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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潮流挟裹(4)

董书记到桥林区已有大半年,这是第一次到兰花潭。果然令人刮目相看,不说山川形胜,青坡耸翠,单是这满冲禾绿,梯田层叠,真是名副其实的一派富饶景象。尤其是那两架惹人眼球、架在湾头上的风车,那运转的风篷就像巨人的两个手掌,正朝人打着欢迎的手势。此行正是冲着好山好水好田好产来的,董书记振奋着心情,认定这一卦注定要放卫星了,步头都跟着欢快起来。

遇到赤脚农民,董书记打起招呼来,很客气地询问:“请问柴社长在哪里?”虽然得不到确切的去处,董书记还是兴味盎然地走进了大片大片的水田里。窄埂只允许仄身,如走钢丝,一行人仍然乐此不疲。终于寻到碧绿田禾的深处,见到了柴运旺。他两腿裤脚高挽,正嵌在水田里为稻株分蘖。而远远近近的稻田里多是海昌蓝布衫的妇女身影,一个人站一块稻田,操着长长的竹竿把柄,在不紧不慢地推蓐,给稻禾除去稗草。

董书记呼唤的声音极其亲切:“柴社长,你看谁来看你来啦?”

在窄窄的田埂头上站了一排的委员们说:“县委冯书记看你来啦。”

县委书记也站了出来,扬声呼唤:“柴社长,你是在绣花呀。”

柴运旺愣颤颤地终于开了口:“盘庄稼像奶孩子呢。”

董书记笑望着泥头糊脑的柴社长,很想接话茬,却怕扯远了耽误时间,索性长话短说,开门见山:“县区两级要求你放卫星呢!”

一行人赶来拜访的谜语一句话揭了底,两边作业的社员却听不懂啥叫放卫星,可能以为是指天上的事。经常开会的柴运旺当然知道,这是借来的词,虽我们还没能像苏联那样直接向太空放卫星,我们却可以借用到生产上,形容我们的事业突飞猛进,鼓舞志气。董书记早就在会上反复强调了,但那也只是空对空说说,还没有朝谁头上派下任务。

柴运旺听董书记这一说,知道要朝兰花潭定指标了,又不好当面顶牛什么的,何况还有县委书记压着阵脚,只能瓮声瓮气道:“我一个实在人,只能做实事呀。”

“当然做的是实事,来虚的不但要打屁股,那是国法不容的。共产党讲究的就是实在,不用吹牛,不需拍马,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县委书记冯骁勇的话说得畅快,是一个爽直通达之人。

这却让董书记暗暗顿足,您县委书记怎么在这个骨节眼上说这些不相宜的话呢?现在是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放卫星呀。他赶忙接上话:“多少地方都在放卫星,你就不能为我们大家争争面子,也放上一个?”董书记说着直朝县委书记点头,还不断地朝随行委员们挤眉弄眼,求取支持,“我看兰花潭基础特好,一定能做成水稻高产卫星基地。”众人一听都拍起巴掌来,柴运旺却还是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董书记只得加重语气,又提示了一遍:“大家都在期待兰花大社争头名呐!”

柴运旺还是没有任何反应,董书记只好耐着性子,突出重点,又说了一遭:“党委决定,由兰花大社放卫星!这是对你的信任,莫大的光荣!”

柴运旺仍然迟迟钝钝,愣愣怔怔,弄得同行的委员们想再次鼓掌也失去了气氛。如果柴运旺就这么不说话也好,董书记可以当作是一种默认。可他却断断续续,咕咕哝哝了一句:“这——这——空炮咋行?这——这——不实的事咋做?”

柴运旺竟然当县委书记的面回绝了这个美差事,董书记由不得眼露凶光,恨不得生吃了这个老油条!不过他还是悄然熄了这一通火,皮笑肉不笑地哼哼着:“这个老油条,也真是慢性子,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

董书记支开话题,开始以东道主的身份,说说笑笑,陪伴县委书记视察起兰花潭全冲的每一块水田。这个礼节,柴运旺是懂的,赶紧从泥田里拔出双脚,就着走水的田缺,弯腰用手简单地洗掉了沾在小腿肚子上厚厚的泥巴,领着一行人参观,请大家指导。

县委书记冯骁勇并不太介意卫星的发射,与董书记走走便分开了距离,却和柴运旺走到了一块。两人话不多,却很投缘。不是仄田埂,敢情要肩并上肩了。董书记本是想紧随其后的,这时候落在队伍后面,让一行人走在前面。大家不言自明,知道董书记心里窝着一股火,便走走停停,等着候着,以致最前边的人都上了山湾岗头了,这边却给落下了很远。稀稀拉拉,早不成了队形。

柴运旺把冯书记带上岗头,冯书记说他有个战友叫孙小口,当年两人在兰花山湾对日寇进行了反扫荡。这事柴运旺知道,便指认起地点来,一下子让冯书记动情起来,深深地缅怀起当年的那些抗战英雄。

