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侠女奇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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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这一阵应酬,大家散后,那天已将近晌午。邓九公道:“这大家可该饿了。”便催着送饭。自己便陪了安老爷父子、张老三人,外面去坐。一时端进菜来,泼满的燕窝,滚肥的海参,大片的鱼翅,以至油鸡酱鸭之类,摆了一桌子。褚大娘子拿了把筷子,站在当地,向张亲家太太道:“张亲家妈!可不是我外待你老!我们老爷子和我们二叔是磕过头的弟兄;我们二婶儿,也算一半主人;今日可得请你老人家上坐。”张太太听了摆着手儿,扭过头去说道:“姑奶奶,你不用让价,我可不吃那饭哪!”安太太便问道:“亲家,你这样早就吃了饭来么?”张太太道:“没有价!鸡叫三遍,就忙着往这里赶,我吃那饭去呀?”张姑娘听了,便问:“妈!你老人家既没吃饭,此刻为甚么不吃呢?不是身上不大舒服呀?”她又皱着眉,连连摇头说:“没有价!没有价!”

褚大娘子笑道:“那么这是为甚么呢?你老人家不是挑了我了。”

她又忙道:“我的姑奶奶,我可不知道吗,叫个让礼呀!你只管让她娘儿们吃罢!可惜了的菜,回来都冷了。”大家猜道:“这是个甚么原故呢?”她又道:“没原故。我自家心里的事,我自家知道。”何玉凤姑娘在旁看了,心想这位太太向来没这么大脾气呀!

这是怎么讲呢?忍不住也问说:“你老人家,不是怪我没让啊!

我是穿着孝,不好让客的。”她这才急了说:“姑娘可了不的了,你这是啥话!我要怪起你来,那还成个啥人咧!我把老实话告诉给你说罢!自从姑娘你上年在那庙里救了俺一家子,不是第二日咱就分了手了吗?我可就和我那老伴儿说,我说这姑娘,咱也不知那年才见得着她呢?见着她才好;要见不着,咱可就只好是等那辈子,变个牛,变个驴,给她豁地拽磨去罢!谁知道今儿又见着你了呢!昨日听见这个信儿,就把我俩乐得百吗儿似的。我俩可就给你念了问声佛,许定了个愿心。我老伴儿,他许的是逢山朝顶,见庙磕头;我许下给你吃斋。”玉凤姑娘道:“你老人家就许了为我吃斋也使得;今日又不是初一十五,又不是甚么三灾呀,八难呀,可吃的是哪一门子的斋呢?”她又道:“我不论那个,我许的是一年三百六十天的长斋。”安太太先就说:“亲家,这可没这个道理。”她只是摆着手,摇着头不听。褚大娘子见这样子,只得且让大家吃饭。一面说道:“那也不值甚么!等我里头赶着给你老,炸点儿锅渣面筋,下点儿素面你吃。”她便让起来了,说:“姑奶奶,你可不要白费了那事呀!我不吃。别说锅渣面筋,我连盐酱都不动,我许的是吃白斋。”褚大娘子不禁大笑起来,说:“哎哟!我的亲家妈,你老人家,这可是搅了一年到头的不动盐酱;倘或再长一身的白毛儿,那可是个甚么样儿呢?”说得大家无不大笑。她也不管,还是一副正经面孔望了众人。

褚大娘子无法,只得叫人给她端了一碟蒸馒头,一碟豆儿和芝麻酱,盛的滚热的老米饭。只见她把那馒头和芝麻酱推开,直眉瞪眼,白着嘴,找拉了三碗饭,说:“得了!你再给我点滚水儿喝,我也不喝那酽茶;我吃白斋,不喝茶。”她女儿望着她娘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说道:“妈呀!你老人家这可不是件事;是说是为我姐姐都是该的,这个白斋可吃到多早晚,是个了手呢?”

