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圣诞夜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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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圣诞夜惊魂(9)

精灵带着史古治走到老人面前的时候,恰好也有个背了一大捆东西的妇人,正轻手轻脚地往店里走。她刚刚踏进店门口,拿着同样东西的另一个妇人也进来了,紧跟在她身后的还有一个穿着褪色黑衣服的男子。看到这两个女人时,他吓了一跳,她们看到他的时候,也同样浮现出惊吓的表情。一时之间,他们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就连叼着烟斗的老人也没说话,然后所有人都同时狂笑起来。

“第一个到的是清洁妇!”最先进来的那个妇人叫道,“第二个是洗衣妇,最后第三个人是葬仪社的那个!老乔,你瞧瞧,太巧啦!我们三个就跟约好了在这儿碰面一样!”

“你们能在这里碰到一起,当然是最好了,”老乔把嘴里的烟斗拿下说,“到厅里来吧!你在这儿自由出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其他两个也都不是第一次来,这你也都知道。稍等,我先关上店门再说。嗯!这门的声音也太刺耳了!我想生锈最厉害的金属大概就是这门的铰链了,就跟世界上最老的骨头就是我这老骨头一样。哈哈!我们各自都匹配于自己的职业,非常般配。到客厅里来,进来吧!”

老乔嘴里的那个客厅,就是被破布帘挡着的那一小块地方。老人用一根老旧的铁棍拨了拨火炭,用烟管把冒烟的灯芯整理一下——此时已经是夜里了,然后重新含上烟斗。

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一开始说话的那个妇人已经将自己带来的东西丢在了地上,还惬意地在凳子上坐了下来,手臂交叠放到了膝盖上,无礼而傲慢地看着其他人。

“狄尔勃太太,那又如何?那又如何?”这个妇人道,“每个人都有为自己着想的权利。他从来都是如此。”

“是的,这一点倒是没错!”洗衣妇道,“这方面最牛的人就是他了。”

“那么,你就别只是干瞪眼地站在那儿,似乎很恐惧的样子了,女人!我想,我们要是不愚蠢到互相揭短,就没有人会知道这事儿。”

“不会,肯定不会!”那男子和狄尔勃太太异口同声地道,“我们当然希望这种事不会发生。”

“那就太好了!”妇人喊道,“这样最好。丢了这样几件东西,有谁会变得倒霉呢?我想,死掉的人大概不会这么想吧。”

“不会,肯定不会。”狄尔勃太太笑着道。

“那个邪恶的老守财奴,要是在死了之后还不放手这些东西,”妇人接着说,“那他活着的时候干吗不活出个人模狗样来呢?他要是合情合理地对待别人,那他快要死的时候,肯定就有照顾他的人,而不至于孤孤单单地在那儿躺着,孤零零地离开这个世界。”

“我听过最中肯的话莫过于此了,”狄尔勃太太道,“这都是他应得的报应。”

“我真想能有更重的报应降临到他身上,”妇人道,“我要是能再多拿他一些东西,相信我,那也是他的报应。打开我的那捆东西吧,老乔,看看值多少钱。你就老实地说吧,我不怕他们看,不怕当第一个。我想大家都清楚得很,我们不过是为了自我救济,才做了我们来此之前做的那些事。没有什么罪过。老乔,把包裹打开吧。”

可是她那两个慷慨激昂的朋友没有让她这么做——那个身着褪色黑衣服的男子抢先把自己侵占的赃物拿了出来。东西不多,一个铅笔盒、几个印章、一对袖扣以及一个不值什么钱的胸针,仅此而已。老乔一个个地拿起来观察、估价,把他打算付给每样东西的金额用粉笔写到墙上,直到最后所有的东西都估算了个遍,就算出了总额。

“就这么多钱了,”老乔道,“就算把我扔进沸锅里煮了,我也不会多拿一分钱给你。下面轮到谁了?”

