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侠女奇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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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只见张老又忙忙的回来,向十三妹道:“姑娘,我又想起件事情来了。咱们走后,万一天明进来一个人,这一院子的死和尚,可怎么好哇?”十三妹笑道:“这个都有我;只管放心走路,横竖不与你我相干。”张老道:“这样是很好。我可招呼车去了,你们娘儿们收拾收拾,也是时候儿了,上车罢!”

十三妹诸事已毕,便叫安公子去屋里找笔砚来用。安公子道:“此时要笔砚何用,我这里现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来打开,只见里面包着一块圆式砚台,用檀木盒儿装着。那块石头细腻精纯,那砚石盒子上面,又密密的镌着铭跋字迹,端的是块宝砚。安公子又在鞋掖里取出笔墨来,研好了墨,连笔递将过去。那十三妹左手托了砚台,右手把笔蘸得饱了,跳上桌子,回头叫安公子举灯照着,她便在那正中房门的北墙上,笔墨淋漓,写了二行大字。安公子一面拿灯光照看,一面眼睛随着笔,一字一字的往下看。接着口中念道:

贪嗔痴爱四重关,这高僧重重都犯;他杀人污佛地,我救苦下云端,铲恶锄奸;觅我时,和你云中相见。

念完,乐得安公子咂嘴摇头,拍腿打掌呵呵大笑,说:“姐姐,我只见你舞刀弄棒,杀人如麻,以为奇特;再不晓得你胸中还埋着如此一段珠玑锦锈;这等书法,也写得这凤舞龙飞,真令人拜服。只是大家方才问姐姐你的住处,你只说在云端里住,如今这词儿里又是什么‘云中相见’,莫非你真个在云端里不成?”

十三妹笑道:“我这都是梦话,你不用问它。”安公子接着摇头:

“不然,不然!这里边定有个道理。”说毕,还在那里呆呆的细揣摩那“云中相见”的这句话。那十三妹早下了桌子,把笔砚放下,便把那把宝刀,依旧的插在腰间,又向墙上取下那张弹弓来挎上,然后揣上那包银子,一口把灯吹灭,说道:“别耽延了,走罢。”迈步出门,朝外先走。张家母女和安公子也拉了他的牲口;十三妹又把自己的驴儿,也交给他带着,开了门,让大家出去。张姑娘在车里问道:“姐姐不走,还等什么?”十三妹道:

“我还有点事儿,咱们在外边略等。”说着,催了车辆牲口出门,自己重新把门关好,然后她才就地托的一纵,蹿上房去,从房外头跳将下来,便在驴儿上解下包袱,依然罩上那块青纱包头,穿上那件佛青布衫儿,重新带上弹弓,骑上驴儿,趁着那斜月残星,护送着一行人,逍遥自在的竟自投东去了。

走了一程,到了岔道口,那天才东方闪亮,就从那里上了大道,一直的向荏平县的北门关厢,从城外一起,绕向东门关厢而来。出了东关厢,十三妹见人烟渐渐稀少,向安公子道:“护送你们的那个人,我和他约在前面二十里外柳树丛林里相候。我先走一步,招呼他去,你们随后赶来。”说着,一个牲口如飞而去。

安公子同张老随后带着牲口赶来,走了约莫有一个时辰,早已远远望着一带柳树林子,赶向前去,只见十三妹的那匹黑驴儿,拴在一棵树上。大家到了跟前,安公子下了牲口,张家母女也从车上下来,转进树林,十三妹早从里边迎了出来。安公子一见,就先问道:“姐姐说的护送我们那位在那里?请来相见。”十三妹说:“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你不用忙,大家且在这树底下坐了,歇歇儿再说。”因对众人说道:“咱们大家自然都要见见这位护送你们去的人,是怎样一个英雄。如今我实对你们说罢,你们此去,经过芒牛山、痴象岭、雄鸡渡、野猪林,都是歹人出没的去处;要讲到那个护送,就有三个、五个、十个、八个人,也不过没事儿的时候,仗个胆子儿罢;果然到有了事,依然无用。要得千妥万当,还只有我亲身送了你们去。无奈我家有老母,不能远离,如今我看这妹子面上,把我这张弹弓儿,借给你妹夫。”说到这里,安公子道:“姐姐,只是我那里会打这弹弓,况且姐姐这张弹弓,我又如何拉得开,使得动!”十三妹道:“不用你使,你只把它一路背在身上,虽然抵不得万马千军,大约也算得一个开路的先锋,保镖的壮士。”大家听了,将信将疑,面面相觑。十三妹道:“我这话大家乍听,自然不予见信。你们试想,我岂有拿着你两家若干条的性命当儿戏?你们今日走一站,明日就过芒牛山,那山上的头领,个个武艺了得,手下还集着百十个喽罗,这第一处就不好过。你们明日,倒要趁着后半夜的月色,早走到了芒牛山跟前,这班人一定下山拦路,要借盘缠,你们千万不可和他动手;张老太爷你也不必搭话,只把车拢住,这算让他一步。

