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侠女奇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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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安老爷便接了出去,姑娘跪在东问,朝外望着,但见一对仪仗,一双吹鼓手,进门都排列两边。少时鸦雀无声,只听得一双响尺当当,打得进脆,引了她母亲那口灵进来。安公子穿了一身孝,紧跟在灵前,虽然抵不得一个孝子,却也颇象半个孝子。立刻安好了位,大家无非是祭奠尽礼,姑娘无非是痛切含悲,不必再赘。

诸事已毕,姑娘站起身来,便向安老爷、安太太道:“我何玉凤不想我父母竟有今日,更不想我自己仍返故乡,这都是伯父伯母的成全。侄女儿除磕头之外,再无一字可说了。只是伯父母办得未免过费,如今断不可过于耽延,或三日,或五日,便求伯父想着我青云山庄的那三句话,将我父母早些入土,我也得早一日去了我的事,免得伯父母再为我劳神费力。”因又望着舅太太道:

“我这娘,路上已许下在庙里长远伴我,伯父母更可放心;倘蒙伯父始终成全,我何玉凤纵然今世不能报你的恩情,来世定来作你的儿女。”说着,便拜下去。安老爷看这光景,心里先说道:

“来了!我早就料着你有这把神妙。”因和太太连忙把她搀起来,说道:“姑娘你这个礼,这番话,都多余;你我两家的交情,前番已谈过,这都是情理当然,此时不须烦琐。只是依你说,停三日五日,未免简略;如今也照你在山里的样子,停放七天;讲到安葬,或者入土为安,自然早一日好一日,我向来却从不信阴阳风水这些讲究。但为了老人家的事,你作儿女的,却不可不存一番慎重,须得请个人看看,听他说定那天,便是那天。至你那三句话,我既和你灵前设誓,绝不食言;但是要找这座庙,既须个近便所在,又得个清净道场,断非十日八日可成;少也得一月两月,甚至三月半年都难预定。总之,无论怎样,我一定还你个香火不断的地方就是了。姑娘你道如何?”姑娘听这话说得层层有理,再不想大远的从德州憋了这么一个干脆的招儿来,才使出来就乏了。无法,只好等那看风水的来看了再讲。当下大家一连劳碌了几日。

晚饭已罢,即便分投安置。安老爷仍同了眷属回家,姑娘便同原来的一行上下人等在此住下。外面自有张老同了派定的家人照应。从这日起,也作了几日好事,也烧了些个冥资。所喜的是,何家无多亲友来往,便是安老爷的亲友本家也因尚不知安老爷携眷回京的消息,都不曾来,倒落得少了许多应酬,可以安心作事。

次日,安老爷夫妻正在里面和姑娘闲谈,只见人回请的风水端木二爷来了。原来这风水复姓端木,名涣,表字仲兴;他家世代相传,专门精通周易,河洛地理。安老爷家这块坟地,就是乃翁在日看定的。他和安府上也算个世交,称安老爷作世叔。因此,安老爷请他来给何协戎夫妇点穴,就规定安葬日子。老爷有心叫姑娘听个底细,便把那风水请到棚里靠前窗一张桌儿边坐下。姑娘盼的风水来了,也正要听他定在几日,只听一时请了进来,那风水和安老爷讲礼已毕,便问说:“世叔几时到京,竟不晓得,更不知府上有事,怎不见赐一信?”安老爷道:“并非舍间的事,却是位至契好友;因他家现无男丁,所以就在荒茔,代他料理。并且就要在这茔地的东首,择地安葬。就请看一看,定个葬期,愈早愈好。”那风水先生说道:“无论怎样早,今年是断不能的了。宝茔便是家君定的,记得这山向是子午兼壬丙正向;今年三煞在南,如何动得!”安老爷道:“世兄,你是晓得我向来不解青鸟之术。如果无大妨碍,我这个好友,既然百岁归居,还以早葬为是。”那风水道:“这却不好迁就。等小侄儿过去,安了盘子,拉了中线,看了再定规罢!”安老爷因为自己是个父辈相交,便叫公子陪过去,说声:“恕不奉陪了。”便在棚里坐候。

