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到家里人最喜欢的文章就是这一部分,”泰特比先生以愚蠢而孤独的语气说,“孩子们常常因为它而流泪,要想解决他们之间的不满足或争斗,最好的方法就是念这段文字。旁边那个故事讲的是森林中的知更鸟,它如此写道:‘贫乏凄凉的忧郁啊!昨天有一位手上抱着一位小孩的年轻男子,一打衣衫褴褛的小孩们围绕在他身边,都在两岁到十岁之间。他们饥寒交迫,走到高贵的官员面前,吟唱诗歌。’哈!我的确搞不明白这段文章,我不清楚这玩意儿跟我们究竟有什么关系。”
“他看上去真的是破烂而苍老,”看着自己的丈夫,泰特比夫人说道,“一个男子身上竟然能有这种改变,我太惊讶了!亲爱的!亲爱的!那真是种牺牲!亲爱的!”
“有什么牺牲?”她的丈夫有些不爽地说道。
泰特比夫人没有回应他的问话,只是摇摇头,继续激动而愤怒地晃动摇篮,使小宝宝如同在海盗船里坐着一样。
“我的好妻子,你是不是说婚姻对你来说就是一种牺牲?”她的丈夫说。
“不错!”泰特比夫人答道。
“为什么这样说呢?我是想说不能光从一个角度看待问题,我虽然是牺牲品,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又不想接受这个事实。”泰特比先生看起来心情烦躁。
“我的整个心灵和精神都希望那并非事实,泰特比,”他的妻子说,“我比任何人都更不希望它是个事实,泰特比。”
“我不清楚她身上的什么东西被我看到了,”泰特比低声说道,“我所确定的是,以前要是看到了什么,现在都已改变。吃过晚饭后,我在寂静的炉火边坐着,始终在思考这个问题。现在的她又老又肥,跟别的女人比起来,简直就没有一点竞争力。”
“他相貌平平,个子不高,有点秃头,有点驼背,还没有什么气质。”一旁的泰特比夫人也在低声埋怨着。
“我怎么会处在这种婚姻里?我大概是昏了头吧。”泰特比先生嘟囔着。
“要是说还能有什么自我解释的话语,那就是我被我的感觉所背叛了。”泰特比夫人神色严肃地低声说。
在这种气氛之下,他们坐下来吃晚饭,可是对于小泰特比们来说,安静地坐着吃饭显然不可能,到处跑来跑去、互相丢掷面包和奶油的疯狂派对式的晚餐,才是他们喜欢的模式,他们偶尔还会发出尖利的叫声,之后以各种队形跑到街上,如此这般折腾不休,当然在门阶跳上跳下也是免不了的。在此类事件当中,小泰特比们为了水和牛奶站到桌上面互相争吵是很温和的了。然而这种行为却让人感觉可悲,并让人忍不住恼怒,这种恶劣举动不由得让人想到华兹医生,直到泰特比先生把聚拢在前门的所有小孩都赶跑之后,才可以感受到宝贵的安宁。然而这种安静没能保持多久,因为他看到强尼悄悄回来了,并且还在粗鲁地从罐子里面强取食物,被抓到时如同一个腹语者噎到了一半,一句话都说不出。
“我终究会被这些小孩累死的!”泰特比夫人把这些捣蛋鬼惩罚一番后说道,“有时我就在想,这么活着还不如早点死了呢!”
“最好别要孩子,他们没有给我们带来一点乐趣。”泰特比先生说道,“可怜的人哪!”
泰特比先生把夫人刚刚粗鲁地放在他面前的杯子拿起来,同时泰特比夫人也把自己的杯子举起,之后他们如同受到惊吓般突然停下不动了。
“你们看这里,父亲,母亲!”跑进屋来的强尼大叫道,“威廉太太跑到街上去啦。”
这个世界上要是有这么一个男孩,能够如同老护士一样,细心地摇晃摇篮,把一个小婴儿从摇篮里抱出来,温柔地抚慰他,那他就必然只能是强尼,而那个幸运的宝宝,无疑就是摩洛克女孩了。
泰特比夫妇把手中的杯子放下了。
他们同时用手摸了摸额头。泰特比先生的脸颊此时变得明亮而柔和,他的妻子同样如此。
“为什么会这样啊,上帝!请原谅我吧,”泰特比先生自言自语道,“是什么样的邪恶之事染上了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经过昨天晚上的那番感受和交谈,我怎么能忍心那么恶劣对待他呢!”泰特比夫人用围裙擦拭眼睛,她哭了。
“我难道不是人吗?”泰特比先生道,“我还有没有一点良知?请你告诉我,我的小妻子苏菲雅!”