他一看就知是个走路的行家,便不动手了;这可就用着你妹夫了;你只管仗着胆子,不必害怕,天下的强盗,只有打算劫财的,断没无故杀人的。那时无论他是骑牲口,是步行,你先下了牲口,只管上前和他搭话,切记不可说车上没银子。他们的本领,大凡有了客人经过,有无金钱,并那金银的数目多少,都料估得出来。你就道车上却带着三五千金,只是带给老人家如何如何料理官司大事用的,不能匀出来奉送;其余随身行李,所值无多,只有这张弹弓,还值得几两银子,就把弓奉送。等他接过这弹弓去看了,不用你开口,他必先问我,那时他不但不敢收这弹弓,只怕还要备酒备饭,帮助盘缠,也不可知。只是你们都不必领他的,也不必到他山上去,说我的话,和他们借两个牲口,添上帮套拉这辆车,再拨两个老作人,一直送你们到淮安界上;我日后见面,定自面谢。那时人也够用了,牲口也够使了,你们路上也可以快走了,你们太爷的公事也可以早完了。不但这样,再有那两个人,便沿路护送,他们都是一气,不怕有一万个强盗,你们只管大摇大摆的走罢。这是我给你们打算的、万无一失的一条出路。大家只管放心前去,不必犹疑。”说着,便从膀子上褪下那张弹弓来,双手递给安公子。又对着张金凤等说道:“妹妹,妹夫,当着二位老人家在此,你我今日这番相逢,并我今日这番相救,是我天生的好事惯了,你们倒都不必在意。只有这张弹弓,是我的家传至宝,我从幼儿用到今日,刻不可离;如今因我这妹妹面上,借给妹夫,你千万不可损坏失落。你一到淮安,完了你老人家的公事之后,第一件是我妹妹的终身大事;第二件就是我这张弹弓儿了,务必专差一个妥当人送来还我,这就是你以德报德了,要紧要紧!”安公子听一句,应一句。

这时间,张姑娘心细,听了这话,便问十三妹道:“姐姐你方才苦苦的不肯说个实在姓名住处,将来给你送这弹弓来便算人人知道有个十三妹姑娘,到底向那里寻你,交代这件东西?”十三妹听了,低头想了想说:“有了。方才妹夫他不是说褚一官和他奶公姓华的是至亲吗?将来等你家华奶公赶到任上,就找他把这弓送交褚一官,转交一位邓九公。这邓九公便是我说的二十八棵红柳树住的这位老英雄,他还算我的师傅。褚一官正是他的亲戚,你家华奶公又是褚一官的亲戚;这样一交代,断不会错。我话说尽于此。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也不往下送了。你老少四位夫妻,前途保重,我们就此作别。”大家热喇喇的听了“作别”

二字,想到受恩深处,都不觉滴下泪来。那张金凤更哭得硬咽难言,忍泪向十三妹说道:“姐姐,你我此一别,不知几时再得见面!”十三妹道:“若论我,你今生见得着我也不定,见不着我也不定。但是万事都有个定数,事由天定,岂在人为?”说着,撒手说声:“你们请罢!”走到树跟前,解下那头驴儿,就待骑上要走,忽见安公子啊哟了一声,双手把两腿一拍,直跳起来说:

“了不得了,这事可不好了!”大家吓了一跳。连十三妹也拉着驴儿问道:“这是为何?”安公子急得紫胀了脸说道:“姐姐且不要走,也不必细问,我们此时且急急的赶回黑风岗那座能仁寺去再讲。”十三妹说:“到底是怎么了?不是落了烟袋了?”安公子连连摇手道:“不是,不是。”张老夫妻也帮着问他,他才指手画脚的向大家说道:“方才这十三妹姐姐,不是在庙里墙上题那两行《北新水令》的词几吗?我因见那词儿的声调雄壮,更兼书法飞舞,又推敲‘云中相见’这句话,不觉出了神,正在那里细看,不防姐姐催着快走,我一时大意,就随着大家出来,不想把那块砚台遗落在那庙里。这便如何是好?”十三妹道:“我只道什么大不了事,原来就为这块砚台,能值几何?也值得这等大惊小怪!”

安公子道:“姐姐你有所不知:我这块砚台,非寻常砚台可比,这是祖父留下的一块宝砚;我祖父临终交付父亲,我父亲半世苦功,都在这砚台上面,临起身珍珍重重的赏给我说:‘你要好好用功,对了这砚台,就是同对着老人家一般,不可违背平日教训。’日后到任上,还要交还老人家。如今失落在这庙里,叫我拿什么回老人家的话。况且那砚台上的铭跋,镌着老人家的名号,现在庙里又弄了这个未完,万一被人勘破,追究起来,我当如何?走,走,走,我们快快回去。”

大家听了,也道:“这桩东西失落不得。”都没作理会处。十三妹沉吟了半晌,说:“这桩东西,诚然不可失落;但是眼下我们这一群人,断断没个回去的理,这件事你也交给我。我此番回家得了空儿,本也要探听探听那庙里和地方上的动静;如今我就立刻绕道先到那庙里,从庙里进去,把你这块砚台取了,拿到我家,给你好好的收着,断不至于失损。等你将来专人给我送弹弓来,就把那弹弓算个凭据,取这砚台;我这里见了弹弓,交还砚台。

那时两件东西,各归本主,岂不是一桩大好事么?”安公子还在那里犹豫。张金凤听了这句话,正好在心坎儿下,连忙说道:

“姐姐说的有理,就是这等一言为定,不可再改。”说着,倒催着十三妹快走。十三妹便一手带过那头驴儿,踏镫扳鞍,飞身上去,助上一鞭,回头向大家说声:“请了!”,霎时间电掣星驰,不见踪迹。这正是:

神龙破壁腾空去,妖娆云中没处寻。

至于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十一、胡县官糊涂销巨案安公子安稳上长淮

上回书讲的是雕弓宝砚自合而分,十三妹同安龙媒、张金凤,并张老夫妻,柳林话别,是这书的开场紧要关头。那十三妹别后,安公子一行人直望到望不见了,也就大家上了车辆牲口,投奔河南大路而去。这且不提。折回来再讲那黑风岗的能仁寺。

能仁寺原是一座败落古庙,向来有两个游僧在内栖身抄化,自从这个凶僧赤面虎占了这地面,把两个游僧赶出庙去,借着卖茶卖饭为名,藉此劫夺来往客人,那倒运的被他害了,也不止一个。如今天理昭彰,惹着了这位杀人如戏的十三妹,杀了个寸草不留,自在逍遥的走了,临走又把庙门从里头关了个铁桶相似。

这条道本是条背道,附近又等闲无人来拜佛烧香,就连本地的乡保地保,也住得甚远,因此庙里尽管闹得那等马仰人翻,外人竟一点消息也不得知道。自来“无巧不成话”,不想这荏平县的西北乡,偏偏出了一案,地保报到县里。这县官姓胡,原是个卖面茶的出身,到了正月节,带卖卖元宵,不知怎的无意中发了一注横财,忽然的官星发动,就捐了一个知县,选在荏平地方,人都叫他糊太爷。这胡知县接了地保的禀报,问了问这西乡离县衙有三十多里,便传了次日下乡。那县衙一班官役,巴不得地方上有事,好去吃地保,又可向事主勒索几文。

