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个头矮小的男子坐在起居室中,隔在客厅和一间小商店之间的只有一个小隔板,很多小报的剪报贴满了墙壁。起居室中和他作伴的小孩有很多,叫出这些小孩的名字就会让你觉得愉快,他们的肢体动作虽然有限,然而表达出的效果却让人印象深刻。
在这群孩子里面,用哄骗和威压的方式,角落里已经睡着了两个小孩,他们睡得舒适温暖,正在纯真香甜的梦境中畅游。然而更多时候他们喜欢清醒的状态,在床上胡闹乱斗。
一个生蚝堆成的食物塔放在角落里,这些美味佳肴正在被两个孩子享用着。在这跟堡垒一样的房间中,他们总是相互打闹袭扰,就如同史考特人和皮克特人对年轻英国人的历史建筑加以围攻,攻击结束后再回到自己的领地。
他们的角色除了侵略行动中愤怒的反击者和疯狂的队员之外,还总是扑向床单,因为在床单里躲着那些扮演掠夺者的小孩。一个小男孩在另一张小床里,有他在,这个家族就永远不愁没事,他不但往水里面扔短筒靴,还在水里丢很多其他小物品,似乎一切硬东西都成了飞弹,在屋子里乱飞。小孩们这么做已经对他的睡眠构成了干扰,即便如此,他依旧表示了对他们的赞美,毕竟这些小孩们不会有人真正讨厌。
除了这个有丢东西癖好的男孩之外,还有一个名叫强尼·泰特比的年纪稍大的小大人,他把一个婴儿背在背上踉踉跄跄到处乱走,因为膝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所以身体总是东倒西歪。他努力念一篇从家中学来的小故事哄婴儿入眠,可是太累人了!虽然因为宝宝的重量,他的肩膀已经没有知觉,虽然他总是凝视着宝宝的眼睛,想要让他快些入睡,然而宝宝依旧睁大着自己好奇的眼睛,所幸的是宝宝总算是不闹了。
这是摩洛克火神的婴儿,在那总也不能满足的祭坛之上,每天都要祭品,而这个小宝宝就是备用的祭品。摩洛克宝宝有着难以安静下来的性格,无论在什么地方,要想让他们五分钟之内不吵不闹都是很难的,而要想哄他们睡觉,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但在附近一带,“泰特比男孩”如同酒馆服务生或邮差一样尽人皆知。他把小婴儿抱在手上,总是徘徊于门阶之上,从周一清晨直至周六夜晚,他在小孩队伍后面缓步而行,跟着杂耍和翻筋斗的队伍,从来只走一边,然而因为动作缓慢了些,所以很多有趣的事都错过了。在小孩们一起玩耍的时候,强尼因为这个摩洛克火神宝宝的存在而无比苦恼疲倦,无论强尼待在哪儿,摩洛克宝宝永远是那么易怒,一刻也无法安静。然而当强尼外出的时候,摩洛克宝宝就会安静地睡着,只要强尼一回来,摩洛克宝宝就自然醒来,强尼就要去带他。大家都安慰强尼,这个宝宝完美无缺,可是在英格兰却一个同伴都没有。强尼喜欢从松垮垮的帽子下面或裙子后面满足而温驯地打量外面的世界,他歪歪扭扭地走路,看上去如同拿着大包裹的搬运工,当然他要想把手上的东西寄出去是不可能的,至于要送到哪儿就更是无法知道了。
一位矮小的男子坐在小起居室中,这个大家庭的家长就是他——阿达夫·泰特比爸爸,也是前面那家小商店的老板,“泰特比报社公司”的招牌挂在商店墙上。在小孩子们的吵闹中,这位父亲试图安静地读报,可是显然无法做到。认真地说来,唯一对这家公司有贡献的就是这位父亲,毕竟“公司”既没有具体的基础,也不是个人财产,仅仅是个诗意的抽象概念。
