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金陵十三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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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顾横波:侠骨芳心,受封一品诰命夫人的传奇女子(3)

不出顾横波所料,刘芳的父亲根本不同意二人交往,这位精明的商人虽然心眼活泛,但思想非常传统,如果自己唯一的儿子娶一个青楼女子进门,实在有辱门风。但刘芳非常坚持,他想尽一切办法说服自己的父亲,说服不了就央求,央求无效就以性命相逼。三个月下来,家里已被闹得鸡飞狗跳,最重要的是,天生体质孱弱的刘芳因为情绪低落,终日茶饭不思,身体状况一日不如一日,已经卧床不起了。他的父亲也不得不做出妥协,要求刘芳考取功名,迎娶正妻后便可纳顾横波为妾。刘芳心想,纳妾就纳妾,我待她如妻便是了。因此,也算胜了一筹,所以特地写了一封书信通知顾横波。但是因为其父不允许他在备考期间和顾横波书信来往,因此只好托朋友龚鼎孳私下转交。虽然刘芳学识渊博,又有父亲帮忙疏通关节,但科考受时间所限,他要考取功名尚需三年光景。不过刘芳仍然满心欢喜,相约三年后与顾横波永结同心。

读完信后的顾横波已是泪流满面,但她并没有因为感动而失去理智。如今时局动荡,国势不稳,三天之后的事尚不得而知,何况三年。再者,刘芳的父亲如果不是真心应允,三年之后又有一个三年怎么办?还有,如今已是这般光景,他日若真的嫁入刘家,还不知要遭受怎样的责难。顾横波想到这些不禁觉得前景黯淡,于是她为刘芳哭,也为自己哭,更为天下万千青楼女子的悲惨命运而哭。

顾横波正哭得痛快,却不想一绢手帕出现在自己面前。她抬起头,看到了龚鼎孳满是关切的脸。这也许是顾横波第一次仔细端详龚鼎孳的脸,让她感到吃惊的是,这张脸竟隐隐间透着一丝如阎尔梅般的英气,以至于她立即就从刘芳带给她的感伤中跳了出来。顾横波接过手帕,轻轻蘸去泪点,柔声道:“小女子一时神伤,让公子见笑了。”

龚鼎孳有意平复顾横波的心绪,笑着说道:“美人落泪,别是一番美景,在下欣赏还来不及,小姐又何须道歉呢?”

顾横波果然情绪回转,她一边递还手帕一边说:“公子说笑了。”

龚鼎孳却推手拒收,说:“如果小姐不嫌弃,这手帕就送与小姐留作纪念吧。”

顾横波原本不想收这手帕,但听到龚鼎孳这样说,她也不好拒绝,于是浅施一礼道:“那小女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随后,二人又在小酌间聊了些闲话,顾横波心中始终惦念着刘芳,心绪烦愁。因此,酒未多饮,人已大醉,随即便被丫鬟扶起,回房歇息去了。而龚鼎孳却意犹未尽,本来他当日要回京述职的,但此时的心思已经全部扑在了顾横波身上,于是他借口天色已晚,当夜便住在了眉楼别院。

此时,正值季节交替时分,气温乍暖还寒,夜里又有一阵寒雨降下。顾横波隔窗北望,想想人各天涯,伴着阶前雨滴,流了一夜的相思泪。隔日清早,顾横波只觉得身体沉重,竟然病倒了,这可把她的随身丫鬟吓坏了。

龚鼎孳得知顾横波染病后,急忙赶到顾横波房间,吩咐丫鬟留下照料,自己亲自请来郎中,随后又亲自下厨房煎药,忙得不亦乐乎。顾横波不知是被相思害得还是被风寒害得,一直昏昏沉沉的睡着,等到她悠悠醒转,龚鼎孳已经伏在案上沉沉睡去。顾横波叫来丫鬟,问道:“龚公子怎么在我房中?”

丫鬟回答说:“龚先生赔了小姐一日一夜,早已累了,又不肯回房歇息,因此睡在案上。”

顾横波便觉心头一热,拿起一件长衣道:“快为公子披上。”

那丫鬟依言行事,不料龚鼎孳却被惊醒,他揉揉眼睛,看到了床上的顾横波已经起身,于是咧嘴一笑道:“小姐感觉好些了吗?”

