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侠女奇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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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自己也有几分姿容,丈夫又有些儿淘气,既没那见解规劝他,又没那才情笼络他。房里只有几个童颜鹤发的婆儿,鬼脸神头的小婢:只见丈夫和外人说句话,便要费番稽查,望一眼也要加些防范,甚至前脚才出房门,后脚便差个内行探子前去打探;再不想丈夫也是个带腿儿的,把他逼得房帏以内,生趣毫无,荆棘满眼,就不免在外眠花宿柳,荡检逾闭。丈夫的品行也去了,她的声名也丢了,她还在那里贼去关门,明察暗访。这种醋吃得可笑。一种是不自量的吃醋。自己不但不能料理薪水,连丈夫身上一针一线也照顾不来。作丈夫的没奈何,弄个供应栉沐衾绸的人,也算照顾了自己,也算帮助了她,于她何等不妙!她不是左丢一鼻子,便是右扯一眼,甚至指桑骂槐,寻端觅衅。始而那丈夫还顾名分,侍妾还拘礼法,及至闹到糊涂蛮缠讲不清了,只好尽她闹她的,人家过人家的,她可竟剩了犯水饮害肝气疼了。这种醋吃得可怜。一种是浑头没脑的吃醋。自己只管其丑如鬼,那怕丈夫弄个比鬼丑的,她也不容;自家只管其笨如牛,那怕丈夫弄个比牛笨的,她还不肯;抄总儿一句话:要我的天灵盖,着闷棍敲;要我的心头血,用尖刀刺;要讲给丈夫纳妾,我宁可这一生一世看着他没儿子都使得,想纳妾不能,这种醋吃的却是可怕。世上偏有等不争气、没出息的男子,越是遇见这等贤内助,他越不安本分,一味的啖腥逐臭,还要是窃玉偷香,弄得个茫茫孽海,醋浪滔天;杳杳尘寰,醋风满地,又岂不大是可惨!

读者!你道好端端的《儿女英雄传》,怎的会闹出这许多醋来?岂不连这回书也浸了醋了?这话正因这书里的张金凤和何玉凤而起。如今把她两个相提并论起来,正是艳丽争妍,聪明相等。论才艺,何玉凤比她有无限本领;论家世,何玉凤比她有何等根基;况且公婆和她既是累代渊源,丈夫待她自然益加亲厚。

这等一个人,便在宦途世路上遇着了,还不免弄成个避面尹邢,怎的肯引她作同心管鲍?不想张金凤她小小一个妇人女子竟能认定性情,作得这样到地,不知安老夫妻何修得此佳妇,安公子何修得此贤妻,何小姐何修得此腻友!想到这里,就令人不能不信“不遭余殃,积善余庆,乖气致戾,和气致祥”的这句话了。

安太太见何玉凤经张金凤一片良言,言下大悟,奔到自己膝下,跪倒尘埃,低首含羞的叫了声亲娘,知她满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太太便先作了个婆婆的身分,不象先前谦让,端坐不动,一手把她揽在怀中,说道:“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不许伤心,你这才是你父母的孝顺女儿,才是我安家的孝顺媳妇。你方才要没那番推托,也不是女孩儿的身分;如今要没这番悔悟,也不是女孩儿的身分。难为你妹子真会说,也难为你真听话。我和你公公,一年的提心吊胆,到今日且喜遂心如愿了。”说着,便一只手拉起她来,又叫丫头给新大奶奶湿个手巾来把粉匀匀。褚大娘子忙一把搀了她过来说:“先歇歇儿罢,站了这半天了。”让再让三,姑娘只摇头不肯坐。褚大娘子此时是乐得眉开眼笑,要露出个娘家的过节儿来,只管让,把个姑娘让急了,低声说道:

“你怎么这样糊涂?你瞧这如何比得方才,也有下不来的,我就大马金刀的先坐下的?”咦!谁说姑娘没心眼儿呀!