“泰特比”公司位于耶路撒冷大楼的转角处,很多文学作品展示在它的橱窗上,比如未经许可的广播节目和过期报纸的照片,而包括手杖和大理石雕刻品等在内的商品堆积在公司仓库里。一家轻松愉快的蛋糕烘焙坊曾是这家商店的前身,然而耶路撒冷大楼似乎容纳不了这种精致优雅的气氛。现在关于烘焙业的商业气息在橱窗中一点点都找不到,我们只看到如公牛眼睛一般的亮光从小小的玻璃灯笼里透出,现在烛火慢慢减弱,一点点在夏日里熔化,在寒冬中凝结,直至一切希望都已消失,只遗留下了灯笼的残骸。
“泰特比公司”曾经做过的生意有很多,它曾经在玩具业上冲动地投了一小笔钱,因为透过橱窗你能看到很多精致的石蜡娃娃,它们被混乱地堆到了一起,最混乱的情况在于它们的脚和脸摆在一起,而最底下则横躺着很多掉下的破长腿和手臂。女帽生意也曾是“泰特比公司”的业务,因为还能看到一些金属线制无边呢帽堆在橱窗角落里。对于烟草事业“泰特比公司”也曾有过幻想,并且为了便于在烟草产地驻扎,还在大英帝国三个地方找了原住民代表,可最后仅仅是做了市场调查。还有某种诗意的传奇掺杂在这桩生意中,并且在进口烟草的时候还流传下一个笑话,即你会看到嚼烟草的有一人,嗅烟草的有一人,抽烟草的还有一人,然而这个事业没有带来任何商机,唯一的收获就是一堆苍蝇。几年后,绝望中的“泰特比公司”在模仿珠宝的生意上进行投资,橱窗长格的玻璃中,有一张盖有廉价图章的卡片,一堆铅笔盒,还有个神秘的黑色护身符,一些无法理解的符号刻在上面,并有九便士一个的标签。然而不管他做什么,“泰特比公司”的生意从未从耶路撒冷大楼中获得支持,“泰特比公司”努力在这栋大楼之外找到出路,然而结果很不好。所以“公司”这个头衔就成了这家公司最好的资本,这是个无形资本,世俗的柴米油盐无法影响它,穷人汇率或财产征税额也不用支付,当然也不用承担什么家累。
就像我们此前所说,待在小起居室里的泰特比,对有关家庭的某事进行思考,想得越多心中越乱,还无法忘掉它,所以他就读报。然后他放下报纸,在起居室中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如同一只失去了未来方向的传信鸽,徒劳无功地试图捕捉一两只落在它身后的小飞虫。家族中唯一不惹人生气的成员忽然引起了他的怒火,并一拳打到了摩洛克保姆身上。
“你这个小子坏透了!”泰特比先生骂道,“在艰难的严冬之中,你可怜的父亲打拼得这么辛苦、焦虑,难道你对此毫无感觉?每天早上五点开始他就要工作,你们为什么一定要用荒唐的把戏打扰他休息,从而使他心情焦躁,失去判断事物的能力?你们闹够了没有?在充满寒冷雾气的天气中,你哥哥阿达夫在辛勤工作,你却跟别的孩子一样悠悠然地玩耍,享用这一切东西。”泰特比先生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对他的近况尤其加以强调,“可是你却非要让父母变成疯子,让家里变得荒芜杂乱吗?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强尼?”每一回问话的时候,泰特比先生都假装狠狠掴他一巴掌,然而想想已经有所改善的状况,就又收回了手掌。
“啊!父亲!”强尼哽咽着说,“我确实没帮上什么忙,然而照料莎莉、哄她睡觉也算是为您分忧了吧,父亲大人?”
“我真想在家里看到我的小女人!”泰特比先生温和然而又有些懊丧地说,“我真想在家里看到我的小女人啊!跟他们打交道的事我真不擅长,我被他们耍得团团转,我的潜能被激发了,嗯!你的母亲帮你生了一个可爱的小妹妹,难道这还不够,强尼?”泰特比先生对着摩洛克宝宝指了一下,“在这个妹妹没出生的时候,家中只有七个男孩,为了让你们有个妹妹,你母亲所经历的痛苦,你可明白?你为什么非要这么顽皮,非要让我头疼呢?”