姑娘这个当儿,听着今年不得下葬,先就有些不愿意了,呆呆的坐着,良久良久,才听得那个风水过来,进门就说道:“方才看了看东首这块地,东西辛甲分金上,倒是上好的一个结穴。此处安葬,按那龙脉,正自灵方而来,定主宗祧延绵;只是一山无二向,本年不惟三煞有碍,而且大将军正在明堂,安葬是断断不可的。明年正二三月,木气正旺于东,这块地正是主茔的龙方,更不好动;四五六月,月建都吉,只巳午两个字,又正合太世叔婶母的化命,亥子一冲;六月建未,明年太岁在未,书云:‘一物一太极’,虽说月支与年支不碍,究竟不可不避。七八两月,恰恰的与现在的化命逢着穿害;九月上半月,不得安葬吉日,下半月一交土王用事,禁土了。只有明年十月最好安葬;吉期上下半月都容易选择。到那时,听凭世叔吩咐,再定就是了。”安老爷一听,自己心里先道:“这算得‘无巧不成书’了。要不这样,怎样就耗到过姑娘满一年的服呢?要不耗到她满服,我们家怎么娶她呢?”当下心中大喜,却故意的问了那风水几句。风水道:“世叔是最高明不过的人,这块地当日便是家严效的劳,小侄怎敢另生他议?况且阴阳怕懵懂,这句话不说破也就罢了;小侄既看出来,万万不敢相欺,此中丝毫不可迁就。”说着,提起笔来,便把这话写了一篇,又寒暄了几句,领茶而去。

这番话,姑娘在屋里听了个逼清,算省了安老爷的唇舌了。

安老爷送那风水走后,便手里拿着那一篇东西,一步步踱了进来,向姑娘道:“姑娘听明白不曾?偏又有许多讲究,这怎么呢?”姑娘也无心看那一篇东西,只望了舅太太发怔。却不知这舅太太,实在算得姑娘知疼着热的一位干娘;无奈她又作了安府上传递消息的一个细作。自从她和姑娘认了母女之后,在船上那几天,安太太早把这事告诉了她一个澈底澄清。难道把她极爱的一个干女儿,给她最疼的一个外甥儿,她还有甚么不愿意的不成?她见姑娘望着她发怔,可就搭上茬儿了。她说道:“我这里倒有个好主意,姑老爷、姑太太听听,使得使不得?你们方才讲的那些甚么子午卯酉,我可全不懂。要说忙着安葬,果然太爷、老太太坟上有甚么妨碍。无论我们姑娘此时心里怎样着急,她也断不肯忙在一时。讲到她要住庙,原不过为近着她父母的坟哪!

如今既安不得葬,在这里住着,守着棺材,不比坟更近吗?再这个地方儿,内里就是我们娘儿们上下几个人;外头就只张亲家老老和看坟的,又和庙里差甚么呢?莫若我们只管在这里住着,姑老爷一面在外头上紧的给我们找庙,一天找不着,我们在这里住一天;一年找不着,我们在这里住一年,要赶到人家满了孝,姑老爷这庙还找不出来,那个就对不起人家孩子了。姑老爷、姑太太要怕我住长了,费了你家的老米,慢讲我一个人儿,连我们姑娘和张亲家,我那点儿绝户家产,供给十年八年,还巴结得起。”

她说着,便望着姑娘道:“姑娘,是不是?”回头又向着安老爷夫妻道:“你们二位,想着怎么样罢?”安老爷忙说:“如果有一年的工夫,纵然找不出庙来,我盖也给她盖了一座。至于姐姐在这里住着,也是替我们分心,招护姑娘,些须小费,何足挂齿,我自有道理。”安太太也说:“要能这样,一动不如一静,倒也罢了;可不知姑娘心里怎样?”姑娘还未及开言,张太太的话也来了,说:“这么着好哇!可是我们亲家太太说的一个甚么一秤不抵一秤的;你看在这地方儿住下,等开了春儿,满地的高粱谷子,蝈蝈儿蚂蚱,坐在那树荫底下,看个青儿,才是怪好儿的呢!”说得大家大笑,连张姑娘也忍不住笑得扶着桌子乱颤。玉凤姑娘此时被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心里乱舞莺花,笑也顾不及了。

细想了想,这事不但无法,而且有理;料是一不扭众,只得点头依允,说:“也只好如此。”安老爷满心欢喜,心里暗道:“天哪!