顾横波下床行礼,说:“小女子何德何能,敢劳公子费神。”

龚鼎孳赶忙扶她上床,说:“在下荣幸之至,小姐何须挂怀。小姐身体虚弱,先吃些东西吧。”说话间,有丫鬟捧出两碗燕窝伺候。

顾横波抿了一口,对丫鬟说道:“咦?今日这燕窝倒是鲜美,换了做法吗?”

龚鼎孳道:“这是朋友从南洋为我带来的燕窝,小姐有口福了。”顾横波连声称谢,龚鼎孳说:“小姐喜欢就好。”

顾横波病倒的消息一经传出,柳如是、董小宛和卞玉京等一众姐妹便立即前来探望,这可让侍立于一旁的龚鼎孳看得目瞪口呆。看到众多佳人,龚鼎孳只觉自己如坠云端,一时只想问这是天上还是人间。而对待病榻上的顾横波,龚鼎孳更是无微不至,是个明眼人就能看得出来,他是准备赖在眉楼了。

柳如是打趣道:“妹妹这一病可是病得妙,让众姐妹好生羡慕。”说完,众人望着倒水送茶的龚鼎孳一阵娇笑。

顾横波赶紧解释,说:“你们不要胡闹,龚公子是刘公子的朋友。”这话倒是说傻了在场的柳如是等人,众姐妹面面相觑。龚鼎孳的脸色也变了,但他并未说话,只是放下壶碗,告辞后退身出了房间。

柳如是回身问顾横波:“我的好妹妹,这是怎么回事?”

顾横波幽叹一声,说:“没什么,只是上天认为我的烦忧还不够多而已。”

次日,丫鬟奉顾横波之命来请龚鼎孳,龚鼎孳欣然前往。

碧水湖畔,顾横波倩影独立,她一双美目望着龚鼎孳,说道:“公子此来眉楼,所为何事?”

龚鼎孳已听出弦外之音,但还是说:“送信而已。”

顾横波果然眉宇微收,说:“信已送到,为何不见公子有归京之意?”

龚鼎孳埋首细语:“心在眉楼,身往何归?”

于是二人陷入沉默,良久,顾横波在袖中取出刘芳的来信,说道:“公子看看这封信吧。”

龚鼎孳退身道:“在下不敢。”

顾横波却黯然落座,道:“刘芳与我相约三年,三年之后便来娶我过门。”说完,目露笑意,转身望向盈盈湖水。

龚鼎孳却忽然十分愤怒,抓起刘芳的书信便扯了个粉碎,并挥手抛入湖中,顾横波欲拦为时已晚,龚鼎孳却顺势将她揽入怀中,说道:“娶小入门,何须三年,如蒙小姐不弃,即刻与我回京,三日后便可入我家门。”

顾横波挣扎不过,垂手道:“他给我一个三年,我便给你一个三年。三年之后,我不入刘郎门,便是你龚郎人。”

顾横波保持理智,龚鼎孳也就渐渐冷静下来。他意识到是自己失礼,赶忙松手退身,拱手说道:“在下一时情急,万望小姐见谅。”

顾横波并未答话,转身回了房间,自此对龚鼎孳闭门不见。龚鼎孳不知如何是好,他又在门前流连数日,见顾横波丝毫没有见他的意思,也就揣着一个三年之约回京去了。

顾横波真是一个聪明人,而她的聪明也很无奈。他明明知道刘芳做不了自己的主,却还是要守三年之约。也许,她是想给自己一个希望,希望三年之后刘芳真的能够功成名就,骑一匹高头大马来迎娶她;也许,她是想给自己和刘芳之间的感情一个交代。而对于龚鼎孳的一往情深,是不是一时心血来潮顾横波尚未可知,又怎么可以轻许芳心。而三年时间,也足可以看清他有没有诚意。