“我亲爱的阿达夫。”他的妻子答道。
“在我的内心深处,苏菲雅,始终都处在我不愿意承认的状态。”
“哦,阿达夫,现在的我是什么样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的妻子好像无法控制压抑已久的悲伤,突然大哭起来。
“请不要独自承受伤痛,我的苏菲雅!否则我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我明白我一定狠狠地伤了你的心。”泰特比先生道。
“不!阿达夫,一切都是因为我不好!阿达夫,不是你的错!”泰特比夫人哭着说。
“我的小妻子啊!”她的丈夫温柔地说,“不要这样,你越是表现出这么高贵的情操,我就越是忍不住自责自怨。亲爱的苏菲雅,你不明白我内心的想法,我肆无忌惮地发泄着自己心中的黑暗,我的小妻子啊,毋庸置疑,我就是个大混蛋啊。”
“哦,亲爱的阿达夫,不要这样!你一定不能这样!”他的妻子喊道。
“我必须把事情说出来,苏菲雅,我必须要说出来,不然我就要疯了,我的小妻子啊!”泰特比先生道。
“威廉太太马上就要到这儿了!”站在门口的强尼喊道。
“我真的很奇怪,我的小妻子,以前我为什么会那么崇拜你,我真是想不通啊!你给我生了那些宝贝孩子,我却全都忘了,我总是责怪你没能保持苗条的身材,以前的事我从没有好好想过,”泰特比先生扶着椅子支撑自己的身体,深呼吸一口气,之后用严肃的语气自我批判道,“作为我的妻子,你为我付出了那么多,你从不曾如此关心过别的男子。要是你能这么关心其他男子,那他肯定比我幸运也比我好,我想这个世界上比我好的男人太多了,可是对于你这些年来为我做出的牺牲,我却毫无感激之情,我只想着你的容颜不再而跟你争吵。你能相信吗,我的小妻子?我自己都没法相信啊。”
泰特比夫人用手捧着丈夫的脸庞,又是哭又是笑,就这样维持了好一阵子。
“哦,阿达夫!”她哭着说,“你这么想我真的很高兴,你竟然能这么说,我太欣慰了,阿达夫!因为我总是觉得你相貌平平,实际上你就是这样,除非你用手把脸遮住,不然你就是我遇见过的最平凡的人。我总是觉得你个头太矮,实际上就是这样,不过你所有的一切我都会接受,乃至会喜欢上它们,因为我是你的妻子啊!我认为你开始沉沦、堕落,可是你能够依靠我,我会搀扶着你重新振作。我觉得你身上缺乏特殊的气质,然而实际上居家的纯净气质就在你的身上,愿我们的家能得到上帝的庇佑,阿达夫!这是我们唯一的东西啊!”
“啊!威廉太太来了!”强尼大声喊道。
果然,威廉太太已经到了,每个小孩都在她身边围绕,她一进门,就收到了孩子们的亲吻,她也亲吻了他们。然后,小宝宝和宝宝的父母也和威廉太太亲吻。孩子们跑到一起,快乐地在她面前跳着舞,然后用一种胜利的姿态在威廉太太身边簇拥着。
对于威廉太太的到来,泰特比夫人丝毫不敢怠慢,马上温柔地迎接她。他们就跟孩子们一样,不知不觉就围着威廉太太转,孩子们跑到她跟前,热情地欢迎她,亲吻她的手。威廉太太就是善良精神的代表,充满爱心地对待所有人。
“在这样一个圣诞节的早晨看到我,你感到开心吗?”梅莉高兴地拍手问道,“哦,亲爱的,这简直是太美好了!”