可够了我的了。”只她这五个字,这事便有了五分拿手。

转眼之间,到了七日封灵,何玉凤和舅太太便搬在西厢房里间;张太太带了戴嬷嬷和两个丫头,便住在外间;随缘儿媳妇、舅太太的下人,住了东厢房。安太太又在下房里给姑娘安了个小厨房,外面自有张老同戴勤、宋官儿和安家看坟的照料,内外住了个严密,又把安家阳宅暂作了个何姑娘禅院。这都是那燕北闲人的无中生有的营生,便有这位安水心先生,给她周规折矩的办理。

却说七日之后,安老爷夫妻把那边安顿妥贴,才得回家料理自己的家务。便有许多亲友本家都来拜望,老爷一一的款待,却扶了个小童,只推因腿疾苦告归,暂且不及答拜;一面遣公子进城,持帖谢步。公子也有一班世交相好少年,请酒接风,接连不止忙了一日,才得消停。老爷得些闲空,便先打发了邓九公的来人,又给他父女带去些人事。把何姑娘那张弹弓,仍交给媳妇悬挂着;又叫太太向何姑娘衣箱里,把公子那块砚石寻出来,擦洗干净,严密收藏,就把姑娘和张太太的衣箱,差人送过去。那头乌云盖雪的驴儿,便交给华忠,叫他好生喂养,说这是我将来无事,玩水游山的一个好脚力。

那时不空和尚的二千头借款,早已归清。老爷通盘算了一算,此行不曾要得地方上一文,倒有公子带去的八千金,乌克斋赠的万金,连沿途在家门生故旧的义助,不下两万余金。除了赔项盘缠,还剩万余金在囊;办何姑娘这桩事,无论怎样铺排,也用不了。便和太太商议道:“何姑娘这桩事,你我费了无限精神,才得略有眉目。我算着将来办起事来,也不过收拾房子,添补头面衣服,办理鼓乐彩轿,预备酒席这几件事;房子我已有了办法。”太太道:“还要房子作甚么?那边尽办开了;赶到过来,难道不叫他三口儿一处住吗?”老爷道:“岂有不叫他门住一处之理?自然两个人就在他那屋里分东西住;你只望张姑娘过门的时候,租个公馆,还要匀在两处,成个一婚一姻,如今自然也得给她安起一个家来。至于她说的那一座庙,我到底要找着还给她,才圆得上那句话。这事须得如此如此办法,才免得她夜长梦多,又生枝叶。”太太所了此言大喜,说:“既然这样,那衣服头面更容易了。我本说到了京给张姑娘添补些簪环衣饰,只算是给她弄的。再说还有老太太的许多颜色衣服,他舅母前日也提她那里还有些头面匀着使,所添也有限了;到了轿子,一切临期好说的。

倒是这句话;得和咱们这个媳妇,先说一声才是,这是他们屋里百年相处的事。”老爷道:“太太这话很是。”说着,便把媳妇叫来,把这话从褚大娘子提亲起,以至现在的计较,日后的办法,告诉了她一遍。只见她听完这话,便跪下来,先给公婆磕了两个头,起来说道:“如果这样,不是公婆疼玉凤姐姐,竟是公婆疼我。公婆请想,玉凤姐姐救了我们两家性命,在公婆现在这番情义,已就算报过她来了。只是媳妇和我父母,今生怎的答报?至于她给媳妇联姻这桩事,且莫讲投着这样的公婆,配着这样的夫婿,就她当日那番用心,也实在令人可感。所以媳妇时常想着,要打断了她这段住庙的念头;无论怎样,也要照她当日成全媳妇的那一番用心,给她作成这件好事。只是因家来,不曾消停得一日,不好冒冒失失的禀告公婆。如今公婆商量得这等妥当严密,真是意想不到。便是玉凤姐姐难得说话,俗语说的:‘铁打房梁磨绣针,功到自然成。’眼前还有大半年的光景,再说还有舅母在那边,大约也没有个磨不成的。这其间却有一关颇颇的难过,倒得设个法子才好。”老爷、太太忙问:“除这位姑娘的难说话,还有甚么再难之处?”张姑娘低声笑道:“媳妇所说难过的这关,便是我家玉郎。公婆再想不到,拿着我玉凤姐姐那样一个窈窕淑女,玉郎他竟不肯君子好逑。”老爷道:“这是为何?”张姑娘回道:“据媳妇看着,一来是感她的恩义,见公婆尚且这等爱重她,自己便不敢有一毫简亵,却是体贴父母的心。二则他和媳妇虽是过的未久,彼此相敬如宾;听他那口气,大约今生别无苟且妄想,又是番重伦常的心。总之,是个自爱的心,也搭着他实在有点儿怕人家。有一天媳妇偶然了呕他一句,就惹得他讲一篇大道理,数落了媳妇一场。”张姑娘这话,还没说完,老爷道:“你理他呢!等我吩咐他。”太太道:“老爷看不得咱们那个孩子,可有这种留心的地方儿。”张姑娘使接着回道:“媳妇也正为此。是说父母之命,不敢不依从,设或他一时固执起来,也和公公背上一套圣经贤传,倒不好处置。莫若容媳妇设个套儿,先澈底澄清,把他说个心肯意肯,不叫这桩事有一丝牵强,也不枉费了公婆这一片慈心,媳妇这番答报。那时仗邓九公的作合,成就玉凤姐姐这一段良缘,岂不是好?”安老爷夫妻听了,心下大喜,同声说好。安老爷又点头赞道:“难得贤德媳妇;这要遇见个糊涂庸鄙的女流,只怕这番话说不成,我两位老人家还要碰你个老大的钉子呢!”因和太太说道:“既能如此,你我两个,便学个不痴不聋的阿姑阿翁,好让他三人得亲顺亲,去为人为子;此事我不必再提。”当下计议已定,便分头各人干各人的事。安老爷又明明白白亲自写了一封请媒的信,预先通知邓九公。