看着儿子伤心的样子,泰比特先生的声音柔和下来,态度也软化了,最后他拥抱了儿子,然后马上又把另一个有过失的孩子抱在怀里,如此理性的沟通方式是个好的开始,过了一会儿,泰比特先生就在床架上跟孩子们一起玩越野游戏,在让人眼花缭乱的一大堆椅子中间逮住被他惩罚的孩子,让他赶快去睡觉。对穿着短靴的男孩子来说,这个玩法的催眠魔力很是显着,所以他很快就睡得死死的,以前他曾经有一会儿睡着了,然而很快就恢复了精神。此外还有两个年轻的建筑学生,很快独自地入睡于邻近的房间,而巢穴中已经躺倒了“拦截一号”的小组成员。做了一次深呼吸后,泰特比先生突然发现,世界恢复了平和与安宁。
“我妻子什么事都做得非常完美,”泰特比先生把他那兴奋的脸庞擦了擦,“要是她能一直都这么做就太好了。”
泰特比先生为了让孩子们体会这种感觉,寻找着合适的方式,所以他接着说:
“我们要承认,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站着一位伟大的母亲,并且他们都很孝顺,在自己的下半生中把母亲看成最好的朋友。小伙子们!想一想你们那卓越的母亲吧!”泰特比先生激动地说道,“趁着她还能陪伴你们的时候,要对她的价值有充分的意识!”
再次回到火炉边,泰特比先生双腿交叉着坐下,把一份报纸放在腿上,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起床吧,小伙子们!无论是哪个,反正必须要有人起来,”泰特比先生温柔地对孩子们提出要求,“而对于你成熟的表现,你那些受尊重的同伴将会感到讶异。”
泰特比先生把合适的句子从本子中选出来对孩子们进行教导:“我的儿子强尼,对于唯一的妹妹莎莉你要悉心照料,她就如同你脸上最耀眼的那颗宝石。”
强尼坐到一张小凳子上,摩洛克宝宝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身上。
“这个宝宝是最棒的礼物,强尼!”父亲道,“你应该怀着万分感激之情才对!很多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强尼,然而上天赐给我们的最好礼物,就是我们的摩洛克宝宝,因为通过缜密的计算,我们明白很多摩洛克宝宝寿命都不到两岁,也就是讲……”泰特比先生对儿子谆谆教诲。
“啊!不要再说了,父亲,请别再讲了!”强尼哭着叫道,“一想到莎莉,对这件事我就觉得无法承受。”
泰特比先生没有再接着说下去,而强尼则擦了擦眼泪,试着安抚小妹妹,此时他感到一种深沉的使命感激荡心头。
“今天你哥哥阿达夫也迟到了,强尼,”父亲一边拨弄炉子里的火堆一边说,“他要是回来得晚了,会冻成冰块的。你那可爱的母亲到哪里去了?”
“我觉得母亲跟阿达夫都在这儿,父亲!”强尼喊道。
“你说得不错!”泰特比先生一边竖起耳朵倾听一边说道,“不错,那脚步声属于我可爱的小女人。”
而泰特比先生为何会有妻子是个小女人的推论,是一件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关于泰特比先生的故事有两种版本,他妻子能轻易地跟别人说,泰特比的妻子作为一位个体户,有着广为人知的强悍个性和强壮身体,可在泰特比先生看来,那体形却是最优美的。拥有娇小的体格从来都不是他们的希望,然而他们的七个儿子没有一个称得上高大,可是泰特比夫人说莎莉妹妹绝不是这样的。就这件事来说,最有发言权的要数强尼这个最大的受害者,因为这个小宠儿他每天都要抱着,她的成长是他每一小时都能感受到的。
泰特比夫人刚刚购物回来,她进门时手里拎着一个篮子,把帽子和围巾扔到一边,就疲惫地坐下了,她命令强尼把可爱的莎莉带过来,她要好好亲亲。强尼把这项工作完成后,就坐回到自己的小凳子上歇息。阿达夫·泰特比把身上的长版七彩毛织围巾脱下,围巾真的太长了,为了脱下它花了不少时间。阿达夫也对强尼提出了同样的要求,强尼又把工作顺利完成后,坐回到自己的小凳子上歇息。这时,一道灵光从泰特比先生脑海中闪过,他以父亲的名义对强尼提出了同样的要求,让第三个人的愿望得到满足之后,强尼太累了,简直连呼吸都没有力气了,差一点无法坐回凳子上。
“强尼,无论你干什么,必须要把莎莉照料妥当,不然你见到母亲大人也会感觉羞愧。”泰特比先生摇摇头说。
“你见到哥哥也会感觉愧疚。”阿达夫说。
“当然你也会不好意思见到你的父亲。”泰特比先生又附和了一句。
对于这种要么做好工作否则脱离关系的话,强尼有着强烈的感受,他低头凝视摩洛克宝宝的眼睛,观察她睡得好不好,他努力温柔地拍打她的背部,还轻轻摇晃着。
“我的好儿子,阿达夫!你浑身都湿透了啊!”泰特比先生说,“赶紧到我的椅子上坐好,把身子擦干。”
“没有,父亲,我的身子没有湿透,”阿达夫简单地用手整理了一下仪容,之后坐了下来,“我身上还是挺干爽的呢,父亲!你有没有觉得我的脸有些油亮?”
