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笔直地坐在椅上,他不断揉搓着双手。我能看出他已经对这件案子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请原谅,我很想知道,当时你怎么办了呢?”他声音很低地说道。
“我马上就猜想盗贼肯定是从旁门上楼的。如果他走的是正门的楼梯,那我一定会看到他的。”
“你就那么肯定,他没有藏在室内的某个地方,或者是藏在走廊里吗?你不是说过走廊的光线很昏暗吗?”
“绝对不可能。不管是室内,还是走廊,没有一处是可以藏身的,即使是一只老鼠也马上就能够被发现。”
“谢谢,请你继续说下去吧。”
“看门人看到我吃惊的表情,他马上就猜到一定是出了非常可怕的事情,他紧跟着我走上楼。我们两个人顺着走廊直接奔向通往查尔斯街的那个非常陡峭的楼梯,楼梯下的旁门关得很好,但是没有上锁。我们推开门冲了出去。我当然记得当我下楼的时候,我清楚地听到了邻近的钟敲了三下,那时应该正好是九点三刻。”
“这一点十分关键。”福尔摩斯一边说着,一边在他的衬衫袖口上认真记录下来。
“那天晚上天非常黑,天上还下着毛毛细雨,查尔斯街上看不到一个人,但是,在街的尽头的白厅路上仍然像往常一样,有很多车辆和行人。
“我们甚至没来得及戴帽子,就沿着人行道跑了过去,在右手拐角的地方,我们发现那里正站着一个警察。
“‘发生了盗窃案,’我喘着粗气对警察说道,‘一份非常重要的文件被人从外交部窃取了。你刚才看到这里有人过去吗?’
“‘我到这里也只有一刻钟,先生,’警察回答说,‘在我来到这里以后只看到一个人经过,她是一个个子很高的老妇人,披着一条佩兹利的披巾。’
“‘那是我的妻子,’看门人大声说道,‘再没有其他人经过吗?’
“‘没有了。’
“‘这样看来,那个小偷肯定是从左面的拐角处逃跑的。’这个家伙用力拽着我的袖子大声喊道。
“但是我无法相信,反而觉得他有要把我引开的企图,让我产生了更多的疑惑。
“‘那个女人往哪边走了?’
“‘很抱歉,先生,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看见她走了过去,但是我没去更多关注她。她看起来好像很着急。’
“‘她过去大概有多长时间了?’
“‘没有几分钟。’
“‘不到五分钟?’
“‘差不多就是那样。’
“‘你完全是在浪费时间,先生,现在我们要抓紧每分钟,’看门人大声提醒着,‘请你相信我,我的老婆和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还是赶快到街的左端去看看吧。如果你坚持浪费时间,我只能自己去了。’说着,他就向左方跑去了。
“但是我没让他跑开,我一下拽住了他的衣袖。
“‘你家在哪里?’我问。
“‘我就住在布里克斯顿的艾维巷十六号,’他回答说,‘但是请你千万不要被假线索迷惑,费尔普斯先生。我们现在就到这条街的左面去碰碰运气吧,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听了他的话,我觉得,按照他的意思去做也没什么坏处。于是我们两个和警察一起向左边跑过去。那里仍然很热闹,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每个人都不希望在这样阴雨的晚上在外面逗留太长时间,因此,我们没找到一个闲人可以告诉我们究竟刚刚有谁经过。
“没有办法,我们只能再次回到外交部,我们把走廊和楼梯认真地搜查了一遍,但是一无所获。与办公室相通的走廊上铺着一种米色的漆布,只要一有人走过就会留下脚印,而且很容易就会被发现。我们非常仔细地检查,不过我们没有发现一点脚印的痕迹。”
“那天晚上一直都在下雨吗?”
“大概是从七点钟开始下雨的。”
“那么,那个女人是在九点钟左右的时候走进屋的,她还穿着带泥的靴子,地上怎么可能没留下脚印呢?”