张金凤过了些天,到了临近时,见公婆诸事安排已有就绪,才打算把这桩事,告诉公子明白。又想到若就是这等老老实实的和他说,一定又招他一套四方话;思索良久,得了主意,不觉喜上眉梢。恰好这日,安公子到他进学的老师莫友士先生那里拜寿。原来这莫友士先生在南书房行走,便在海淀翰林花园住;因这日公子回家尚早,见过父母后,便回到自己屋里来。张姑娘见他面带春色,象饮了两杯,站起身来,不作一声,依然垂头坐下。便有华嬷嬷带了仆妇丫鬟,上来服侍。公子忙忙的换了衣裳,坐定一看,只见张姑娘两只眼睛,揉得红红儿的,满脸怒容,坐在那里。心里诧异道:“我往日归来,她总是悦色和容,有说有笑,从不象今日这般光景,这却为何?”不禁搭讪着问了一句说:“我今日一天不在家,你在家里作甚么来着?”张姑娘道:“问我么?我在家里作梦。”公子道:“好端端大清白日,怎么作起梦来,梦见甚么?可是梦见我?”张姑娘道:“倒被你一句就猜着了,正是梦见你。我梦见你娶了何玉凤姑娘,却瞒得我好!”公子道:“哟!哟!这就无怪其然,你把个小脸儿绷得单皮鼓也似的了,原来为这桩事。我劝你快快不必动这闲气,这是梦!”张姑娘道:“我从不会这么胡梦颠倒,想是你心里有这个念头,我梦里才有这桩奇事。论这桩事,我也曾向你说过,还不曾说得三句,倒惹得你道学先生讲《四书》似的,和我唠唠叨叨了那么一大篇子,我这个傻心肠儿的,就信以为真了。怎么今日之下,你自己忽然起了这个念头,倒苦苦的瞒起我来?”说着,似笑非笑对着公子,呆呆的瞅着。公子见她嫩脸如娇花含笑,情语如好鸟弄晴,不禁也笑嘻嘻的道:“你又来冤枉人了。你我从患难中作合良缘,名分叫作夫妻,情分过于兄妹。毛诗有云:‘甘与子同梦’,我就作个梦儿,也要与你同心合意。无论何事,岂有瞒你的道理!”张姑娘道:“罢了!罢了!我可不信你这假惺惺儿了!就止嘴里说得好听,只怕见了姐姐,就要忘了妹妹了。有了恩爱夫妻,也不顾患难夫妻了。”公子道:“你这话那里说起?”

张姑娘道:“那里说起,就从昨日夜里说起。你如果没这心事,昨夜怎么好端端的说梦话,会叫起人家来了!真个的这么大人咧,还赖是睡婆婆叫的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