她向她女儿道:“多早晚是了手?我告诉给你,我等她那天有了婆家,大家心宽了,我才开这斋呢!”玉凤姑娘才要说话,大家听了先说道:“这可断乎使不得!”她道:“你们这些人都别价说了,出口是愿,咱这里只一举心,那西天的老佛爷,早知道了,使不得;咱儿着不当家花拉的,难道还改得口哇?改了也是造孽,我自己一人造孽倒有其限,这是我为人家姑娘许的,那不给姑娘添罪过吗!恩将仇报,是话吗?”玉凤姑娘一面吃饭,把她这段话,听了半日,前后一想,心里暗暗的说道:“我何玉凤从十二岁一口单刀,创了这几年,甚么样儿的事情,都遇见过,可从没输过嘴,窝过心。便是昨日安家伯父那样的经济学问,韬略言谈,我也还说个十句八句的。今日遇见这位太太,这是块魔,我可没了法儿了。此时和她讲,大约莫想讲得清楚,只好慢慢的再商量罢!”

读者,这念佛持斋两桩事,不但为儒家所不道,并且与佛门毫不相干。这个道理,却莫向妇人女子去饶舌。何也?有等惜钱的吃天斋,也省些鱼肉花消;有等嘴馋的吃天斋,也清些肠胃油腻。吃又何伤?要说一定得吃三百六十天白斋,这却大难。即如这位张太太方才干啖了那三碗白饭,再拿一碗白水一喝,据理想着,少一刻,她没有个不粗心的。那知她不但不粗心,敢则从这一顿起,一念吃白斋,九牛拉不转,她就这么吃下去了。你看她有多大横劲!一个乡里的妈妈儿,可晓得甚么叫作恒心;她又晓得甚么叫作定方;无奈她这是从天良里发出来的一片至诚。且慢说佛门的道理,这便是圣人讲的:“惟天下至诚,惟能尽其性。”

又道:“是惟天下至诚,为能化。”至于作书的为了一个张亲家太太吃白斋,就费了这几百句话,他想来,未必肯这等无端枉费笔墨。读者!牢记话头,你我且看他将来,怎样给这位张太太开斋,开斋的时候,这番笔墨,到底有个甚么用处。

一时里外吃罢了饭,张老夫妻惦记店里无人,便忙忙告辞回去。邓九公、褚一官送了张老去后,便陪了安家父子进来。安老爷便告知太太,已经叫梁材到临清去看船;又计议到将来人口怎样分坐,行李怎样归着。这个当儿,邓九公便和女儿、女婿,商量明日封灵后,怎样拨人在此看守,怎样给姑娘搬运行李,收拾房间。

正在讲得热闹,忽然一个庄客进来,悄悄的向褚一官使了个眼色,请了出去。不一时褚一官便进来,在邓九公耳边嘁嘁喳喳,说了几句话。只见邓九公睁起两只大眼睛,望着他道:“他们老弟兄们,怎么会得了信儿来了?”褚一官道:“你老人家想,他们离这里,通算不过二三百里地,是说不敢到这里来骚扰;这里两头儿里通着大道,来往不断的人,有甚么不得信儿的?”安老爷听了,忙问:“甚么人来了?”邓九公道:

“便是我前日和你讲的,那个海马周三。”说着,又回头问褚一官道:“就是他一个人来的么?”褚一官道:“怎么一个人呢!他们四寨的大头儿,会齐了来的。认得的是芒牛山的海马周三、截江獭李老、避水蛟韩七,癞象岭的金大鼻子、窦小眼儿,野猪林的黑金刚、一篓油,雄鸡渡的草上飞、叫五更,还有一个我不对付他,他倒和小华相公认识,他们说话来着,他还问起二叔来着呢!”邓九公听了,低下头去,大露为难。