“我真的很高兴你发现了这一点。当时我也想到了这点。那个做杂役的女工有个习惯,那就是她进屋之前会在看门人的房里把靴子脱掉,然后换上布拖鞋。”
“是这样啊。就是说,尽管那天晚上下着雨,但是地上没发现任何脚印,是这样吗?这一连串的事情确实很重要。之后你们又怎么做了呢?”
“我们把房间也认真检查了一遍。这个房间绝对不会有暗门的,窗户和地面的距离足足有三十英尺。两扇窗户也都是从里面插上插销。地板上还铺着地毯,根本不会有地道门的,天花板也是用普通的白灰粉刷的。我敢对天发誓,不管是谁偷了文件,他的出路只有一条,就是必须经过房门逃走。”
“壁炉是什么情况呢?”
“那里没有壁炉,仅有一个火炉。电铃就在我写字台的右上角。如果要想按铃就一定得到我的写字台那里去按。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罪犯要去按铃?这让我一直非常困惑。”
“这件事的确值得好好思考。接下来,你们又采取了什么措施?我猜,你们应该是在房间里检查了,想要看看那个小偷是不是留下了什么痕迹,比如失落的手套、发夹、烟蒂或其他什么小东西,对吧?”
“我们什么都没发现。”
“你当时没闻到什么特别的味道吗?”
“唉,这个我们确实忽略了。”
“在调查这样的案子时,就算是一点烟草的气味对我们来说都是很有帮助的。”
“我从来不吸烟,我想,如果当时屋里有一点烟味,我马上就能察觉到。不过那里确实没有一点烟味。唯一能肯定的就是看门人的妻子,那个坦盖太太,是从外交部里急急忙忙跑出来的,而看门人对此也不能清楚地作出解释。他只说他的妻子通常都是在这个时间回家的。警察和我最后一致认为,假如那个女人真的拿了文件,我们最恰当的办法就是趁她还没有把文件脱手的时候抓住她。
“这个时候,苏格兰场已经收到了报警,侦探福布斯先生马上就赶了过来,他很尽职地为我们处理这件案子。我们租了一辆双轮双座的马车,大概半小时就来到了看门人说的住处。当时是坦盖太太的长女为我们开的门,她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当时她的母亲还没回家,她把我们请到前厅等候。
“大概过了十分钟,我们听到敲门声。这时,我们犯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对这一点我除了自责无话可说。我们没有亲自去开门,而是让那个姑娘去开门了。然后我们就听到那个姑娘说:‘妈妈,家里刚刚来了两个人,现在正等着要见你。’之后我们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进过道。福布斯迅速推开门,我们两个跑进后屋,那里是厨房,但是仍然比那个女人晚了一步。她很不友善地看着我们,但是没多久,她很快就认出了我,之后,我看到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特别诧异的表情。
“‘这不是部里的费尔普斯先生吗!’她吃惊地喊道。
“‘喂,你觉得我们是什么样的人?你为什么这么急着躲开我们?’我的同伴问。
“‘很抱歉,我以为你们是旧货商,’她回答说,‘我和一个商人有一些不愉快。’
“‘这个理由并不是很充分,’福布斯说道,‘现在我们有理由认为你从外交部拿走了一份非常机密的文件,然后跑到这里把它处理了。你务必和我们一起到苏格兰场去接受必要的调查。’
“她表示反对,而且提出强烈的抗议,但是她的任何反对都是无效的。我们还是叫来了一辆四轮马车,然后三个人一起上了车。临走前,我们认真检查了那间厨房,特别是厨房里的炉火,我们想知道她是不是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把文件扔到了火里。但是,炉子里没有任何碎屑或是灰烬的痕迹。一到苏格兰场,我们马上就叫来了女搜查员检查这位太太。我十分着急,过了一会儿,女检查员送来了检查报告,报告上说没有发现任何文件。