那张金凤这半日和何玉凤讲了万言,嘴也说酸了,嗓子也说干了,连嘴说带手比,袖子也累掉了,袖口里的小手巾手绢掉了一地。柳条儿忙着过来给她拣,随缘儿媳妇又倒过一碗茶来。她一面就着那媳妇手里喝茶,一面挽着袖子,又看见华妈妈、戴妈妈两个在那里悄悄的彼此道喜。她便呕她两个道,“哟!两位妈妈,倒先认着亲家了。”说着,挽好袖子,才整衣理鬓,过来给婆婆道喜。安太太自然更有一番嘉奖。

她见过婆婆,便走到玉凤姑娘跟前,先深深道了个万福,说道:“姐姐大喜。”随又跪下,说:“妹子今日说话莽撞,冒犯姐姐,可实在是出于万不得已。妹子不这样莽撞,料姐姐也不得心回意转,我这里给姐姐赔个不是。”姑娘心里这一感一愧,也顾不得大家在座,连忙跪下,双手把她抱住,叫了声:“我那嫡……嫡……亲……亲的妹子……”往下只有哽咽的分儿,却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谁想好事多磨。这个当儿,张太太又喧吵起来了,说:“姑奶奶,越说叫你好好儿的和她说,别逼她说话了,咱好给她张罗事情。这天也是时候了,你可尽着招她哭哭啼啼的,是作甚么呢?……是作甚么呢?”张金凤站起来笑道:“人家婆婆都认过了,你老人家还叫我和她说甚么呀?”她道:“咱儿,她依了,真的吗?”褚大娘子道:“你老在那儿来着?”她听了口中念念有词,先念了声阿弥陀佛,站起来往外就跑。只听她那两只脚踹得地蹬蹬的山响,掀开帘子就出去了。安太太忙问:“亲家,你那里去?”她也不理。张姑娘随后赶到帘子跟前,往外一看,原来她头南脚北,跪在当院子里磕头呢。只所得咕咚咕咚的脑袋碰得山响,说道:“神天菩萨,这可好了。”说着,站起来踅身又进屋子,对着那神主也打着问讯,磕了阵头,说:“哎!这都是你老公母俩有灵有圣啊!我多给你磕两个头罢!”大家看了,无不要笑,姑娘心里却是更觉不安。定了一定,安太太便道:“快着先叫人请你公公和九公去罢。这老弟兄两个,不知怎样等着呢?”

正说着,只听窗外哈哈大笑,正是邓九公的声音,说道:“不用请,不用请!我们在此听得多时了,好一个能说会道的张姑娘!

好一个听说识劝的何姑娘!这都是我们老弟和二妹子你二位的德行。我这回没白来了。我们姑娘呢,这还不当见见你这位旧伯伯、新公公么?”

原来此时,姑娘见张老和褚一官都跟进来,人多有些害臊躲在人背后藏着。褚大娘子忙拉她出来,她便同褚大娘子过去,低头不语的在公公跟前拜了下去。安老爷道:“媳妇起来,你看这才是天地无私,姻缘有定。我今日才对得住我那恩师世弟。”