狄尔勃太太是下一个。她拿出了几条毛巾和床单、两只老式银汤匙、一把糖夹子、几双靴子以及一些衣服。同样,墙上记录下了每样东西的价格。

“对待女士,我总是更加大方一些,我最大的弱点就是这个了,我的一生都是被它毁的,”老乔道,“你能拿到这么多钱。你要是还想讨价还价,让我多出一点,对于自己的大方我就会觉得后悔,把那多出来的半克朗给扣掉。”

“老乔,也该轮到我这包东西了。”第一个妇人道。

为了方便打开包裹,老乔跪了下来。把无数个结松开之后,一大卷又黑又厚的东西被他拉了出来。

“这是什么玩意儿?”老乔问道,“床帏?”

“哦!”妇人抱着手臂边往前倾边笑着说,“就是床帏!”

“你该不会告诉我,在他还在那儿躺着的时候,你拆下了这些帘子、扣环以及所有别的东西了吧?”老乔道。

“就是这样,一点没错,”妇人答道,“为什么不呢?”

“你有条发财的命,”老乔道,“并且你以后定然大富大贵。”

“那要看什么人,对他,我不会放过任何我的手能摸到的东西,老乔,我这么说的,就是这么做的,”妇人的回答异常冷酷,“别把油滴到毯子上了,你小心点。”

“这条毯子也是他的?”老乔问道。

“除了他还能是谁的?”妇人答道,“我想,没有了这条毯子他也不用担心着凉的。”

“他不会是因为某种传染病而死的,对吗?”老乔抬头看她,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你不用担心这一点,”妇人答道,“他要是有什么病,我这么厌恶他的人,有可能那么长时间都待在他身边?嗯,那件衬衫你尽管认真检查,哪怕你眼睛看瞎了,也不会有任何露出来的线头或破洞能被你找到。他最好的衬衫就是这件了,也的确是件高级货。幸亏被我拿了过来,不然肯定会被当成垃圾扔掉的。”

“被当成垃圾扔掉?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老乔问道。

“就是说让他下葬的时候穿着这件衬衫嘛,”妇人笑着说道,“谁晓得是哪个笨蛋给他穿上了这件衬衫,还好我把它脱了下来。寿衣中最高档的大概就是棉布衬衫了,真是件好东西啊。他穿上那件棉布衬衫还挺合适的,当然,无论他穿什么也没法变得更丑了。”

听着这段话,史古治有种惊心动魄之感。他看着这群可憎的魔鬼在老人店里微弱的灯光下,在他们掠夺来的赃物旁围坐着、讨论着,好像要连那副尸体都要论斤称量卖掉一般。此时史古治的表情完全可以用深恶痛绝来形容。

“哈哈哈!”老乔在将他的法兰绒钱袋拿出来,准备对她送来的战利品的价格进行计算时,妇人笑道,“你们瞧!他的下场就是这样!他在世的时候,吓跑了每个人,如今他死了,反而是我们得了便宜!哈哈哈!”

“我知道了,精灵!”史古治忽然全身战栗地说,“我知道了。我应该就是那个不幸死去的人。如果我没有改变的话,就可能得到这样的下场。这是什么样的下场啊,慈悲的上帝!”

此时场景突变,他差点就撞上了一张床,惊吓得一连退了好几步。这张床上什么都没有,连床帏都被弄了下来。好像有某个东西在床上那条破烂的床单下面。虽然它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可却用一种恐怖的方式宣示着它的存在。

这是间很暗的房间,暗到所有的东西都是模糊的。然而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突然从史古治心中涌起,他焦急地想知道这是什么房间,忍不住四下张望。一道微弱的光从室外亮起,那张床被照亮了,那具被掠夺、偷窃、无人照料也无人为之哭泣的尸体,就躺在上面。

史古治看着精灵,精灵的手坚定指向尸体的头部。床单只是被很草率地盖着,史古治只需稍稍把床单掀起,就能看到尸体的脸。这一点他也想到了,觉得这是件容易不过的事,他也非常想这么做,然而他却连一点力气都没有,就如同他无力把身边的精灵打发走一样。

啊!死神是多么可怕、严肃而冷酷啊,您的祭坛就设在此处,所有的一切都在您的控制之下,用您所掌控的恐怖来装饰这一切吧!可是,如果一个人是受人尊崇、敬重和爱戴的,您就没法按照您那恐怖的心意让他变得面目可憎,您甚至动不了他的一根头发。原因不在于他的心脏和脉搏已经停止,也不在于他死去时双手沉重且自然垂落,而是在于他活着的时候那双慷慨、真诚与大方的手,那颗温柔、温暖而勇敢的心,因为人性的辉光流淌在他的脉搏之中。幽灵,攻击他吧,狠狠地攻击他!然后看看善行自他伤口中涌出,怎样以不朽的生命在全世界得到散播!