落在冲田阡陌下的董书记见柴运旺把冯书记带上岗头,便知道他们又在谈陈年旧事,便不想再挪步。他认定自己也是出于公心,是新的一场为国争光的动员,柴运旺让他大失所望。这种不求进取,应该在大会上点名批判。但他转念一想,柴运旺毕竟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乡下泥腿子,有用得着的苦干精神。工农干部就是这样,只会埋头实干。不会巧干怎么办?我们有责任,也有义务,必须耐下性子,多多做些有针对性的引导。

既然这个只会抬直杠的柴运旺,榆木脑袋一个,不会转弯,那就再作筹谋吧,反正是“猴子不上树,多打两遍锣”。董书记这样一想,心气平和了,不再为一时的失望而恼怒。那么,这放卫星的工作计划呢,董书记突然想出一个新办法,更加坚定了。

董书记经过一场反右斗争的锻炼,手腕已经炉火纯青。在他手下工作的人一个个无不对他言听计从,早不分什么盲从不盲从了,反正只要是从他嘴里溜出来的话,都是必须奉为经典的,谁也不敢轻易质疑,谁也不愿胡乱猜忌。在众人心目中,他的政治理论水平早已是任何人都不能比及的。大会上领导作报告大都看稿子,生怕漏掉一句,招来一段横祸。

董书记作报告,一套一套的,广征博引,头头是道,句句犀利如匕首刃锋,让与会者听了无不如履薄冰,人们在一次次的教训中无形地惧怕起他来,捧场才能掩护各人的窘迫。可是兰花潭的柴运旺还就抱着榆木脑袋一个,竟然对董书记的厚望不予理会,公然不接受光荣的放卫星的任务!

在董书记手下工作的人都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果然,第二天,大家都收到了董书记亲自拟定的会议议题,并向全区各农业社发布了开会死命令。当然是针对放卫星来的。一个社不敢放卫星就不放卫星了?

一个官大一级的区长就听任下级,善罢甘休了?从不肯让人的董书记当然不会由着下边不听指挥的。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临到用这颗棋子的时候,竟然出现军令有所不受的事态,这是无论如何不能容忍的,又如何能容忍得了呢?天下的事都是一级管辖着一级,一物服一物的。

哪能下犯了上,地管起天来了?那不成了倒楔锄头反楔锹了,那不太阳打西边出,河水倒着流了!

区政府会堂一片肃穆,董书记当堂一坐,对着满堂合作社干部,开腔就把话音提高了八度:“今天的大会,议题就是放卫星。全国各地都能把卫星放上天,我就不信我们物产丰富的鱼米之乡,偏偏放不出一颗卫星来!”

前来参会的各农业社相关人员,已经知道此次会议非同寻常,都不敢怠慢,一个个正襟危坐,再不敢交头接耳。可这个卫星毕竟具体到作物的实际亩产,由不得信口开河,正如前些时候董书记传达领袖豪言时介绍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他介绍这段话时还曾特别强调:“这是毛主席说的!”可今天,他是要拿自己的矛,戳自己的盾。

周围的农业社产量从来都不及兰花大社,尽管心急急地要响应董书记的号召大放卫星,可是该带头的兰花大社却纹丝不动,周边各社又如何能贸然妄动呢?话说不响,反而会被嗤笑,明显是秃子头上的蚤子,跟屁虫一个。所以那些斗胆想出风头的人也不敢随便开口,由着嘴上抹石灰。

不动声色不是说连眼睛都不敢动一动,很多血气上涌的人开始转动眼球,朝兰花潭柴运旺坐的方向窥探,希望柴社长能吭上一吭,大家也好发话。可他似乎是稳坐钓鱼台,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会场气氛早已被董书记煽动得很有点令人窒息了,大家有点心急火燎起来,目光中纷纷透露着催促:柴社长呀,识相一点吧,应该是董书记稳坐钓鱼台的,你柴社长和我们一样是听指挥的,怎么可以这样呢,不见董书记已经横起眼了!

董书记的涵养也真够大的,一番演讲,本是想等着有人站出来,欣然领下放卫星的将令。可是左等右等,一个多小时都让嘀嘀嗒嗒的钟表摆过去了,还是不见有人站出来。他终于发现了大家的为难,是兰花潭没有带头,该带头的不肯带头。还能再让僵局形成吗?董书记不由怒火中烧。在耗尽了耐心之后,他一擂桌子,猛地站起来,疾言厉色,指名道姓,进行了公开的批判:“这么大好的形势,东风压倒西风,我们兰花潭的柴运旺社长,不但不争上游,竟然甘居下游!不举红旗,却拿黑旗!

我真要问问你,对全国如火如荼的高产运动抱什么态度?你可以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但你柴社长不可以把党交给的任务,放卫星的光荣使命,置若罔闻!你——你站出来说说!说!”

有了董书记的严厉指控,与会者便群起而攻之:“站出来,说!”