因和太太说道:“太太,我家有何修道,玉格有多大造化,上天赐我家这一双贤孝媳妇。”太太道:“这也都是一定!老爷可记得当日出京的时候说的话,说:‘将来娶个媳妇,不在乎富室豪门,只要得个相貌端庄,性情贤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孩子,那怕他是南山里的,北村里的,都使得。’不想今日之下,得了这样相貌端庄,性情贤慧的一对儿,真真一个是南山里的,一个是北村里的!老爷,看这两个孩子,还愁她不会持家不能吃苦么?”老爷道:“是呀,我倒不曾想到这里。”因把当日卜三爷给公子提亲不成的话,告诉了邓九公一遍。邓九公道:“姑娘,你听听,万事由不得人哪!你不信,只看头上那位穿蓝袍子的,也是管作甚么儿的呢?你瞧如今师傅,是把你终身大事说成了。我同你大姐姐,我们爷儿俩还有点臊脸礼儿,给姑娘垫个箱底儿,不值得给你送到跟前来,我才同了我们张老人都给抬上了来。咱爷儿俩可有句话讲在头里,你可不许不收。自从咱爷儿俩认识以后,是说你算投奔我来了,你没受着我一丝一毫好处。师傅受你的好处,可就难说了,都搁在一边子。只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替我打着海马周三那回事,那就算你在大街路上留了朋友,帮了师傅了。讲到那一万银子,原是我憋一口气,同海马周三赌赛的;你既赢了他,我把这银子转来送你,你受之当然。白说咧,你不要我的,及至你偶然短住了,咱爷儿俩的交情,就说不到个借字儿,还字儿。通共一星子,半点子,你才使了我三百金子,这算得个甚么儿?归齐不到一个月,你还转着弯儿,到底照市价还了我了。姑娘,在你算真够瞧的了。你想师傅九十岁的人,我这脸上也消消的不消消的?今日之下,好容易碰着你这桩事了,多了师傅也举不起:一千金子,姑娘添个首饰;一万银子,姑娘买个胭脂粉儿。余外还有锦绣呢羽、绸缎绫罗,以至实纱、绵葛、夏布都有,一共四百件子。这也不是我花钱买来的,都是这些年,南来北往,那些字号行里见我保得全年镖无事,他们送我的。可倒都是道地实在货儿,你留着陆续作件衣裳。如今没别的,‘水过地皮湿’。姑娘就是照师傅的话,实打实的,这么一点头,算你瞧得起这个师傅了。不然,你又讲究到甚么施恩不望报的话,不收我的。师傅先和你噶下个点儿:师傅这回来京,叫我出不去这座彰仪门。”安老爷忙道:“老哥哥,你这是怎么说?”邓九公满脸发烧,两眼含泪的道:“老弟,你不知愚兄的心窝,我真对不住她么!”褚大娘子道:“他老人家这样,可不是一遭儿了。提起来,就急得眼泪汪汪的,说这是心里一块病。大妹子,你如今可好歹不许辞了。”

读者!请看世上照邓老翁这样苦好行情的固然少有,照何小姐那样苦不爱钱的却也无多。讲到受授两个字,原是世人一座贪廉关。然而此中正是难办。伯夷饿死首阳,孟子道他贤圣清洁者也;陈文子有马十乘,我夫子也道他可谓清矣。上古茹毛饮血,可算得个清了;始终不能不茹毛,不饮血,还算不曾清到极处。

自有不近人情的一班朋友,无故的妻辟,妻织蒲,无故的布被终身,饼饵终日,究竟这几位朋友,那个是个人物!降而现在,又和这班不同,口口说不爱钱,是不爱小钱爱大钱;口口说不要钱,是不要明的要暗的。好容易断得他大的也不爱,暗的也不要了,却又打了一个固位结势,名利兼收。不须伸手,自然缠腰的算盘,依然逃不出一个“贪”字。所以说:“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便是老生常谈。也道是:“不要钱,原非个异事,沽名也是私心。”又道是:“圣贤以礼为书,豪杰惟情自适。”何小姐原是个性情中人,她怎肯矫同立异;只因她一生不得意,逼成一个激切行径。所以宁饮盗泉之水,不受嗟来之食。到了眼下,今非昔比,冤仇是报了,父母是葬了,香火姻缘是不绝了,终身大事是妥当了,人生到此,还有甚么不得意处!更兼邓九公和她有个通财之谊,面子上送了这等一分厚礼,岂有个大仪全璧的理;只为的是帮箱的东西,不好谢出口来。安太太怕羞了她,便接口道:“九大爷和大姐姐大远的来了,还这么费心,明日媳妇一总磕头罢。”邓九公这才掀髯大乐。说着,只听厢房里的钟打了十一下了。安太太道:“老爷可得让九哥和大姑爷吃饭了。”邓九公道:“实不相瞒,方才你们说话这个当儿,我两个同张老人女婿、大侄儿,都在这厢房里的,鸦默雀静儿的把饭吃在肚子里了。我们老弟怕我误事,他一口酒也不许我喝,这回来可痛痛的喝一场罢了。”说罢又呵呵大笑说:“姑娘,你这头儿的事,师傅算张罗完了,我可得替我们老弟那头儿张罗张罗去了。”安老爷便陪了他,同张、褚二人,往前边去。