更多的叫喊声和亲吻在孩子们之间传递着,孩子们在威廉太太身边围绕,快乐、荣耀、喜悦的气氛弥漫在四周的空气中,简直都让她难以负荷了。
“啊,亲爱的,因为你,我流下了这么珍贵的眼泪,我感觉无比荣耀!我究竟做了什么,能得到大家这样的关爱?”梅莉说道。
“谁能帮把手!”泰特比先生叫道。
“有谁能帮把手,拜托了!”泰特比夫人跟着喊道。
“帮把手吧,拜托啦!”孩子们用愉快的合声跟着附和道,他们簇拥在梅莉身边跳舞,不愿意离开她,在她的裙子上摩挲自己玫瑰般的红润脸庞,抚摸并且亲吻着裙摆,那样子好像一刻也不愿梅莉离开。
“我真的是太感动了,”梅莉一边把眼泪擦干一边说道,“只要今天早上我还能开口,我就肯定会跟你说。在黎明时分,雷德罗先生找到了我,他的态度温柔极了,就好像我是他最亲爱的女儿一般,他请求我陪他一道去威廉的兄弟乔治生病的地方,之后我们就去了。在路上的时候他好像很是信任我,对我抱有很大希望,对我的态度也非常顺从和善,让我都禁不住哭了出来。我们到了那间房子之后,看到有一个女人在门口,她把我的手抓住为我祝福,可是她伤痕累累,我觉得她被人打了。”
“她说得很对!”泰特比先生道,泰特比夫人对这句话也表示了赞同,之后所有的孩子一起喊道:“她说得很对!”
“哦,但是否仅此而已?”梅莉接着说,“我们沿着阶梯向上走,走到房间里面。病中的男子已经有好几个小时都躺在那里,始终在昏睡中,然而那时他却突然坐了起来,双手伸向我,泪流满面,表示对自己过去虚掷的时光的深深忏悔,如今他是真心悔改了。在他看来,以前的经历没有了浓密黑云的遮蔽,显得那么清楚。他恳求我代他询问,能否得到他可怜的老父亲的原谅,是否愿意接受他的祝福,他还希望我可以在他床边祈祷。我在做这些的时候,雷德罗也饱含激情地参与了进来,他总是在感谢我,感激上帝。感恩之情充溢我的内心,我只能呜咽着哭泣,什么事都做不了,只希望那个病中的男子从来没提出让我坐在他身边的要求,这使我得到了片刻的宁静。当我坐在他的身边,他把我的手握住,直到又昏迷过去。雷德罗热切地希望我可以到这里来,就在我准备出发的时候,他感觉到我就要离开,就显得很不安,所以我的位子还必须要有另一个人替代,让他觉得他依然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哦!亲爱的,亲爱的!对于这所有的一切,我感到了无比的快乐和感激!”
梅莉在哀伤地说着这些的时候,雷德罗进来了,他默默地走到了阶梯上,四下打量,看到屋子里面的中心人物就是梅莉。正在他感慨着自己又来到了这个楼梯的时候,年轻学生从他身边经过并且鲁莽地撞在了他身上。
“我亲爱的护士啊!你是最善良、最温柔的人!”学生在梅莉面前跪下,把她的手紧紧握住说,“对于我的不知感恩图报,我请求您的原谅,那真是禽兽不如啊。”
“亲爱的!哦!亲爱的!”梅莉流下了纯洁的眼泪,“这里还有这么多人。亲爱的,哦,我也非常喜欢他们,我何德何能得到你们的厚爱啊!”
梅莉说话的时候把手放在眼睛前面,擦拭幸福的泪水,她的态度看上去简朴而诚恳,大家听到她的话,无不觉得感动而快乐。
“我已不是我,”学生说道,“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是因为我内心的混乱,也许我疯了,这种感觉前不久才有。然而在我说话的时候,似乎又一切都好了,我听到孩子们喊着你的名字,听到这些声音的时候,我在隐约中好像看到身边有鬼影闪烁。哦,我的梅莉,请不要哭泣,你要是能把我的心看透,而且明白我对你的崇敬和关爱,你就不会在我面前哭泣,对我来说,世界上最严厉的谴责就是你的眼泪。”
“别!别!”梅莉说道,“并非如此,你一定不能这样讲。这是高兴的眼泪,你祈求我的原谅让我很是惊讶,可同时又感觉无比高兴。”
“你还会来这里吗?这件小窗帘你会把它完成吗?”
“不!”梅莉摇着头把眼泪擦干,“我的编织工作你不用在乎。”
“如此说来,我已经得到了你的原谅?”
