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是这样讲的。
至于每个人的话是否都是真的,我无法断言。人经常会说错话。从经验中可以知道,人很多时候的举动都是不合适的,在很多例子中,我们为了试着找出错误在哪里,已经花费了太多的时间。所以,我们也无法相信所谓的权威。然而人有时也是对的,就好像民谣里史克若根斯所吟唱的那样:“没有任何可以遵循的常例、规则。”
有一个死亡的字眼叫做“鬼”,我的某些记忆就是被它召回的。
所有人都会讲自己似乎是被鬼上身了,对此我要坚定地说,他说得太对了,他确实是被鬼上身了。
虽然穿着合身乃至完美的衣服,可是他那空洞的眼眸、深陷的脸颊,以及那身深黑色的装扮,都在诉说着某种诡秘和阴森。长发灰白,垂挂而下,如同海藻般紊乱纠缠在一起。而他的脸呢,看起来让你感觉好像美好的人性都已发炎、溃烂,化成尘埃,那张脸好像在告诉你他的人生就是没有生命的孤独人型立牌,你能说这样的人不是被鬼上身了吗?
他的态度你也许曾观察过,他心思缜密、深沉阴郁、沉默寡言。他总是离群索居,从来没有过快乐的感受,他的态度上烙印着冷淡的标签。他总是发疯一样地想回到从前,念念不忘往日的时光;或者总是追寻内心深处那隐秘的回音,你能说这样的人不是被鬼上身了吗?
他那慢条斯理、严肃深沉的声音你大概听到过,他声音的音质饱满而自然,可是却又有着某种自相矛盾的旋律,你能说这样的人不是被鬼上身了吗?
他待在自己的半实验室、半图书馆的寝室里的样子你大概也见过,他有着渊博的化学知识,在这方面声名远播,他的耳朵、双手和嘴唇都写满了远大的理想,那双眼睛炯炯有神。或许,在某个冬夜,你会看到他孤身一人,被他的药品、书籍和实验器材包围着,火焰摇曳闪烁,把他身旁那些古怪诡异的东西投射到墙上,在这群魔乱舞般的景象中,他那昏沉沉的灯光的影子将甲虫似的怪物影像刻画在墙上,岿然凝立于一群鬼魅似的幽灵暗影之中。装有液体的玻璃杯的投影等幻像,好像感觉他的力量能使它们分崩离析,会被扔到火炉中蒸发掉,因而忍不住战栗发抖。或许你也曾见过,在所有的工作都完成后,他在椅子上默坐沉思,面对炽热的火焰和生锈的壁炉,双唇一开一合,然而却听不到一点声音,周围是死一般的宁静,你能说这样的人不是被鬼上身了吗?
只要放飞想象的翅膀,关于他的传言都是着魔人心的语调的说法就没有人会相信,关于他住在被鬼魂附着的阴地的说法就会被一致认同。
他住在如墓穴一般的偏僻荒凉之所,似乎是从前学生租借住宿的古旧幽闭屋舍。这栋建筑物曾经也是这空旷之所的璀璨明珠,然而现在却古怪得如同蹩脚建筑师做出来的失败试验品,被灰蒙蒙的阴沉天气所笼罩着。快速膨胀的大城市挤压着房子的四周,它就如同是由砖块和石头搭建而成的古旧水井一样,在阴暗的角落里沉陷着。建筑物和街道形成凹处,铺散其中的是房子周边的物体,长久以来,盖立其上的是古老时代的烟囱柄,烟雾经常无礼地侵犯周围的老树,当天气阴晴不定或老树已经虚弱无力之时,老树就屈尊俯就弯下腰来,而卑微的小草要想铺满大地、争取妥协后的胜利,还要努力跟土地搏斗。寂静的街道很不习惯听到脚步声,更不习惯被人们的眼神关注,唯一的例外就在于,当上天用迷惑的眼神鸟瞰此地之时,会猜想这个鬼地方到底是什么来头。在砖块堆积的角落里,遗落着房子的日晷仪,好几百年来,这儿从未出现过阳光,如同补偿一般——倒是经常有雪片的光顾,而且通常这儿的雪会积得很厚很厚。其他地方通常都等不到阴森的东风的光临,因为它总爱到这儿疯狂地吹转,嗡嗡的声音常年不息。
