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侠女奇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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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把咱们姨奶奶,也叫出来见见,也好帮帮我。”邓九公道:“姑奶奶罢呀!没的叫你二叔笑话。”褚大娘子道:“二叔很不笑话,我们也不可笑。”因说道:“二叔,你老人家不知道,我父亲只养了我一个儿,我又没个弟兄,巴不得多一个亲人,再说我父亲这个年纪了,我怎么样的服侍总有服侍不到的地方儿,所以说给他老人家弄个人。他老人家瞧了几个,都不中意,到后来瞧见这一个,因她是我们淮安人,才留下了。虽说是没怎么模样儿,绝好的一个热心肠儿,甚么叫闹心眼儿掉歪,她都不会;第一是在我父亲跟前服侍得尽心,这就是我的大造化。等我叫她来,二叔瞧瞧。”安老爷说:“好极了,也必该有这等一个人服侍,我倒得见见我们这位如嫂。”褚大娘子听了,便自己向西间去叫她。还不曾走到跟前,只听见那帘子吧搭一声,就出来了一个人。

安老爷在堂屋上首向西坐着,看得逼真。见那人约略不上三十岁,穿着件枣儿红的绛色棉袄,套着件桃红衬衣,戴着条大红领子,挽着双水红袖子,家常不穿裙儿,下边露着玫瑰紫的裤子,对着那一双四寸有余的金莲儿,穿着双藕色小鞋子,颜色配合得十分匀称;手上带着金镯子,玉钏叮当作响,镯子上还拴条鸳鸯戏水的杏黄绸手巾;头上簪儿珠桃,金翠争光,簪儿边还配着根猴儿爬杆儿的赤金耳挖子,花枝招展,装点鲜明。褚大娘子看了问道:“今日甚么事,这么打扮着?”只听她笑道:“说有客来了么!我说着老爷子叫我见呢。”褚大娘子说着,又望她胸前一看,只见带着撬猪也似的一大嘟噜,因用手拨弄着,看了一看。

原来胸坎儿上,戴着一挂伽楠香的十八罗汉香珠儿,又是一挂肉桂香的香牌子,又是一挂紫金锭的葫芦儿,又是一挂肉桂香的手串儿,又是一个苏绣的香荷包,又是一挂川椒香荔枝,余外还用线络子络着一瓶儿东洋玫瑰油,这都是邓九公走遍各省给她带来的。这里头,还加杂着一副缕金三色儿一面檀香怀镜儿,都交代在那一个二钮儿上。褚大娘子看了说:“我的小妈儿呀,你可坑死我了。怎么好好歹歹的都戴出来了?”她又嘻嘻的笑道:“都怪香儿的么!叫我丢下那件子呢?”褚大娘子笑道:“怪香儿的,就该都搬运出来么?跟我来罢!”说着,又给她拉拉袖子,整整花儿。临近了,安老爷又细看了看,却倒是漆黑的一头头发,只是多些,就鬓角儿边,不用梳鬓头,那头发便够一指多厚;雪白的一个脸皮儿,只是胖些,那脸蛋子,一走一哆嗦,活脱儿一块凉粉儿;眉眼不露轻狂,只是眉毛眼睫毛重些;鼻子嘴儿,倒也端正,只是鼻梁儿塌些,嘴唇儿厚些;此外略无褒贬,更加脂香粉腻,刷的一口的白牙,把个邓九公疼得望着她,眼睛乐得没缝儿,口笑得合不拢来。只见她将到跟前,就奔向安老爷去了。邓九公道:“你来,等我告诉你,这位安二老爷,人家是在旗的世家,因为瞧得起我,才和我结了弟兄!……”才说到这句,她便道:“他是二叔哇!”九公道:“这又来了,到底是谁二叔啊?你见了,得称他老爷。”她听了便说道:“哦!老爷哪!那么请安。”

说着,扎煞着两只胳膊,直挺挺的就请了一个单腿儿。邓九公道:“你还是拜拜不错了,怎么又闹个安呢?”她道:“老爷么,不请安?”安老爷也连忙站起来,还了个半揖,说:很好,这位姨奶奶生得实在厚重,这是个多子宜男的相貌。”九公道:“老弟,不要这等称呼,你就叫她二姑娘。”老爷便呕九公道:“这样听起来,只怕还有位大如嫂呢!”她又接上话了,说:“没有价,就我一个儿,我叫二姑。”褚大娘子笑说:“二叔听我们是没心眼儿,不是有什么说甚么?”一句话没说完,她早踅身走了。褚大娘子说:“怎么走了?我还有话呢!”她道:“姑奶奶等着,我就来。”