于情于理,顾横波都要守这个三年之约,时间可以证明一切,三年之后,一切都将揭晓。

名节情义全不再,一品夫人又何用

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让顾横波略感欣慰的是,三年之中,龚鼎孳几乎每日一信,而且思恋想念之情充斥在字里行间。虽然顾横波一封信都没有回,但龚鼎孳的每封来信她都会一字不落地看完。三年之后,龚鼎孳问了一个十分有趣的问题,他在信中说:“三年之约的期限很快就到了,是我来应天找你?还是你来京城找我?”龚鼎孳本是一个情趣十足的人,这个问题也是一个玩笑,因为一来刘芳可能回应天找顾横波;再者,当时战乱四起,即使是顾横波到京城与他团聚,他也不会放心让她一个人上京的。

顾横波没有回答,因为她也在等,等另一个人的回答。三年之约终于到期,不出顾横波所料,她又等来了一页薄纸,纸上,又是刘芳的一个三年之约。刘芳应该也很痛心,也很无奈,但正如前面所说的,他根本做不了自己的主,只因他父亲的一个借口,他便又给了顾横波一个三年之约。要知道,三年之后还有三年,而一个女子的青春年华又能等待几个三年。如果顾横波再等一个三年,她就不是李凌波的弟子,也就不是顾横波了。

顾横波心里想,刘芳,不管你有多无奈,也不管你有何等真情,但我顾横波注定与你今生无缘。

也许会身负背信弃义的骂名,也许会再次描重青楼女子的薄情寡义,但对于一个生活在现实中的弱女子来说,这些都显得有点飘渺。顾横波毕竟还没有马湘兰的那份超然,而客观来讲,她想要的其实也并不多。只可惜,发生在平常人身上的一点过失,在青楼女子的身上就会被放大百倍,而如果发生在顾横波这样的绝代名妓身上,则会被放大千倍,万倍。背信弃义也好,薄情寡义也罢,真有人会在心甘情愿的情况下去做这种事吗?可能会有,但至少顾横波不会。

接到刘芳书信的三日后,顾横波理家资,卖眉楼,只身北上。先她之前,已经有一封书信从眉楼飘向京城的龚鼎孳府中,信中只有一行娟秀小字:我来京城找你。龚鼎孳一如三年前的狂热,收到顾横波的书信后欣喜若狂。他原本只是和顾横波开玩笑,没想到顾横波真的只身来京城找他,龚鼎孳接连派出几路人马接应,终于在济南府找到了顾横波。顾横波到京城地界之后,龚鼎孳出百里相迎,仪仗车马,掀起一路黄尘,其规模之宏大,不是嫁娶,胜似嫁娶。

顾横波将一切看在眼里,再也别无他求,至少,她得到的已比马湘兰多。

顾横波和龚鼎孳的成亲仪式一切从简,这也是遵照顾横波的意愿。成亲后,顾横波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徐善持,以表示自己与从前的生活再无干系;另一方面,从“善持”二字也可以看出,顾横波想做一个善于持家的好主妇。

龚鼎孳可不这么想,他对顾横波的爱是真心实意的,能娶她入门,当菩萨供着还来不及,怎么忍心让她操劳家事。龚鼎孳当时有妻童氏,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因为不耻与顾横波同侍一夫,已经回安徽老家侍候公婆去了。因此,顾横波嫁入龚家,虽名为妾身,但得龚鼎孳宠爱最多。此时的顾横波,应该算是一生中最为幸福的时候,但不久之后的一件事,让她的心绪再次陷入起伏。

原来,刘芳虽然被家人死死看住,但他对顾横波的思恋却从未减少。一直以来,都有一个往返于应天和京城之间的货商暗中为刘芳提供顾横波的消息,因此,刘芳得以时时了解顾横波的近况。但最近一次,那货商却告诉刘芳眉楼已经易主,顾横波也不知去向。刘芳长久以来对父母积聚的不满终于爆发,不顾家人阻拦,只身回到应天。在到眉楼确认货商的消息之后,刘芳几乎每日大醉于街头巷尾,逢人便打探顾横波的消息。

