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白话聊斋(上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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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长亭

泰山附近有一个叫石太璞的人,很喜欢驱鬼压邪之术。

一天,遇到一位道士,见他聪明睿敏,将他收为弟子。道士打开函套,取出两卷书,上卷讲驱狐,下卷言驱鬼。便将下卷给了石太璞,说:“你有了这部书,吃的穿的和美人就都有了。”石太璞问道士姓名。道士告诉石太璞他是汴城北村玄帝观的王赤诚。道士在石太璞家里留住了几天,每天教他禳鬼要诀。

从那以后,石太璞精于符术,名声大噪,前来请他施法的人络绎不绝。

一天,来了一位老者,携带厚礼,口中称自己姓翁,女儿被鬼缠住,危在旦夕,恳请石太璞亲自去为女儿消灾。石太璞听说病危,不肯接受礼物,姑且与老者一块去一趟,走了约摸十里多路,进了一座山村,到了老者的家。只见红墙青瓦,房舍华丽。

进屋后,见一位少女躺在绉纱帐里。丫鬟进来轻轻挽起纱帐,少女有十四五岁左右,仅有气息,形容枯槁。石太璞凑上去仔细端详,她突然睁开眼说道:“好医师来了啊!”家人见了,不胜惊喜,因为她不说话已经有好几天了。

石太璞命丫鬟放下纱帐,走出闺房,向她父亲询问病状。老者说:“大白天的,就有一个少年翩然而至,与我女儿睡在一起。等我们去捉他时,他就无踪无影了。过一会儿,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他这样来无影去无踪,我们猜想他一定是鬼无疑。”石太璞说:“如果真是鬼,驱除它并不难;我怕它是狐精,果真如此,就不是我所能行的了。”老者连连说:“不是狐精,不是狐精。”

石太璞于是交给一道符箓,这天晚上就住在老者家。半夜时分,有一个衣冠整齐的美貌少年走了进去。石太璞以为他是家中的人,便撑起身问少年来找什么人。少年回答说:“我是鬼。老者家的人是狐精。我是喜欢老者的女儿红亭,姑且到这里来的。鬼给狐精作祟,不伤害阴骘,你又何必拆散别的姻缘而保护狐精呢?红亭的姐姐叫长亭,生得美丽绝伦,我并不沾她,而是留着给你的。老者如愿把她许配给你,你再给治疗。我自然就会走的。”石太璞心下喜欢,便答应了。少年说罢走了,红亭不久便清醒过来。

天亮后,老者听说女儿神态清楚,开口说话,便喜孜孜来告诉石太璞,并请他一道进房探看。石太璞取下旧符烧了,坐在红亭床前诊视。偶然抬头见绣帐后立着一位倩女,天姿艳丽,宛若仙人,心想一定是长亭无疑。为红亭诊完后,他要水来洒纱帐。长亭忙去取了一碗水递给石太璞,往来之间,眉带情波,石太璞意动神摇,心思早已不在驱鬼上了。他告别老者谎说是去做药,可一连几天没有回来。老者的家闹鬼更加厉害,除长亭以外,家中所有妇人丫鬟都被鬼淫惑。

老者急得派人去请石太璞,而石太璞推说自己有病,来不了。第二天,老者亲自来请。石太璞故意装成腿有病,拄着拐杖困难地迎了出来。老者上前问他这是怎么了,石太璞叹口气说:“这是我独身生活造成的呀!前几天夜里丫鬟给我送暖脚壶,不小心摔在地上打了,烫了我的两脚。”老者问他:“夫人逝去后,先生为什么不续娶呢?”石太璞道:“恨不能找到像您家那样的清贵门第!”老者听了,默默不语地走了。

过了几天,老者又来了,见了跛足的石太璞,慰问了两三句话,说:“先生如果能为我家逐去鬼魅,便全家上下安然,小女长亭十七岁,愿将她嫁与先生。”石太璞大喜,连连叩头道谢,让人备了马,随同老者一道去。

看视完病人后,石太璞担心翁家会背约悔婚,便请求和长亭的母亲订立盟约。那老妇人听说,匆忙出来说:“先生为什么要怀疑我家背约呢?如若不信,有我家长亭头上所插金簪为信。”便让人取了金簪给了石太璞。石太璞欣喜地谢了,便将老者家上下人召集来,为他们一一祓除。只有长亭没有露面,石太璞便写了一道符,让人拿着送给长亭。