且住!这班人就这等不三不四的几个绰号,到底是些甚么人物,怎的个来历?原来这海马周三,名叫周得胜,便是那年被十三妹姑娘刀断钢鞭,打倒在地,要给他擦脂抹粉,落后饶他性命,立了罚约的。那个人,他一向本是江洋大盗,因他善于使船,专能抢上风,踅顺水,水面交起锋来,他那只船,使得如快马一般,因此人送他一个绰号,叫他作海马周三。那李老名叫李茂,韩七名叫韩勇,他两人在水底,都伏得三日三夜。那李茂使一对熟铜拐,能在水底跟着船走得,使一拐搭住船帮上去,抡起拐来,任是你船上有多少人,管取都被他打下水去,那只船算属于他了。那韩勇使一把短柄镔铁狼头,腰间一条锁练,拴着一根百练钢锥,有一尺余长,其形就仿佛个大冰撺的样子;靠着这两件兵器,专在水里凿那船底;任是甚么大船,禁不起他凿上一个窟窿,船上一灌进水,便就搁住了。他抢老实的,因此人比他两个作江里吃人的水獭,水底坏船的海马一般,叫他作截江獭,避水蛟。这三个人,同了大鼻子金大刀,小眼儿窦云先,从前在淮南一带,以至三江两浙江河湖海里面,劫掠客商。那水师官兵,等闲不敢正眼来看他。后来遇着施世纶施按院,放了漕运总督,收了无数的绿林好汉,查拿海寇。这几个人,既在水面上安身不牢,又不肯改邪归正跟随施按院,便改了旱路营生,会合他们旱路上一班好朋友,黑金刚郝武,一篓油谢标,草上飞吕万程,叫五更董方亮四个入伙。那郝武使一根金刚降魔杵,一篓油使一把双刃铛,草上飞使一把鸡爪飞抓,叫五更不使兵器,只挽一面遮身牌,专一藏在牌后面,用鹅卵石飞石打人,百发百中。这九筹好汉,就分占了芒牛山、癞象岭、野猪林、雄鸡渡四座山头,打家劫舍。且住,作者,你这话,说的有些大言无对了。大清江山一统,太平万年,君圣臣贤,兵强将勇,岂和那李汉南宋一样,怎生容这班人,照着《三国演义》上的黄巾贼,《水浒传》上的梁山泊,胡作非为起来?你道那些督府提镇道府参游,都是不管事的不成?读者!这话却得计算计算,那时候的时势,讲到清朝,自开国以来,除小事不论外,开首办了个前后三藩的军务,紧跟着又是平定西北两路的大军务,通共合着若干年,多大事,那些王侯相将何尝得一日的安闲?好容易海晏河清,放牛归马。

到了海马周三这班人,不过同人身上的一块顽癣,良田里的一株蒺藜,也值得去大作不成?况且这班人虽说不守王法,也不过为着“饥寒”二字,他只劫掠些客商,绝不敢抢掳妇女,慢道是攻打城池;他只贪图些金银,初亦何敢伤人性命,慢说是抗拒官府;因此从不曾犯案到官。那等安享升平的时候,谁又敢无端的找些事来,取巧见长,反弄到平民受累。便是有等被劫的,如那谈尔音一流人物,就破些不义之财,他也只好是哑子吃黄连,又如何敢自己声张呢!再说当年,如邓芝龙、郭婆等,带这班大盗,闹得那样翻江倒海,尚且网开三面,招抚他来,饶他一死;何况这些么小丑。这正是清朝的深仁厚德,生杀大权;不然,那作书的,又岂肯照鼓儿词的信口胡谈,随笔乱写。

芒牛山的海马周得胜、截江獭李茂、避水蛟韩勇三个,这日闲暇无事,正约了癞象岭的金大鼻子金大刀、窦小眼儿窦云光,野猪林的黑金刚郝武、一篓油谢标,雄鸡渡的草上飞吕万程、叫五更董方亮,在芒牛山山寨,一同宴会。只见探事的小喽罗来报说:“有一起大行李,看着箱笼甚多,想那金帛定然也是不少的。

只是白昼里过去,跟随人甚多,不好动手。此时听说这起行李,在茌平住了,特来报知众位寨主。”九筹好汉听了,笑逐颜开,都道:“恭喜,买卖到了。”海马周三一回头,便向一个小头老说道:“老兄弟,就是你跑一趟罢!你从大路缀下他去,看看他落那座店;再询一询,怎么个方向儿,扎手不扎手。趁他们诸位都在这里,我们听个的确信,大家去彩一彩。”那小头老答应一声,乔装打扮,就下山,奔茌平大路而来。他到了茌平镇市上,先找了一个小饭铺,吃了些饭,便在街上行走,想找个眼线。怎么叫作眼线呢?大凡那些作强盗的,沿途都有几个给他作眼线的熟人,叫作地土蛇。又叫作卧蛋。他便找了这班人,打听得这号行李落在悦来老店;本行李主儿连家眷都远路看亲戚去了,不在店里;便是家人也跟了几个去,店里剩的人无多。那小头老听了大喜,便问:可曾打听得这行李主儿,是怎生一个方向儿?”那人又道:“也打听明白了;本人姓安,是位在旗的作过河南知县;如今是他家少爷,从京里到南省,接他回京去,从这里经过。”他听了这话,说:“了不得了,这岂不是我那位恩官安太老爷吗?幸是我来探得这个详细。”原来这个小头老,姓石名坤,绰号叫作石敢当,当日曾在南河工上充当夫头,受过安老爷的好处。前番安公子从芒牛山过,要让公子上山饮酒的,就是他。他听了这话,急于回山,便不走原来的大路,一直的进了岔道口,要想走青云堡,奔桐口出去,省些路程。恰巧走到青云道,走得一身大汗,口中干渴。便在安老爷当日坐过的,对着小邓家庄那座小茶馆儿,歇着喝茶。只见庄上一会儿人来人往,又挑着些圆笼,装着家伙,肉腥菜蔬,都往山里送去。这邓、褚翁婿,他一向都熟识的,便问那跑堂儿的道:“今日庄上有甚么勾当?这等热闹着!