只见她去不多会儿,从屋里装出一袋烟来,那烟袋足有五尺多长,安着个七寸多长的菜玉烟袋嘴儿,那烟袋嘴儿上打着一个青线算盘疙瘩,烟袋儿上还浪挑着一个二寸来大的红葫芦,烟荷包里面却不装着烟,烟是另搁在一个筐箩儿里。只见她一面嘴里抽着,走过来,从她嘴里掏出来,就递给安老爷说:“老爷,抽烟儿呀!”安老爷忙着欠身说:“我不吃烟。”她说:“不是湖广叶子呀,是渣头哇,里头还有豆蔻皮儿哩。”老爷说:“我是不会吃烟。”她便说:“一袋烟可惜了的,不,姑奶奶抽罢。”褚大娘子道:“我可要不上爹那杆长枪来。你先搁下,我告诉你话,酒果子我那边都弄好了,回来我在那边招呼着送过来,你可在那里好好儿的张罗张罗!那几个小行子靠不住。”因问:“黑儿他们都哪里去了?”只听答应了一声,进来了一顺儿十一二岁的四个孩子:一个漆黑,一个大胖,一个奇丑,一个多麻,就叫作黑儿、胖儿、丑儿、麻儿,原是那九公家的四个村童,和这位二姑娘,要算这老头儿的一分随从,离不开的,所以到女儿家住着,也带了来。

当下,褚大娘子又嘱咐了四人几句,早有几个小脚儿老婆子,送过酒果来。褚大娘子便和安公子道:“请大爷到我们那院里,我张罗他去罢!我瞧他在这里怪拘束的。”安老爷先道:“很好,你就跟了大姐姐去。”因说:“你也过来见见姨奶奶。”公子只得过来作了个揖,那姨奶奶也拜了一拜,笑道:“好个少爷!

长得怪俊儿的。”褚大娘子道:“哟!你怎么这些话哟?”她又道:

“姑奶奶,你只说我爱说话哩!你瞧瞧他那脸蛋子,有红似白儿的,不象那娘娘庙里的小娃娃子么?”邓九公、褚大娘子听了,都呵呵大笑,连安老爷也忍不住笑起来,倒把个公子臊了个满脸绯红,便同了褚家娘子过那院去了。读者!切不可把这位姨奶奶,误认作狎邪一路。自天地开辟以来,原有这等混沌未凿的人。世间除了那尽忠、纯孝、大义、苦节四项人,定可至诚格天之外,惟有这混沌未凿的人,最蒙上天爱惜,无不富贵寿考,安乐终身。他绝不得有那红颜薄命、皓首无依之叹;只怕比起那忠臣孝子、义夫节妇更上一层,真真令人起忻起羡也!

却说这里摆下果菜,褚一官也来这里照料了一番去后,邓九公便取出一对大杯,同安老爷高谈畅饮起来。那安老爷酒在肚里,事在心里,暗暗盘算说:“这老头儿虽说粗豪,却是个久经世故的,须是不露一点芒角,才得引出他的真话来呢。”酒过三巡,恰好那邓九公问起老爷的官场来。他道:“老弟,你方才说如今辞官不作,我听得我们淮安亲友们来说,那谈尔音被御史参了一本,朝廷差了一位甚么吴大人来,把他拿问,老弟你官复原职了。我想老弟你这年纪,正好给朝廷出力,为甚么倒要告退还乡?再说还乡,又怎的不走官塘大路,从这条路来呢?”安老爷道:“九兄,你有所不知,想我半生苦志读书,才巴结作个知县,不上半载,便经了这等意外的风波,大约官途的味儿不过如此,不如退归林下,遍走江湖,结识几个肝胆英雄,和他杯酒谈心,倒是人生一桩快事。”