关上门后,他走向老旧低矮的住处里面的时候,就能看到一个火炉,里面的天花板的横梁虽然已经被蛀掉了,看上去就像个地地道道的疯狂建筑,可它还是很坚固的,一直到大橡木支撑的壁炉架下,都延伸着耐用的木头地板。这个房子承受着整个城镇的压力,使它马上就要被排挤到边缘了,它完全不合乎约定的成俗,完全从时代潮流中脱离了出来;它是那么安静,以至于远处的关门声或某种声响,传到这里都如雷鸣般响亮。发出这种声音的不只是那些空洞的房间和低矮的走廊,咕噜咕噜的隆隆声随处可闻,直到声音死于被遗忘的、沉重的地窖气氛之中,半埋在这儿的,正是诺曼底的牌楼。
在某个死一般寂静的冬日,在黄昏之时,你大概能看到他待在屋中。
大风呼啦啦地刺激着耳膜,听上去非常狡猾的样子,逐渐幽暗的光影显示着太阳正在睡去。当昏暗的天色笼罩大地,一切事物都变得模糊不清,影子虚浮肿大,然而无法辨识,却又始终停在那儿。在火炉旁坐着人,开始能从煤炭燃烧的熊熊烈火中看到粗犷的身形和脸庞、深渊和高山、军队和伏兵,行走于街上的人头颅低垂,想在日落之前赶到家中,而那些只能在外头留着的人则在愤怒的角落里驻足。行人的睫毛被四散飘落的雪片刺得生疼,雪花零落而下,可是很快又被大风吹散,躺到冰冻的土地上。所有的人家都将门窗关紧,让温暖不至外溢,在忙碌又安静的街道,明亮的煤灯忽闪忽灭。零星的行人孤独地颤抖于街上,看着那些人家厨房中温暖的火光,家中晚餐的香味在几十里外都能闻到,让人不由得把裤带紧一紧,空空的胃袋此时最为敏感。
冬日的刺骨严寒显然也刺激着这块土地上的旅人,他们疲惫地看着这块阴郁的大地,狂风呼啸,旅人浑身为之战栗。海上的水手在上下摇动,他们在暴怒的海面上,惊惧地面对摇摆起伏的波浪,看着在陆岬岩石上孤立的灯塔,让人感觉更为孤独,水手们也更加警觉于危险的到来。飞行于黑暗中的海鸟,孤独地跟庞大的灯塔战斗,最后血染白羽,坠落海面。因为猜测到底是谁把卡森大卸八块然后吊到罗伯斯洞穴之中,灯火旁专注的阅读者因而显得焦躁不安,他或者是在担心那位经常在阿布达商人卧室中开启盒子的凶猛女人的出现,担心她会拄着拐杖出现于这样一个夜晚的楼梯上,在黑暗中迈着漫长阴森的步伐嘟囔着“晚安”。
这是个朴素的乡村,林荫大道中逐渐消散了隐隐微光,树木排列成拱形,看起来深沉而阴暗。在森林和公园之中,潮湿而高大的苔藓和蕨类,外加成群的树木与满地的落叶构成了一片严密的黑网,阵阵薄雾从沼泽、河床和沟堤中冒出。从古老的走廊、房舍和窗户中射出昏黄的光线,那幅景象温暖人心。这时,车匠和铁匠已准备收工,公路闸门已经拉下,田野上遗落着孤独的犁和耙子,磨坊停止了运转,工人们在家中歇息,教堂的时钟在沉重地敲打着。这是一个非常寂静的夜晚,教堂院落的小门,被关得严丝合缝。
被禁锢了一天的幻影在薄暮微光之中悄悄展现,他们一点点靠拢,如鬼魅、如蜂群般相互聚拢,在房间低矮的角落中呆立,他们皱眉不满的表情,从半开的门缝中清晰可见。这间空屋是他们的地盘,别人家的地板是他们狂欢的场所,墙上、天花板上,都是幻影的舞台。炉火如退潮的海水一般,一点点熄灭,临近消亡时又跳出一团团火焰,那是回光返照。家中人形幻化成的幽灵被他们用恶作剧的形式荒唐地嘲弄,比如把蹦跳的马儿变成怪兽,把护士幻化成食人女妖,把半是害怕、半是兴奋的懵懂孩童变成谁也不认识的陌生人,他们站在炉边,如同巨人,双手叉腰,两腿分开,如同要参加火并的街头混混,嚣张地嗅着人类的鲜血,磨着牙齿,渴望如吃面包一样咬碎人们的骨头。