“这个时候,我才逐渐意识到我的处境有多么可怕了,到目前为止,我只顾着盲目地行动,根本没去认真思考。我始终相信我能够尽快找到那份协定,而我根本没有想过那份协定丢了以后的情况。现在我已经毫无头绪,我只能不断考虑自己的处境。这真是太可怕了。在华生那里大概你已经知道,我在学校的时候,是一个非常胆怯又敏感的孩子。这是我最真实的性格。只要一想到我的舅父和他内阁里的那些同僚,想到我可能会给他带来的耻辱,以及我可能给我本人和亲友带来的耻辱,我自己成为这个离奇的意外事件的牺牲品,真是不值得一提。最关键的是有关外交利益的事情太重要了,根本不允许出现任何一点意外。我这次彻底完了,我看不到任何希望。我不知道我到底做了些什么。我一定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大闹了一场。我只依稀记得当时在我的身边有一些同事,他们围着我,尽力安慰我。我是在一个同事的陪同下坐车到滑铁卢的,他一直把我送上了到沃金的火车。我确信,如果当时我没有在车上遇到我的邻居费里尔医生,那么我的那位同事肯定会把我送到家才能离开。这位医生非常周到地照顾我,因为在车站的时候我就已经发生过一次昏厥,而我在到家之前几乎就是一个语无伦次的疯子。
“你应该能够想象得到,当医生按铃以后把我的家人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他们看到我疯疯癫癫的样子是怎样的情景。可怜的安妮和我的母亲哭得肝肠寸断。费里尔医生在车站的时候已经听侦探大概地讲过事情的经过,于是,他就把他知道的情况对我的家人讲了一遍,不过我的处境仍然非常糟糕。大家心里都明白,我的病不是短时间内就能痊愈的。因此,约瑟夫不得不急急忙忙从这间心爱的卧室里搬了出去,把它变成了我的病房。福尔摩斯先生,我在这里已经躺了有九个多星期了,我常常不省人事,脑神经陷入一片错乱中,如果没有哈里森小姐在这里陪伴我,没有医生对我耐心的治疗,我想我现在应该无法和你们交谈。在白天的时候,安妮小姐始终陪伴着我,到了晚上,会有另外雇用的一位护士守护我。因为当我神经病发作的时候,我常常做出一些丧失理智的事情。在家人精心地照顾下,我的病情逐渐好转,头脑渐渐清醒,不过也就是在最近三天,我的记忆力才全部恢复。有的时候,我甚至希望我的记忆永远都不要恢复。在我痊愈以后,我第一时间就给负责调查这件案子的福布斯先生发去了一封电报。接到电报以后,他很快就赶到我这里,并向我说明,尽管他已经用到了各种办法,但是他仍然没有发现任何线索。他已经用各种手段认真检查了看门人及他的妻子,仍然不能把事情弄明白。在这之后,警方把注意力放到了年轻的戈罗特身上,他成了最大的怀疑对象。你应该还没忘记,在发生案件的那个晚上,戈罗特下班以后在办公室逗留了很长时间。实际上他的行为只有两点可疑之处:第一,他走得晚,第二,他的法国姓名。不过,实际上,在他走之前,我还没有动手抄写那份协定;而尽管他的祖先拥有胡格诺派教徒血统,而他无论是在感情上,还是在习惯上,都和我没有差别,是英国人。不管怎么说,都无法找出什么确实的证据而逮捕戈罗特。因此,这件案子不得不暂时中断。福尔摩斯先生,现在你已经是我最后的希望了。如果你也不能帮我的话,那么我想,我的地位和荣誉将永远地失去了。”
由于谈话过长,珀西感到很疲倦,他斜靠在垫子上,这个时候护士过来给他倒了一杯镇静剂。福尔摩斯的头向后仰着,他的眼睛微微闭上,他坐在那里一直没有说话。这种表现在一个不了解他的人看来,好像是完全没有精神的样子,但是我知道,他的这种行为恰恰表示他正在十分认真地思索。
“你讲得非常清楚,”他终于开口说话了,“现在我疑惑的地方已经很少了。但是,我还想弄明白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你有没有和什么人说过你将要执行这样一项特殊的任务?”