无人将这些话在史古治的耳边诉说,可是他在看着那张床的时候,这番话就在他耳边响起。史古治想,这个人要是现在活过来了,那么,什么样的念头会在他心中最先闪过呢?是斤斤计较,还是残酷的生意或贪财的本性?不错,把他推到这样一个风光的下场的,就是这些念头啊!

他在空洞、漆黑的房间里孤零零地躺着,没有任何男人、女人、小孩,没有任何人在他身边陪伴,诉说对他的感激,诉说他们对他的恋恋不舍,因此,我要好好地陪着他。壁炉底下传来老鼠咬啮的声音,外面传来猫抓门板的声音。在死者的房间中,它们想干些什么呢?它们为何这么焦躁不安呢?史古治不敢往下想了。

“精灵!”他大声喊道,“这种氛围太恐怖了!离开这儿之后,从这里学到的教训我会永远铭记,相信我。带我走吧!”

精灵的手一直没有变,还在指着床上的头。

“你的意思我明白,”史古治说,“我要是能够做得到,我肯定已经做了。可是我做不到,精灵,我真的没法去做啊。”

精灵好像看了他一眼。

“要是有哪怕一个人,在这个镇上,为了这个男人的死而感觉悲伤难过,”史古治痛苦地哀求道,“请把我带到那个人那里去吧,精灵,我恳求你!”

精灵好像把翅膀展开一样,在史古治面前将他的黑色长袍拉开,然后又收了回去。这时,他看到了一间洒满了阳光的房间,里面有位母亲以及她的孩子们。

母亲正在焦躁地等待着什么人,她来回不停地走动于房间中,听到一点点声响都会吓得跳起来,她一会儿看看时钟,一会儿又望望窗外。她试图做点针线活,可是没办法做下去,她好像也无法忍耐孩子们的嬉闹声。

终于,敲门声在她长久的期待中响起了,她赶紧跑到门口迎接丈夫。他虽然还很年轻,然而脸庞却因为忧劳而显得憔悴不堪。这时有种明显的表情写在他的脸上,一种使他觉得羞愧、又努力想要压抑的欢乐神情。

他在炉火旁坐下,吃着为他特意准备的晚餐。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沉默着,她悄声地问他听到了什么消息没有,他则看上去很是尴尬,开不了口。

“到底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她试着让他开口。

“坏消息。”他开口说道。

“难道我们真要破产了?”

“不,卡洛琳,我们的希望还在。”

“他要是能发发善心,”她满脸不相信的样子说道,“那才是真正的希望!这样的奇迹要是真的发生了,那无论什么事就都有希望了。”

“他没有机会发善心了,”她的丈夫说道,“他去世了。”

她脸上流露出的表情若非故意作假,那她的性格定然是既宽容又温柔,可是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却有种要祈祷的冲动,有一种感激从内心涌出。可是下一刻,她又为此觉得难过,并恳请上帝宽恕自己,可是她最真实的感受在起初的反应中就已经透露了出来。

“为了恳求他把债务延缓一个星期,我就想去找他,这时,我在昨晚跟你说过的那个喝了很多酒的女人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当时我还觉得,这不过是他找的借口而已,为的是避免见我——可是竟然是真的。那时他不仅得了很严重的病,并且快要死了。”

“那我们要把这笔债还给谁呢?”