柴运旺突然像黄牛被激怒了一样,撒野嚷起来:“我没有什么说的!”

董书记见工作做不下去了,扯歪了一双眉,半张了气颤的嘴,脸颊血气汹涌,胀了个青紫,他真想当场撤了柴运旺的职。但他猛然有所考虑,即使处分了柴运旺也于事无补,反会落得后继无人的难堪局面。与其动武,不如行智,也许能峰回路转。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社长都玩不转,如何将千头万绪的全区工作盘活于股掌之间?董书记灵思闪现,决定姑且放开柴社长,他要用迂回的战略,从副手开始劝导,形成对他的无形压力。

想法一定,董书记便开始做起兰花潭副社长和委员的工作,没想到这些个社队委员一个个众口一词:“不是有柴社长吗,我们都听旺叔的。”

问题便又回到了柴运旺头上,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柴社长,你不带头我们怎说!”“柴社长,你总不能意气用事呀!”

柴运旺抬腿要离开会场,董书记一挥手,众人拦住了他。想不到从不吭声的柴运旺,吆喝起来声如轰雷:“我不干了!”

这一喝,众人都愣住了。董书记到底是董书记,未乱方寸,居高临下地喝道:“不干也得干,随便就不干了,共产党是无组织无纪律的吗!”

柴运旺一听被镇住了,于是在董书记的指点下站到了会场的前左角。

董书记不再让他说话,只要求大家针对刚才暴露出来的破坏会场纪律行为和无组织行动进行批判。这是个大可发挥的发言,全场的人都信马由缰地表了一阵态。董书记的目标当然还是放卫星,为了不走题太远,他还是抱着热切的希望,又亲自从主席台转到会场左角,又一次面对面地找柴运旺说:“批判批判,洗洗脸,还是为了不让你掉队呀。”董书记说着,竟然以大帅风度喊了一声“同志哥”,让所有与会同志出乎意料。只见他伸手牵着柴运旺走上主席台,还硬拉着他坐到了麦克风前,鼓励道:“放卫星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主张。这是党的号召,我们哪有不响应的道理?”

一番语重心长之后,董书记自觉有了把握,便大声宣布:“现在,请柴社长发言。”

被搞蒙了的大伙儿这才回过神来,正想拍手,被董书记制止住了。

董书记到底是董书记,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他想要的是认识,只要第一步跨出去,以后就好说了。

不习惯发言,更没在台上讲过话的柴运旺,还是咕咕哝哝说:“我——我也想放。可——可——可那是放屁。”当说到第一句“我也想放”时,董书记有点兴奋,当听到的竟然是“那是放屁”,会场上下哄堂大笑,他长脸的细皮黄肉一下气成了赤赭色。

柴运旺并没有观察他脸色的变化,当然也不知道领导的色厉内荏将意味着什么,居然还自顾自地大着胆量,斗着胆子,大发一通心里话:“我何尝不想放卫星增光!陈永康都想。可想归想,做归做,陈永康都做不来,我若是冒昧说了,到秋后算盘一响,露了马脚,不但牛皮吹破了,自己抹黑不打紧,小社长一个,也栽不到哪里,天生一个农民,还是在水田里和牛滚在一起。您一个大区长就不同了。我能忍心闭着眼,朝你大区长头上泼脏水吗?”

董书记听了这一番本情的话,还带上了水稻专家,倒有些平静了,他缓下口气问道:“那些高产卫星都是从党报上发表出来的,你敢说这是放空炮?”

柴运旺说:“我只说兰花潭。”

董书记一时拿不出办法来,只好又放了一码,让柴运旺下了主席台。

为了维护权威,董书记还是在休会前批判道:“我们离党的要求远着啊,切切不可与党的号召产生抵触思想。我还是要再而三地强调,在大好形势面前,一定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要沿着‘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大踏步前进!一切束手束脚,裹足不前的思想都要不得!”

不管董书记怎么把放卫星的时代意义,破历史纪录的意义,还有响应号召的意义,反复说得口干舌燥,柴运旺还是不肯放卫星,似乎对这些大道理一点也听不懂。董书记只好扬言要挥泪斩马谡。哪知道柴运旺不稀罕什么社长不社长。当社长本不是他的意思,他连想都没想过,也就不存在什么得失,什么心理负担,所以也不管什么撤职不撤职。他倒是一心想把田里的稻谷种丰收,可也不能拔苗助长啊!他就认这个死理。

大不了他还是照常卷起裤脚下田,拔出一双泥腿回家吃饭,有可心的老婆在热炕头上,还有两个小儿,这才是梦想的,最让人心安理得的。

董书记把弓弦都拧弯了,兰花潭的柴运旺还是直舵舵不改初衷,不肯就范。他只有请示县委,准备调换一个社长,把卫星放出去。可是冯骁勇不答这个应,净说柴运旺的踏实有道理。冯骁勇都这种态度,和了稀泥,董书记也只好搁置争议,咬咬牙板筋,对柴运旺网开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