这天夜里,鬼再没有来搅扰,全宅格外安宁,只有闺房中的红亭仍旧不断呻吟。石太璞向她身上洒了法水,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儿,红亭就安然入睡了。石太璞见红亭好转,便要告辞回家。老者再三挽留,石太璞只好又呆了一天。到了晚间,老者准备了饭菜,殷勤款侍石太璞。二更时,老者才起身离去。石太璞正要入睡,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开门一看,竟是长亭。长亭一脸惊惶,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石太璞说:“我家里的人要对你下毒手,你快快逃吧!”说罢,又匆忙转身去了。

石太璞一听,吓得战战兢兢,面无血色,急忙跳墙跑了。正跑间,远远望见前方火光闪动,便飞快奔到跟前,是夜间打猎的人,这才放心。等这些人打完猎,石太璞随他们一起回去。他心中怨恨,一肚子气又无处发泄,准备到汴城去找王赤城;又一想家中还有老父亲,生病卧床很久,自己走了,谁人来照顾?不由地犹豫不决。

忽然有一天,两辆车子驶到他家门前,原来是老妇人亲自将长亭送来了。老妇人对石太璞说:“你和我有盟约,而你为何一走再不露面呢?”石太璞见了长亭,所有的怨恨都烟消云散了,也不介意老妇人的话。接着,老妇人催促两人拜了天地。石太璞正要设宴款谢岳母,老妇人摇着手说:“我又不是外人,何必这么多客套?我家老头子年老糊涂,如果有什么事的话,你肯代长亭顾念我么?假如能这样,便是我的造化了。”说罢,上车而去。

原来,老者谋杀女婿的事,老妇人起先并不知道,石太璞被吓跑后,她出门去追,不见了踪影。回来后,她听说了这事,心中气愤,便骂老者不仁不义。长亭在旁不住地嘤嘤哭泣,连饭也不吃了。老妇人这次将女儿送上门成亲,也不是老者的意思。等到长亭过门后,石太璞追问此事,长亭才说出了前后经过。

两三个月后,老者派人来接长亭回娘家。石太璞怕长亭一去不回,便加以阻止。长亭见丈夫不同意自己回去,便时常啼哭。一年多后,长亭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叫慧儿。石太璞无比喜爱,花钱雇了一个奶妈,精心哺育孩子。那慧儿好哭闹,夜里一定要母亲哄着睡觉才行。

一天,老者又派车来接长亭,来人说老妇人很想女儿,请石太璞念母女之情,让长亭回去与她见上一面。长亭听了,更加悲痛,泣不成声。石太璞心软下来,再也不忍心强留她。长亭想带慧儿一道回去,石太璞不同意。长亭便随家人回娘家去了。临走时,约定一个月后便回来。可是一眨眼半年过去了,却没有一点消息。石太璞派人去打探,回来后说翁家租住的房子已很久没人居住了,至于长亭,更没了音讯。

又过了两年,石太璞仍打听不到长亭的消息,便绝了念头。慧儿整夜啼哭,不能安睡,使石太璞心如刀割。不久,他父亲病故,使他愈加伤心,接着也卧病不起,不能接受宾朋的吊唁。这天,他正在昏睡间,忽听见一个妇人哭着进来。仔细看去,见长亭一身孝服立在当地。石太璞一见,突然大放悲声,哭死过去。一旁丫鬟见了,大声惊呼,长亭这才停住哭泣,抚摸着石太璞,好久才苏醒过来。石太璞怀疑自己已经死了,问长亭是不是在阴间相遇。长亭说:“不是啊!是我不孝,不能取得父亲的欢心,使我三年不能回来,的确有负于你!刚好家里人由东海经过这里,得到公公故去的噩耗。我尊父命绝了儿女之情,但再也不敢失了翁媳之礼。我来这里时,只有母亲知道,悄悄瞒着父亲!”