“我不清楚。不过在那之前,这笔钱我们应该已经准备好了。即便那时我们还没筹到足够的钱,要是他的冷酷无情也被他的债权继承人所继承,那就只能说我们的运气太差了。最起码今晚,卡洛琳,我们能睡个安稳觉了。”

的确,虽然他们努力想要表现出深表同情的样子,可他们实在无法掩饰自己轻松的心情。在大人们身边围绕着的那些孩子,虽然大人的谈话他们听不太懂,然而脸上的表情也随之高兴起来。这个人的死竟然使得这一家人感到快乐!精灵带他所见的整个事件,唯一引起的情绪,竟然全部是高兴的心情。

“对于死者感到不舍的情形,也让我看看吧,精灵,”史古治道,“否则我会永远也忘不了我们刚才离开的那间黑暗阴森的房间。”

在精灵的带领下,他沿着几条熟悉的街道穿行,史古治一路上不停地东看西看,想要看到自己的身影,然而却一无所获。史古治曾来的地方他们又再次光临——贫困的包伯·克拉契的家——他看到炉火旁围坐着母亲和孩子们。

屋里安静极了,一点声响都没有。曾经无比活跃的小克拉契,如雕像一样地在角落里安静地端坐着,看着正在读书的彼得。母亲及其女儿们正认真地做着针线活。他们都非常安静,这一点毋庸置疑。

“于是领过一个小孩子来,叫他站在门徒中间。”

这句话史古治曾在哪儿听到过?肯定不是在梦中。肯定是在他和精灵跨过克拉契家门槛的时候,那个男孩大声念出来的声音。为何他不接着往下念呢?

母亲把手中的针线活放到桌子上,把脸埋进手里。

“我的眼睛被这颜色刺痛了。”她说。

颜色?啊,那个可怜可爱的小提姆!

“现在我又感觉好多了,”克拉契太太道,“在烛光下做针线活对眼睛很不好。你们的父亲很快就要回来了,这双疲劳的眼睛可不能让他看见。嗯,他马上就要回来了。”

“时间已经过了,”彼得把书合上说,“我感觉最近几天晚上,他回来地都比平时要晚一些,妈妈。”

沉默再次成为了这个房间里的基调。终于,她用一种愉快而坚定的声音开口说话了,中间仅仅停顿了一次:“我清楚得很,曾经他……曾经他把小提姆扛在肩上,也走得很快呢!”

“我也知道,”彼得大声喊道,“他经常这样做。”

“我也知道!”另一个孩子也跟着大声叫起来。每个人都清楚地记得。

“可是小提姆比较轻,”她一边专注地做着针线活,一边接着说道,“并且你们的父亲对他是那么疼爱,所以他背小提姆一点也不觉得累,一点都不累。你们的父亲就在门口呢!”

她赶紧把他迎接进来。那条长毛围巾依旧被卑微的包伯围着——可怜的家伙,这东西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他走了进来。炉架上已经准备好了他的茶,每个人都抢着要帮他把茶端来。两个小克拉契爬到包伯的膝盖上,在他怀里躺着,他们一左一右,把自己的小脸蛋在他的脸颊上紧紧贴住,似乎在跟他说:“爸爸,别担心,别难过了!”

只要跟家人在一起,包伯就觉得特别愉快,此刻他正跟大家热烈地聊天。看到针线活摆在桌子上,他就对克拉契太太和女儿们的辛勤灵巧称赞不已。他说,礼拜天之前应该就能完成了。

“礼拜天!罗伯特,这么说来你今天到那儿去过了?”克拉契太太问道。

“不错,亲爱的,”包伯答道,“你要是能跟我一起去就更好了。到了那个生机勃勃的地方,你肯定会感觉好很多。可是去那边看看的机会以后也有很多。礼拜天我会去那里看看,我答应过他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包伯突然大哭起来。“我的孩子啊!”

突然之间他就崩溃了,号啕痛哭起来。这时他要是还能控制自己的情绪,那生与死之间的距离,也不会有他跟孩子感情上的距离远。

包伯从客厅离开,进入了楼上房间中,欢乐的气氛被圣诞节的装饰和闪烁的灯光烘托着。靠近里头的孩子旁边,还放着把椅子,不久前有人坐过的痕迹还留在上面。可怜的包伯在椅子上坐着想了一会儿,试图使自己心情平静,低头在孩子的小脸蛋上亲了几下。这个已经发生的事实他总算是能接受了,于是便带着很快乐的心情再次走进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