”那跑堂儿的见问,便答说:“邓九太爷在这里住着呢!他爷儿俩这几天,天天进山里,帮人家办白事,明日伴宿,后日出殡。”

石敢当因此又问:“这山里甚么要紧人家,用他老人家自己去帮忙儿呀?”跑堂儿的说:“听说是邓九太爷一个女徒弟十三妹家。”

石敢当心里说道:“这十三妹姑娘,向来于我山寨有恩,怎的不曾听见说起她家有事?”忙问:“他家死了甚么人?”跑堂儿的道:

“说是她家老太太。”石敢当暗说:“便是这桩事,也得叫我寨主知道。”他喝完了茶,付了茶钱,便忙忙的回到芒牛山,把上项事,对各家寨主说知详细。周得胜听了,向那八筹好汉道:“幸得探听明白,这起行李,须是动不得。”众人也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忙问原故。周得胜便把他那年寻邓九公遇着十三妹的始末原由,前前后后,据实说了一遍。众人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可坏了山寨的义气呢!”

你道十三妹刀断钢鞭的这段因由,除了海马周三、截江獭、避水蛟三个之外,又与他大家甚么相干?也跟着讲,是那门子的义气?自来作强盗,也有个作强盗的路数。海马周三讲是,不怕十三妹刀断钢鞭,在人众子里,把我打倒在地,这是胜败兵家之常。只她饶了我那场戴花儿,擦胭脂抹脸粉的羞耻,就算留了朋友咧!众人讲的是,一笔写不出两绿林来!砍一枝,损百枝,好看了海马周三,就如好看众人一样。所以听得周三说了一句,大家就一口同音,说:“以义气为重”。其实这些人也不知这十三妹是怎样一个人,怎生一桩事?这就叫作“盗亦有道焉”。

那海马周三见众人这样尚义,便说道:“今日都为我周海马,耽误了众弟兄们的事,我明日理应重整筵席陪话。只因方才据这石家兄弟说起十三妹姑娘家,有她老太太的大事,明日就是伴宿,我明日须得同了韩、李两家弟兄前去尽情,不得在山奉陪,只好改日竭诚了。”众人里面,要算黑金刚郝武年长;这人生得身高六尺,膀阔腰圆,一张长油脸,重眉毛,大眼睛,颏下一部钢须,性如烈火。他一听海马周三这话,便把手一摆,说道:“周兄弟,你这话说远了。你我兄弟们,有财同享,有马同骑,你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何况这十三妹姑娘,听起来是个盖世英雄,难道单是韩、李二位给她老太太磕得着头,我们就不该磕个头儿吗?在座的众位,有一个不给周家兄弟作这个脸同走一遍的,叫他先吃我黑金刚一杵。”众人齐说:“这话有理,大家都去,明日就请这位石家兄弟引路。”海马周三当下大喜,便吩咐在山寨里备了一口大猪,一只肥羊,一大坛酒,又置备了一分香烛纸锞,着人先送到前途等候,大家歇了一夜。

次日五鼓,他十筹好汉,都不带寸铁,只跟了两个看马喽罗,从芒牛山奔青云堡而来。及至问着了十三妹的山庄,一行人赶到门前,离鞍下马,恰好随缘儿在庄门外张望。那石坤从前作夫头的时候,见他常跟安老爷,到过工上督工,因此上前招呼,便向他问起安老爷来。这段话,除了作者肚子里明白,连邓、褚两家尚且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