当时,为了纪念痴情才子刘梦鱼对马湘兰的忠贞情义,人们在他落江身亡的地方筑起了一座石台,取名思念,并很快成为应天府界内的一处景观。这天夜半时分,刘芳在应天城中喝得酩酊大醉,他的侍从也因为醉酒酣睡未能跟在他身旁。刘芳对月长叹,忽然想起这座思念台,他痴痴地想:“也许顾小姐就在思念台处等我去寻。”于是,踉跄着脚步只身来到思念台,但他只看到明月高悬,四周一片死寂。流连片刻,刘芳发现投在水中的月影恰似一张美人脸,他心中情思难抚,一片混沌中,竟将那月影认作顾横波,口中唤着“小姐”,扑江而亡。

消息传来,顾横波放声大哭,任凭龚鼎孳怎么劝也没有用,而且一连好几天,顾横波都是茶饭不思,人眼见着消瘦下去。

对于刘芳,顾横波有怨,有恨,但更多的还是祝福,她希望刘芳能忘记自己,然后遵照他父母的意愿娶一位好姑娘为妻,平安幸福地度过此生。对于刘芳得知自己离开眉楼后的反应,顾横波也曾做过很多设想,不幸的是,最终的结果印证了她最坏的打算。想想此事毕竟因自己才发生,又想到刘芳对自己的一片痴情,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她又怎么能不伤心。

时间,有时候让人备受煎熬,但有时候,它又是疗伤的良药。看到顾横波的精神状态一天好过一天,龚鼎孳也渐渐放下心来。只是顾横波却再也不复当年的少女心性了,那个隐隐有男儿气质的青春少女,也许在遇到阎尔梅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一去不返。如今,又经历了刘芳之死,顾横波终于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温情女子,还好有一个爱自己的龚鼎孳可以寄托情丝。

在接下来的岁月里,顾横波一心一意地照顾龚鼎孳,全心全意地操持家务,真的过上了自己理想的生活。可惜,天不遂人愿,由于龚鼎孳的关系,顾横波的爱情之路,最终还被历史染了一滩墨迹。

崇祯十七年,李自成的细作买通京城守官,大顺军得以顺利攻入京城。大明皇帝崇祯自缢煤山,一片大好河山从此烽烟四起。

身在京城的龚鼎孳和顾横波也受到战祸的波及。龚鼎孳是个文人出身的言官,逢此大变,根本无从应对。城破当日,龚鼎孳惊慌失措地拉起顾横波躲入园中的一口枯井里,但很不幸,他们很快被李自成的大顺军士兵搜了出来。龚鼎孳没什么气节可言,为保性命和荣华富贵,不逃不反,转眼成了李自成的麾下官员。然而,世事无常,李自成的主力部队虽然在与吴三桂交战时旗开得胜,但吴三桂随即向清军投降,随后,吴三桂和清军组成联军,很快又将李自成的大顺军击溃。这样一来,清军很快占据京城,龚鼎孳摇身一变,又成了清廷的臣子。

此时的顾横波早已青春不再,激情也消磨在一个个平凡无奇的日子里。在她看来,一家一园已经成为了她的整个世界,而对于龚鼎孳的仕途之路,显然已经少有关心了。

由于龚鼎孳在清廷中一心卖命,又深谙为官之道,不仅自己官运亨通,还为自己的妻子赢得了一个“一品诰命夫人”的称号。按照规定,这个封号只能封给龚鼎孳的正室妻子,也就是远在家乡的童氏。但童氏此人气节崇高,她在前明一朝已经得封“一品诰命夫人”的称号,一直自视为明朝的子民,因此拒绝接受此封号。不想却正中龚鼎孳下怀,于是这个“一品诰命夫人”的称号就落到了顾横波的头上。

顾横波对于这个封号没有任何反应,这个被万人关注的封号,甚至没有让她产生一丝情绪波动。此时的顾横波,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病榻上,躺在龚鼎孳怀里的顾横波已经意识到自己行将就木,她神色平静地说:“我就要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龚鼎孳此人纵有万般不好,对顾横波还是情深意重的,此时的他,又想起了第一次和顾横波相见的场景。于是,他悠悠地说:“我给你说个谜猜吧?”

顾横波点头,龚鼎孳说:“有一种人,永远漂亮,永远有人疼,永远不会老,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人?”

顾横波摇头,龚鼎孳已是老泪纵横,他呜咽着说:“怎么不知道呢?这便是我心中的你呀!”

闻言,顾横波含笑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