梅莉把他叫到身边,跟他悄悄耳语。
“你的家乡传来了一些信息,艾德蒙先生。”
“信息?什么信息?”
“不管是你在病中没办法写字的时候,还是在你病情好转、字迹有所改变的时候,人们都会感觉怀疑。要是在你看来这个消息不算糟糕的话,你肯定可以接受任何信息吗?”
“我肯定。”
“那我要告诉你,有人过来了!”梅莉说道。
“你说的是我的母亲?”学生问道,眼神不自禁看向雷德罗,他从阶梯上刚走下来。
“嘘……不是她。”梅莉答道。
“那就不可能有人了。”
“果真是这样?你敢肯定?”梅莉问道。
“或者你是在说……”她忽然把手放在学生的嘴巴上,把他后面的话堵住了。
“不错,就是这样,”梅莉说道,“有一位娇小而美丽的年轻女士心情很糟,艾德蒙先生。在尚未解开所有谜团之前,她不能好好地休息,所以昨天她就跟一位女仆一起过来了,因为你曾经把学校的地址标注在信件上,所以她就去了那里。我在今天早上看到雷德罗先生之前,就已经看到她了,她同样对我也很有好感。亲爱的,哦,这个人也同样敬爱我。”
“今天早上!现在她在什么地方?”
“嗯,现在她就在这儿,”梅莉附在艾德蒙的耳边低声说,“她正在集会所的小客厅中等着你呢。”
艾德蒙把她的手压住,赶紧向外冲去,然而梅莉把他拦下来了。
“雷德罗先生有了很大的变化,今天早晨他跟我说他的记忆已经失去了很多。为了表示我们对他的体贴,艾德蒙先生,我们所有人的记忆都是他所需要的。”
艾德蒙给了梅莉一个眼神,示意她的窗帘非常棒。他出去时从雷德蒙身边经过,此时他恭敬地给他鞠了一躬,显得对他非常关注。
雷德罗亲切而谦和地回了一礼,看着经过自己身边的艾德蒙,他双手抱头,试图把失去的记忆唤回来,然而没有用。
重新出现的幻影和音乐持续性地改变了雷德罗先生,如今他深切感觉到很多东西自己都已经失去了。对这种处境他非常怜悯,自然地就跟旁边的正常人进行比较,在他身边的那些人不禁对这件事也产生了关心,从对他苦难的注视中产生了一种顺从温和的情感,如同对一位老者的同情,对于他力量消逝后的脆弱,他们没有视而不见,也没有显露出什么不悦之情。雷德罗有一种深刻的感受,即通过梅莉,他曾经做过的很多邪恶之事都得到了弥补。雷德罗越是经常跟她在一起,他的改变就越是显着。因为他潜藏已久的情感被梅莉所唤醒,因此他没有任何别的希望,他觉得自己对梅莉非常依赖,她可以帮助他。
他们一起向屋外走去时,雷德罗看到孩子们一窝蜂地围住了她,亲吻她、拥抱她。孩子们悦耳、快乐的欢声笑语传进他的耳朵,他们明亮的脸庞映入他的眼帘,他们如花儿一样簇拥在雷德罗周围,他看到轻松愉悦的满足感重新出现在那对夫妇的脸上,他呼吸着屋子里俭朴、贫穷的空气,内心极度安静。他想起这里曾经遭到自己恶劣行为的毁坏,内心羞惭,于是他顺从地来到梅莉的身边,把孩子们稚嫩的胸膛靠到了自己身上。
在他们抵达集会所的时候,老人就在烟囱旁的椅子上坐着,低着头看着地面,他的儿子则在对面的火炉旁靠着,在凝视老人。梅莉走进来的时候,两人同时把头抬起,眼神变得闪闪发光、富有朝气。
“亲爱的,哦,亲爱的,他们跟那些人一样,看到我也感觉欢喜,”梅莉喊道,她热切地拍着手,突然又停了下来,“这样的人这儿还有两个。”
看到梅莉时威廉和老人特别高兴,简直难以用语言形容这种欢乐。威廉张开双手,梅莉就奔到了他的怀抱,在这个寒冷的冬天能把她拥入怀中,他感觉非常高兴。老人同样想念着梅莉,他也紧紧地拥抱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