这些幻影展示了古人不同的影像,引起了我们关于古人的联想,于是他思考生命。从闭关休息的房间中,幻影悄悄地投射出来,把自己打扮成古人的身形和面庞,这是一些来自古代、墓地和某个不为人知的深渊的影像,那里的一切事物都飘来荡去,永远没有止息。
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坐在那儿,凝视火焰,火光忽闪,幻影们也在生成变化。他的眼睛虽然睁得很大,却忽略了这些幻影的存在,他们放肆地进进出出,然而这位男子却一动不动,就那么盯着火光。
那声音似乎是从深渊中产生的,那声音来自这些幻影,这些喧闹声被薄暮微光所召引,使男子看上去愈加深沉。烟囱里的风不断地发出各种声音,时而如咆哮啼哭,时而如呻吟低唱,大风摇撼着外面的老树,爱说闲话的白嘴鸦用它那困顿的声音不断发出“呱呱”的抗议声。窗户应和着风声不断晃动,塔楼顶上的破旧藤条也发出嘎嘎的抱怨声,塔楼下面的时钟则清晰地记得,又是十五分钟过去了。然后,火焰消散,在钟表的咯咯声中,火种寿终正寝。
忽然,原本呆坐的他被一阵敲门声所惊醒。
“谁?”他说道,“进来!”
站在他椅子的后面从上面往下看着他的事谁也没有做过,当他抬头说话的时候,我可以确定地说,这块地板上没有传来任何的脚步声。没有镜子存在于房间中,所以他的身躯所投射的幻影也无法从镜子中窥见,然而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惊鸿一现,随之消失。
“我真是害怕极了,先生。”走过来的是一个手拿托盘、身穿鲜艳颜色衣服的忙碌男子,他为了方便自己通行,用脚把大门卡住。他在拿着托盘走进来的时候,还用谨慎优雅的姿态关上门,关门声音很小,显示出他的训练有素。他说道:“本来今天晚上应该是非常美好的,然而威廉太太有好几次都被吹倒了。”
“风很大吗?嗯,刚才确实有起风的声音。”
“不错,亲爱的雷德罗先生,她就是被风吹倒的,所幸上帝保佑,她总算是平安到家了。”
这时,他放下托盘安排晚餐,忙着把油灯点亮,并把一层桌布铺到桌上,正在忙碌时他忽然停下了,先把火种投到壁炉里面,升起了火。当火焰噼啪燃烧、灯火高照的时候,房间的面貌顿时改变,就好像他那富有的生命力、红润的脸庞,特别是热情的工作态度改变了整体气氛,使得整个房间温暖明亮起来。
“先生,无论在什么时候,威廉太太都会被任何事情轻易干扰,她是个太弱势的人,一点点压力都会让她屈服。”
“你说的很对,确实是这样。”雷德罗先生和蔼地说道,果断中又不失礼节。
“先生,就连泥土都很容易影响到威廉太太,比如在上个礼拜六,那天闷热潮湿,她在跟新进门的弟妹一起出去喝茶的时候,非常高兴地装扮自己,虽说是走路去喝茶,她还是不想让任何泥点子沾到自己身上,可显然这是不可能的;空气也很容易影响到威廉太太,比如在一个朋友的极力邀请之下,她去了派克汉展览会中的摇摆舞音乐会,可却导致身体浮肿,跟个蒸汽船一样。还有一次,她参加完酒会往回走,走了大概两里路的时候,母亲工具上的警报器就被她弄响了;还有呢,水也很容易影响到威廉太太,在巴特海那回就是这样,她有个名叫小查理·史威哲的十二岁的的侄子,把船划进了防波堤,她就差一点跌到水里。可是实际上,小侄子哪里知道怎么划船。我说的这些都是她受自然因素影响的例子,所以呢,威廉太太一定要改变自己容易居于劣势的性格,变得坚强起来。”
他说到这儿停了下来,等待着雷德罗先生的回答,而雷德罗先生还是淡淡地说:“的确如此。”态度还是那么优雅。