到了次日,那些刑书、招房、仵作、捕快人等,一窝蜂的都跟了去,及至到了乡下,只见不过是两人口角,彼此揪扭,因伤致死的一桩寻常命案。照例相验,填了尸格回来。那地保规矩,送县官过了他管的地界,才敢回去。这能仁寺正在他的地界上,来回都从庙前经过,恰巧走到离庙不远,这位县官因早起着了些凉,忽然犯了疝气,要找个地方歇歇,弄口姜汤喝。跟班的便吩咐衙役,叫地保预备地方。地保想了想,这一带都是旷野荒山,那有人家去寻热水,便想到这座能仁寺,回说:“前面不远,有所古庙,就请太老爷的驾到那里将就落座罢!”便飞跑的赶到庙前。那正中山门,本是用乱砖从外面砌严了的;看了看左右两个角门儿,也关得结实。只得走到马圈门前叫门,一直叫了半日,也不听得有个人答应。正在叫不开,那些三班衙役,也有赶到前头来的,大家一顿乱推带踹,把个门插管儿弄折了,门才得开。

地保忙着推门,同了众人进去,叫和尚出来接太老爷。但见空落院子里,静悄无人,只有马棚里拴着四头骡子,饿得在那里打晃儿;当院里两条大狗因抢着一个血淋淋的东西,在那里打架,大家喝开了狗一看,原来是个和尚脑袋,吓了一跳。地保说:“不好!这不又出了案子吗?”连忙把这颗头抢在手里,奔了那三间正房来找和尚,一进门,就看见一个半老的和尚躺在地上,叫了一声,不见答应,敢是死了。

这个当儿,听见喝道的声音,县官轿子早已到门,众人连忙跑出去,把上项事禀明。县官听了,打轿进门,下轿一看,心里纳闷说:“这可罢了我了,这一个和尚的脑袋,好端端的在腔儿上;那个脑袋可是那里来的呢?”旁边一个捕快班头跪倒回话说:

“回太老爷的话,这得拿凶手。”县官问道:“凶手是谁?”众人一齐说道:“在庙里搜一搜,就知道了。”县官说:“那么着,咱们就撞哇。”众人答应一声,便顺着那带灰棚搜去。搜到南头那间,见关着扇门,大家趴着窗户瞧了瞧,早瞧见草堆边露着两只脚,说:“得了,尸身有了。”连忙踹门进去一看,又是两个尸身,肝花五脏,都被人掏了去了!却都有脑袋不算外,脑袋上还带着条辫子。大家又来禀过县官。县官说:“这事更糟了,怎么和尚脑袋上会长出辫子来呢?这不是野岔儿吗?”

当下乱了一阵,使出了马圈门,从大殿配殿一路查去,只见都是些破落空房。一直乱着查到东院,进了角门,将转过拐角墙一看,但见院子里横七竖八,躺着一地和尚。也有脑袋的,也有没脑袋的,也有囫囵的,也有两截儿的,里头还有没脸的,却是个妇人。众人发声喊说:“了不得了!”把个县官吓得目瞪口呆,脸上青黄不定,疝气也吓回去了,口中只说:“这是为什么事?”

那马步快手,一个个乱着,腰间抽出铁尺,便去把住正房厨房院门,要想拿人。内中又有几个壮着胆子,闯将进去,屋外屋里,甚至地窨子里,搜了个遍,那有个凶手的影儿?乱了一阵,大家只得请县官进屋里坐下。

再说这位县官一进门,就看见正面墙上,写着碗口来大的两行字。看了看,倒有一大半字不认得,只得叫过个书办来念了一遍,他听了听,也猜不透怎么个意思。为难了一会,说:“有了,好在咱们带着仵作呢,且相验相验就明白了。”只见那书办使了个眼色,暗暗的和他摇手。

原来这书办,是本衙门刑房的一堂案的老吏,平日无论有什么疑难大事,到他手里,没有完不了的案;这案里头也没有作不出来的弊。当下县官见他如此,便回避了众人,问他道:“方才我要叫仵作相验,你却摇手,这是怎么个意思?”那书办道:“这一案断乎办不得。律上杀死一家之人命,拿不着凶手,本官就是偌大处分;如今倒闹了十几条命,倘然办出去,一时拿不着人,太老爷的前程,如何保住?”县官道;“呸!你这么个人,难道连个‘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也不知道吗?咱们只要多派几个人儿,再重重的悬上赏,还有个拿不住人的?”书办摇着头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