“我和谁也没提起过。”
“例如,你连你非常信任的哈里森小姐也没有提起过吗?”
“没有。在我接受命令及执行任务的这段时间中,我根本没有回到沃金。”
“你的亲友中有没有谁正巧去看你?在你的亲友中有没有谁知道怎样到你的办公室?”
“啊,当然,到那里的路我都和他们说过。”
“当然,假如你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协定的一些事,我的这些询问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我什么都没说过。”
“你了解看门人吗?”
“我只知道他是一个退伍的老兵。”
“哪一团的?”
“据我所知,他原来在科尔斯特里姆警卫队服役。”
“非常感谢。我相信,我会从福布斯那里知道更详细的情况。官方总能有效地搜集事实,不过遗憾的是,他们常常不知道利用这些事实。哦,这些玫瑰花真是非常可爱!”
福尔摩斯走过长沙发,走到了开着的窗户前,他伸手扶起一根已经低垂下来的玫瑰花枝,然后欣赏起艳红娇绿的花团来。在我眼中,这应该是他性格中的一个新方面吧,因为在这之前,我从未看过他对什么自然物表现出那么强烈的爱好。
“天下的事情没有什么比宗教更需要用到推理法的了。”福尔摩斯斜靠在百叶窗上,然后说道,“推理法大概已经被推理学者们渐渐看成是一门非常精密的学科。遵照推理法,在我看来,我们对上帝仁慈的至高信仰,完全寄托在鲜花中。因为所有东西:包括我们的愿望、我们的本领、我们的食物,所有的一切都是以生存为前提的。而这种花朵就完全不同了。它的香气与色泽全部都是生命的点缀,并不是生存的条件。而这种不凡的品格只能在仁慈的基础上产生。因此我再重复一下我的意思,人类在鲜花中寄托了巨大的希望。”
珀西与他的护理人听了福尔摩斯的这番论证后,都静静地望着他,他们的脸上浮现出了极度失望与惊奇的神色。福尔摩斯拿着玫瑰花陷入了安静的思考,这样大概有几分钟的时间,那位年轻的女子终于开口打破了沉寂。
“你现在能提供解决这一疑团的一些希望吗?福尔摩斯先生。”她的声音有些刺耳。
“这个疑团!”福尔摩斯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就回到了现实生活中,然后平静地说道,“如果现在还没意识到这是一件复杂又棘手的案子,那真是太愚蠢了。现在我能够保证,我一定会深入调查这件案子,同时我也会把我所知道的全部告诉你们。”
“那么,你发现什么线索了吗?”
“你已经提供了七个线索,但是我还需要先检验一下,才能最后判定它们的价值。”
“你怀疑谁了吗?”
“我怀疑我自己。”
“你说什么?!”
“我怀疑我太快作出的结论。”
“那就请回到伦敦去检验你的结论吧。”
“你的建议真的很棒,哈里森小姐,”福尔摩斯站起身然后缓缓说道,“华生,我想,这应该是最好的办法了。费尔普斯先生,请你不要对我们的期望过高。毕竟这件事情看上去扑朔迷离。”
“我会怀着迫切的心情等待你们再次光临。”这位外交人员很大声地说道。
“好的,尽管我们未必会给你带来什么好消息,不过我保证,明天我还会乘这班车到这里来看你。”
“愿上帝保佑,”我们的委托人再次高声说道,“我清楚你正在采取措施,这给了我足够的勇气等待消息。对了,还要补充一句,我已经接到霍尔德赫斯特勋爵写给我的一封信。”
“他说了什么吗?”
“他的表现并没有我想象得那样严厉,反而很冷淡。我想,应该是因为我重病在身他才没有过多地苛责我。他反复强调事关绝密,还说除非我重新恢复健康,尽快弥补我的过失,否则我的前程——当然他的意思是说我将被革职——必然是无法挽回的。”
“哦,这样的说法是合情合理,又很周到的,”福尔摩斯说,“走吧,华生,我们现在得回到城里,我们还需要工作一整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