邓九公听到这里,不由得端起杯来,一饮而尽,又伸了一个大拇指头说道:“高!”老爷便接着往下说道:“至于来此,却原为小儿出京的时候,这华忠一路跟随,病在店里,及至小儿到了淮安,久不见他南来的消息,此番走到这路,想这褚一官壮士,正是他的至亲,寻着一官一问,便知端的。因沿途访问,都说褚壮士在二十八棵红柳树住着。到了那里,才知他就住在吾兄的宝庄上。我想既到灵山,岂可不朝我佛?倒把打听华忠消息这桩事搁起,径投宝庄,拜识尊颜。谁想吾兄不在庄上,就连那褚壮士,也说搬在东庄去了。我就一路跟寻到此,恰巧在此地庄外,遇见华忠,得见一官,又知他作了吾兄的快婿;谈起来才知吾兄的大驾,也在此地。不想到天缘凑巧,倒在此地相会,又得彼此情同针芥一言订交,真是难得的一桩奇遇。”邓九公道:“原来老弟倒枉驾先到舍下,只是我多多失候,越发不安了。”安老爷道:

“你我豪杰相逢,何必拘拘形迹。我方才还同令婿议论海内的人物,提起一家有名的豪杰,不想问他,他竟自不知底里。”邓九公道:“老弟,你看不得这些年轻老少爷们,花说柳说的不中用,一按就没了,早呢。你问的这人,你既称道他是个豪杰,大约也不是甚么无名之辈,你说给我听听。慢讲这大江南北,那怕三江二湖,川、陕、云、贵,以至关里关外,但是个有点听头儿的,提起来,大概都知道他个根儿底儿。你问谁罢?”安老爷道:“这人说来却不甚远,只在就近地方;只是隔了这几年,不知她现在的住处。”邓九公听了,把嘴一撇道:“甚么?我们这个地方儿,会有个有名儿的豪杰么?老弟,那可是听了谣言来了。这地方要找绍兴坛子大的倭瓜,棒槌壮的玉米棒子,只怕我找得出来;要讲豪杰,劣兄在此地住了冒冒的七十年了,也没见过那豪杰是四方脑袋?八楞儿脑袋?”安老爷正色道:“老哥,古人云,‘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又道是:‘真人不露相’,何地无才,这话倒不可如此讲。纵说是九兄,你观于海者难为水,就怕小弟说的这个人,老哥哥也不看小她不起,大约你也必该认得她,并且除了你,别人也不配认得她。”邓九公听了,歪着头,想了一会道:

“是谁?”因向老爷道:“老弟,你试把他的姓名说来,我领教领教。”安老爷拈着几根小胡子儿,眼睛望着九公说道:“这人,人称叫她作十三妹。”邓九公才听得“十三妹”三个字,早把手里的酒杯,吧的往桌子上一放,说:“老弟,你是怎生晓得这个人?”

安老爷道:“你且慢问我怎生晓得这人,你只说这人究竟算得个豪杰、算不得个豪杰,你可认识她、不认识她?”邓九公见问,未曾说话,光叹了一声说:“老弟,若论此人,虽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不但算脂粉队里的一个英雄,她要算英雄队里一个领袖,说起来天下的男子汉该都要愧死,我岂只认得她,还要算我个知己恩人哩!”安老爷一想,心里暗说:“有些意思了。”因说道:“话虽如此,只是她究竟是个年轻女子;老哥哥你这样的年纪,这等的威名,说她是个知己有之,怎生说到这个恩人起来?

这话倒愿问一个详细。”九公道:“酒凉了,咱们换一换。”说着,换上热酒来。

二人酒到杯干,只那姨奶奶带了两三个婆子照料,几个村童来往穿梭也似价伺候,倒也颇为简便,且是干净。说话间,褚大娘子又带人送过点心汤来,让了一番。原来安老爷喝酒,不大吃菜,只就着鲜果子小菜过酒;邓九公喝起来,更是鲸吞一般的豪饮,没有吃菜的空儿。因此点心不过用了些,褚大娘子便叫人端去,让姨奶奶吃完,散给那些孩子们了。邓九公说:“姑奶奶,你张罗你的去罢。”褚大娘子道:“他们不用张罗,他们连面都吃了。那大爷才坐下,瞅着那么怪腼的,被我呕了他一阵,这会子热化了,也吃饱了,同女婿和他大舅倒说得热闹中间的。”说话间,姨奶奶吃完饽饽,和褚大娘子道:“姑奶奶在这里,我也瞧瞧大爷去。”九公道:“你走了,可小心了他们温好了我的酒。”褚娘大子道:“只管去罢,有我呢!”那姨奶奶便笑嘻嘻的走到九公跟前,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红灯花纸包囊儿来,说:“老爷子,你瞧瞧这个。”九公打开一看,原来是苏绣的一个大红缎子小脚儿香袋儿,一个石青平口抽子。九公问她:“这怎么呀?”她道:

“我给那大爷好不好?”九公道:“好,好,你给他罢!”又捏着那抽子问他道:“这里头沉甸甸的,又是甚么东西?”她道:“可怎么空空儿的给他呢?我给他装上了一百老钱。”九公哈哈大笑起来。褚大娘子说:“别笑,人家好哇,叫他也活动活动去罢!”

说着,褚大娘子坐在一边,便听那邓九公向安老爷道:“老弟,你方才问那十三妹,我怎生说到她是我的恩人,你可知道?

愚兄是个败子回头金不换。我自幼儿,也念过几年书。有我们先人在日,也叫我跟着人家考秀才去。文章呢,倒糊弄着作上了;谁知把个诗倒了平仄;六韵诗,我只作了十句,给它落了一韵,连个复试也没巴结上。后来他老人家就没了。我看了看,我不象是这里头的虫儿,就结识了一班不安分的人,使枪弄棒,甚至吃喝嫖赌,无所不至,已经算定到下坡路上去了。还亏几个老辈子的说:‘放着你这样一个汉子,这样一分膂力,去考武不好?为甚么干这不长进的营生呢?’我想,一个没爷的孩子,有个人出来告诉这么句正经话,就算难得。我就一别头的学着拉硬弓,骑快马,端石头,练大刀。这年学台下马,报了考,到了考的这天,我开得十六石的硬弓;那三百六十斤的头号石头平端起来,在场上要走三个来回;大刀单撒手,舞三个面花,三个背花,还带开四门;马步箭全中。这么说罢,老弟真盖了场了。不想到了本场,默写孙武子兵书,我又落了两个字,自己也没看出来,便有学院上的书办找来说,大人见我的武艺件件超群,要中我个案首;只因兵书里落了字,打下来了。叫我花五百银子,依然保我个插花披红的秀才。那时候,要论我的家当儿,再有几个五百也拿得出来;只是我想,大丈夫仗本事干功名,一下脚就讲究花钱,塌了锐气了。我就回他说:‘中与不中,各由天命。不走小道儿’。”

安老爷道:“这才是正人君子的作事,只怕这本领,可要埋没了。”九公道:“你听么,他不中我,倒也平常,谁想他单单把我搁在末尾儿一名,叫我坐红椅子!我说:‘这就算他给朝廷开科取士来了!’一赌了气,我老师也没拜,鹿鸣宴也没赴,花红也没领,我说:‘功名一路,算没着了。’到后来,亲友们见我在这里闲坐着,便有几个镖行的朋友请我,跟他们走镖。走了两年,我就自己立了字号单身出马,整整的走了六十年,仗着老天养活,不曾擦过脸,失过事。到今日之下,吃这碗饱饭,都是老天赏的。这年到了八十岁了,我说:收船好在顺风时。告诉亲友们,我可要摘鞍下马咧!准知那些有字号的大买卖行中,苦苦的不放,都隔年下了关书聘金来请,只得又走了五年。我说:‘这可该收了。’便预先给各省却下书子去,说来年一定歇马,一应聘金概不收领。承那些客商们的台爱,都远路差人送彩礼来,给我庆功,大家又给我挂了一块匾,写的是什么“名镇江湖”四个大字。老弟,你想人家好看咱们,咱们有个自己不爱好看的吗?

我那二十八棵红柳树庄上,本也宽绰;西院里有教场一般的一个大院落,盖有五间正厅,那是我带了徒弟们教武艺的地方。我就在那个所在,正中搭了座戏台,两旁扎起两路看棚来,在府城里叫了一班戏子,把那些远来的客人和本地城里关外的缙绅铺户,以至坊边左右这些乡邻,统通一请,一连儿热闹了三天。一日无事,二日安然。到了第三日,正是本地那些乡邻们来吃酒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