汗干了,元丰忽然睁开眼把四周每个人看了一遍,好像不认识一样,然后说:“我现在回忆过去,好像做了一场梦,为什么?”夫人听儿子说的不像傻话,感到十分诧异。就拉着他去见父亲,王公试了他好几次,果然不傻了。老两口高兴得如获至宝。到了晚上,又把元丰的床放到原处,重新在床上铺好被褥,放好枕头,看他怎么样睡觉。元丰进房后,把丫鬟都打发走了。早晨去察看,那张床白铺了,他根本没睡自己的床。从此后,小翠的疯颠和儿子的痴呆病都好了,小两口安静又和谐,形影不离。

又过了一年多,王公被王给事中的同党诬陷罢了官,还受到一些谴责。家里有一只过去前任广西巡抚赠送的玉瓶,价值一千两银子,想拿去贿赂当权的人。小翠喜欢它,在玩赏时失手摔碎了。她心里很难过,亲自向公婆道歉。王公夫妇正因罢官的事不痛快,听说后,大怒,两人一起大骂。小翠气愤地跑出来,对元丰说:“我在你家,所保全的不止是一个花瓶,你父母为什么不给我留点情面?实话告诉你,我本不是凡人。因我母亲遭雷轰劫难时,受到你父亲的保护,而你和我又有五年的缘分,所以让我来报答从前的恩德,了却我母亲长久以来的心愿。我在你家受的唾骂像头发一样多得数不清,之所以没立即走,是因为我们的缘分还没满。现在我还能呆下去吗!”气冲冲地走了,元丰和家人出去追时已杳无踪影。王公心里空荡荡的,感到愧疚,但已悔之莫及。元丰回到房里,看到小翠用过的脂粉、鞋子等物,哭得死去活来,食不甘味,睡觉不安。一天比一天憔悴瘦弱。王公非常忧虑,急忙张罗着给元丰续娶妻子来解除他的烦恼。元丰却不乐意。只好请一位画家画了一张小翠的肖像,日夜在像前洒酒祈祷,这样差不多有两年时间。

有一回,元丰偶尔出外办事回来时,天色已晚,明月皎洁。当他骑马从村外自己家亭园的墙外经过时,听到墙内有说笑的声音。便勒住马,让马夫拉住缰绳,自己登上马鞍向园里看,见两个女郎在单边游戏,浮云掩月,月色昏蒙,辨不清两人的相貌。但听见穿绿衣服的说:“应该把你这丫鬟赶出门去。”穿红衣服的说:“你是在我家亭园中,还要赶谁走呀?”绿衣人说:“丫头不害臊,媳妇没做好,让人赶出来,还冒认人家的财产。”红衣人说:“为什么不看看,我比起你这么大年纪还没人要强得多。”元丰听红衣人说话的声音特别像小翠,急忙大声喊:“小翠!”绿衣人边走边对红衣人说:“暂且不和你争嘴,你男人来了。”一会儿,红衣人跑过来,果然是小翠。高兴极了。小翠让他翻墙过来,她从这边扶住跳下来,说:“两年不见,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元丰拉着小翠的双手哭了,详细诉说对她的思念之苦。小翠说:“我也知道,可我没脸再见家人。今天和大姐游戏,又和你不期而遇,可见天定的姻缘是不可逃避的。”元丰请她一同回家,小翠不答应。她提出一同住进园亭里来,元丰答应了。他派仆人跑回去告诉母亲。夫人吃惊地穿衣起床,坐轿子来到花园门口,用钥匙打开园门走了进来。小翠连忙跪下拜见婆婆,夫人抓住小翠的手臂扶她起来,流着泪检讨过去的错误,感到无地自容,说:“如果能忘记前嫌,就和我一同回去,给我晚年一点安慰。”小翠坚决不同意。夫人考虑到花园荒凉冷落,要多派几个仆人来侍奉。小翠说:“别人我都不想见,只是先前两个丫鬟和我朝夕相处,还忘不了,另外只要一个看门的老人就行,其他人都用不着。”夫人全照她的话办了。对外人说元丰在园中养病,每天送些食物罢了。

小翠常劝元丰另外娶一个妻子,他不答应。又过了一年多,小翠的容貌和声音渐渐和从前不一样了,元丰拿出画像比较,好像是两个人。元丰很奇怪。小翠说:“你看我现在还像过去那么漂亮吗?”元丰说:“漂亮还漂亮,但和过去比要差一些。”小翠说:“大概我是老了。”元丰说:“才二十多岁,怎么会这么快就老了。”小翠笑着把画像烧了,元丰去抢救,已化成了灰。

一天,小翠对元丰说:“过去在娘家当姑娘时,父亲说我到死也不会生育儿女。现在公婆年纪大了,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我确实不能生育,恐怕要断了你家的后代。希望你另娶一个妻子,早晚侍奉公婆,你可以两边往来,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元丰同意了,和钟翰林的女儿订了亲。婚期快到了,小翠给新娘做好衣服鞋子,送到婆婆手上。等到新娘进门,她的言谈举止,音容笑貌,和小翠无一丝一毫的差别。全家人都感奇怪,来到花园一看,小翠已经不知去向。元丰向丫鬟询问,丫鬟拿出一条红手巾说:“娘子暂时回娘家去了,给你留下这条手巾。”元丰展开一看,手巾上系着一块玉玦。元丰知道她不会回来了,便带着丫鬟一起回家。

元丰虽一刻不忘记小翠,幸好一看到新娘就像看见了小翠一样。元丰这才醒悟,和钟氏的婚姻,小翠预先就知道。所以先把自己的容貌变得和钟家姑娘一模一样,以此来安慰元丰。

异史氏说:“一只狐狸,还想报答别人无意中给她的恩德。但受人再造之恩的达官贵人,却因碎了一只玉瓶便破口大骂,是多么庸俗啊!月缺重圆,从容离开,才知仙人情谊,比世俗的人们要深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