说话间,慧儿欢叫着投入母亲怀中。长亭抚摸着儿子,哭着说:“因为顾念了父亲,结果使我儿没有了母亲啊!”慧儿也呜呜大哭,一旁人见了,也都掩面哭泣。哭了一会儿,长亭抹抹泪,起身理理衣衫,把公公灵前供品摆放整齐,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这使石太璞心情得以安慰。他想起身,却因身体虚亏,情急间不能动弹。等石父丧事一过,长亭便要回去,准备接受违背父命的责骂。丈夫挽留,儿子号哭,便不忍心离去。

这时,有人来报说长亭母亲生病。长亭对石太璞说:“我是为公公。”长亭告别丈夫爱子,一路悲泣着走了。这一走,又是好多年没有回来。时间一久,父子俩对长亭也淡忘了。

一天,天气凉爽宜人,石太璞打开门透风,不意长亭飘然而至。石太璞很惊骇,问她是怎么来的。长亭神色悲哀地坐在榻上,叹道:“在闺阁时,看一里路也相当远;如今一天一夜而奔走千里,几乎累死了!”石太璞细细盘问,长亭欲言又止。他再三追问,长亭这才哭着说:“近年迁居山西地界,租住赵官人的房屋,最初两家关系友善,父亲将红亭嫁给了赵家公子。赵公子生活放荡,闹得赵家上下不能相安。红亭回来告诉了父亲。父亲大怒,将红亭留住,半年中不让她回赵家去。赵公子动了气,不知从哪里找了一个恶人,呼神唤鬼,将我父亲绑了去。这一下,全家又惊又怕,登时四散奔逃了。”

石太璞听了,竟卟哧一声笑了起来。长亭见了,怒不可遏,愤愤诘问几句,拂袖而去。等石太璞追出来时,已没有了长亭的身影,不禁怅然后悔。

过了两三天,老妇人与长亭一道来了,母女俩见了石太璞,双双跪在地上。石太璞惊愕不止,连忙询问是怎么回事。长亭哭着说:“听母亲说,绑走我父亲的,是你的师父哇!”石太璞一听,松了口气道:“果真是师父的话,这事便容易多了!”

于是他疾忙起身到汴城,打听到玄帝观,王赤诚出外刚回来不久,石太璞便进观拜见师父。王赤诚见石太璞前来,问道:“徒弟来这里为何事啊?”石太璞用眼看去,见厨房内有一只老狐狸,前腿穿了洞用绳子系在那里,便笑着对师父说:“弟子这次来,是为这条老狐狸。”王赤诚盘问老狐狸是他什么人,石太璞说是岳父,又将实情一一告知师父,王赤诚因那狐狸狡诈,不肯轻易放掉它,架不住石太璞苦苦相求,这才应允了。石太璞又向师父数说老狐狡诈之处,那老狐听了,藏在灶中,一脸羞惭的样子。王赤诚笑着说:“那老狐狸羞耻之心还没有丧尽啊!”

石太璞将老狐狸牵出,用刀割断绳索抽出来,老狐痛得直咬牙。石太璞放慢节奏一点一点地抽,笑着问:“你老痛了,不抽可以吗?”老狐眼冒火光,神色中含有愠怒。老狐得了救,摇着尾巴窜出观去。石太璞也辞别师父回家。

三天前,已经有人告知老者的消息,老妇人已前去寻找,让长亭留下来等候石太璞。石太璞回来,长亭迎上来拜伏在地。石太璞将长亭扶起。长亭告诉他要回去看看父亲,三天之后一定回来。石太璞对她的话早已不相信,见她如此说,只当又是信口道来,便不再挽留,只由她去。不想长亭走后,两天后便回来。这次倒让石太璞不胜惊奇,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长亭说:“我父亲因为你曾在汴城戏弄过他,一直不忘怀,整日叨叨,我不想再听,所以早早回来了。”从此,长亭与娘家常来往,而石太璞和岳父之间却再不理会。

异史氏说:“老孤狸性情反复无常,狡诈得很。悔婚之事,对两个女儿用的一种手法,诡谲也就可知了。但是以要挟来求婚,这样便从一开始就开了老狐狸悔婚之端。况且女婿既然爱妻子而救岳父,只应当抛弃前嫌而用仁义来对待才行;竟然还要戏弄于危急之中,怎能怪老狐狸没齿不忘啊!天下有岳父和女婿之间相互不和睦的,大抵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