“哦,还真是有上了一层蜡的感觉。”泰特比先生答道。
“都要怪这鬼天气,父亲,”阿达夫用自己已经磨坏的夹克袖子把脸颊擦亮,“我的脸上长了讨厌的疹子,看起来还有些油亮,都要怪那可恶的风雨雪雾,要是能舒缓一些就好了。”
阿达夫工作于一家报社,报社的生意比他父亲的公司好多了,他在火车站贩卖报纸,属于普通职员。他那肥胖矮小的身躯来回穿梭于火车站,看上去像个衣衫破烂的丘比特天使。阿达夫还不到十岁,整个火车站都能听到他尖锐的叫卖报纸的童声,其知名度跟喷气行进的嘶鸣的火车头的声音有得一拼。
对于商业活动来说,尤其是对于他所在的这种交通单位,阿达夫的童稚应该说是一项不小的缺陷,可是我们高兴地看到,他有着玩乐跟工作并行的好方法,在做好工作的基础上,漫长的一天被他分为很多不同时间段内的玩乐活动。他自己发明了设计巧妙的活动,其简单而有趣一如很多伟大的发明,在一天的不同时间里,他会把“报纸”这两个字的发音不断变化,用四声的变化来替代原本的发音。所以,阿达夫会在冬天太阳未出之时,戴着自己的大围巾、防水斗篷和防水帽,在浓雾中穿行,扯着嗓子叫卖:“早……报……”;在离中午还有一点钟的时候,他就会喊“凿……报……”;下午两点左右,声音又变成“造……报……”;两小时之后,他的叫卖就成了“早……包……”;而叫卖声在太阳下山之后会变成“晚……报……”,而这时,阿达夫也会有轻松而舒坦的心情。
阿达夫的母亲在椅子上坐着,围巾和帽子就搁在她身后,她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上的结婚戒指,似乎在想什么,然后她站起来把外出服脱下,把准备晚饭的服装换上。
“啊,亲爱的!亲爱的!这个世界的运行方式正是如此!亲爱的!”泰特比夫人说道。
“这个世界运行的方式?什么啊,我亲爱的夫人?”泰特比先生朝四周看了看。
“哦,没什么。”泰特比夫人挥了挥手不在意地说。
泰特比先生眉毛挑起,把报纸翻到另一面,他的眼睛在报纸上到处奔走,这儿看一下那儿看一下,然而总是不仔细阅读。
泰特比夫人这时正在做晚饭,可是她的动作幅度实在太大,感觉不像是在做晚饭,而是在跟桌子打架。她用刀叉猛力敲打桌子,之后敲打工具换成了盐瓶和盘子,然后又在桌子上重重地放了一叠面包。
“啊,亲爱的!亲爱的!这个世界的运行方式正是如此!亲爱的!”泰特比夫人道。
“刚才你也这么说过,宝贝,这个世界的运行方式是什么请你告诉我吧。”泰特比先生东张西望地说道。
“哦,没什么。”泰特比夫人心不在焉的样子跟刚才一样。
“刚才你就是这么敷衍我的,苏菲雅!”泰特比先生不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