“就是这样的,亲爱的先生,”史威哲先生在说话的时候,也在准备着晚餐,对每个步骤都认真检查,“她一向都是这样,我说过不止一次了,我们史威哲家族竟然还有这种人。给您胡椒,先生。我那八十七岁的老父亲史威哲先生之所以想快些领到退休金好好休息,就是因为这个,他要对史威哲家族好好管理——您的汤匙,先生。”
“你说的很对,威廉先生。”雷德罗先生虽然很耐心地在听,却有些心不在焉,说了这句话后就又陷入了沉默。
“先生,的确,”史威哲先生道,“我的父亲在我眼里就是这样,我总说他是树木的大动脉或者中枢神经。哦,您的面包在这儿。我们家族的继承者是鄙人以及鄙人的拙荆,哦,您的盐巴,还有刀和叉。当然还有我们的兄弟以及他的史威哲家族成员,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如此等等。此外还要加上叔伯姑婶、表兄弟姐妹等一大堆亲戚,还有那些远得要用八竿子才能打得着的亲戚,以及刚迎娶进门或刚出生的史威哲成员。给您酒杯,这儿。我觉得要是把这些人都聚集到一起,大家手牵手能把整个英格兰给围起来。”
面对陷入了沉思的主人,威廉先生虽然始终不停地说着,却是一句回答都听不到,为了叫醒雷德罗先生,他悄悄来到他身边,装作不小心的样子把玻璃瓶重重放在桌子上。他把雷德罗成功叫醒之后,又接着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他似乎觉得自己这么做已经得到了雷德罗先生的默许。
“的确,先生,如此认为的不只是我一个人,威廉太太也这么想,我们总是说‘这世上有那么多史威哲家族的人,而我们却没作出一点贡献’。您的奶油,先生。实际上我父亲的卡斯特家族一直都是一脉单传,我太太也很想要个孩子,然而总不能如愿,我们并没有孩子。鸭肉和土豆泥您现在需要吗?威廉太太总是说,我从集会所离开之后,她准备好晚餐只需要十分钟的时间。”
“好了,我要用餐了。”雷德罗先生好像刚刚从梦里醒过来,来回踱着步子。
这位总管接着说道:“威廉太太一直是这么做的,先生。”他一边把盘子加热一边说。看着投射在盘子上的自己脸庞的阴影,雷德罗先生脸上现出感兴趣的表情,脚步停了下来。
“就好像我常说的那样,先生,妈妈这个角色对威廉太太是非常合适的,母亲慈爱的感觉从她的胸脯中散发出来,她必然能做好的。”
“她做了哪些事?”
“我很奇怪,先生,她为什么不满足于仅仅当一位好母亲,对不同区域的年轻人给予保护,或者参加您的讲课时只穿着紧身胸衣。我很诧异,先生,现在外面的天气这么冷,而房间里却这么暖和。”威廉先生把盘子翻转过来,并冷却一下被烫热的手指。
“哦。”雷德罗先生如此回应。
“我想说的就是这个,先生,”威廉先生对着雷德罗先生的肩膀,用他愉悦快捷的声调说道,“我们所讨论的正是这个,先生。我们所有的学生都这么想,无论哪一天,集会所里一个又一个地出现课堂上的学生,他们总想和她说说话,或者请教她问题。我就知道,他们一般都用‘史威姬’称呼威廉夫人,我觉得这个名字还可以,先生。要是这个称呼讨人喜欢,那听到别人这么称呼自己总是会感到心情愉悦。人要名字干什么呢?就是为了方便交流,威廉太太要是有什么特质比名字更吸引人,例如她的性格和气质,即便史威哲是她真正的姓氏,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天哪!他们随便喊她什么,不管是史威姬、威姬还是布哲夫人,哪怕是伦敦布哲、布莱克菲尔、却尔喜、比特尼、威特罗、汉墨史密斯夫人等等也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