安太太这里也要到前边张罗事情去,便约褚大娘子过去吃饭。褚大娘子因要和姑娘盘桓盘桓,就等着送亲,因说:“我这里和她娘几们就吃了,省得回来又来过。”安太太道:“要姑奶奶在这边帮着,我更放心了。”因和张太太道:“亲家,这边小厨房里,预备着饭呢!我这里有给媳妇包下的馄饨,里头单弄的菜,回来叫人送过来。亲家,可叫她多吃点儿,闹了这半天了。”张太太一一答应。安太太便别过褚大娘子,把张姑娘留下,又吩咐何姑娘,说:“外边有人,不用出来。”才带着一群仆妇丫头,往那边去。大家送到院子里,媳妇提补婆婆这件,婆婆又嘱咐媳妇那件,半日还谈不完。

这个当儿,只剩姑娘一个人在屋里,心下想道:“我自从小时候就跟父母在任上,关在衙门里,也走不着个亲友。凡这些婚嫁的喜事,我从没经过,瞧不得。我在能仁寺,给人家当了会子媒人,共总这女孩儿出嫁,是怎么一桩事,我还闷沌沌呢!自从去年见了他们,算叫他们把我装在坛子里,直到今日才掏出来。

今日轮到我出嫁了。我到了人家,我该怎么着,该说甚么,这都是褚大姐姐和张金凤儿两个闹的。再说我这不出嫁的话,我是和我干娘说了个老满儿,方才她老人家要在跟前儿,到底也知道我是叫人逼得没治儿了;偏偏儿的单挤在今日她家里有事,等人家回去,可叫我怎么见人家呢?”越想心上越烦闷起来。可煞作怪,不知怎的往日这两道眉毛一拧,就锁在一块儿了,此刻只管要往中间儿拧,那两个眉梢儿,它自己会往两边儿展;往日那脸一沉,就绷住了,此刻只管往下爪搭,那两个爪搭,它自己会往上逗。

不禁不由得就是满脸的笑容儿,益发不得主意。想了半日,忽然计上心来,说:“有了,等我和他们磨它子,磨到那儿是那儿。”

作者这话,却不是大笑话。请看人生在世,到了儿女伤心、英雄短气的时候,那满怀茹苦含酸,真觉大海茫茫,无可告诉。忽然的有人把她说不出的话替说出来了,不了的事给做了,这个人,还正是她一个性情相投的人。那一时喜出望外,到了衾影独对的时候,真有此情此景。

褚大娘子和张太太送了安太太回来,见姑娘一个人坐在那里,把脊梁靠在墙上,低头无语,手里只弄手巾,便说道:“咱们这可到厨房里歇歇儿去罢,回来吃点儿东西,妆扮起来,也就是时候儿了。”姑娘头也不抬,口也不开,只是不答。张姑娘又催道:“走哇,姐姐。”她说:“我走不动了。”张太太问道:“怎又走不动咧,脚疼啊?”她道:“我的腿折了。”

这书里,自“末路穷途幸逢侠女”一回,姑娘露面儿起,从没听见姑娘说过这等一句不着要的话,这时大概是心里痛快了。

要按俗语说,这就叫作“没溜儿”,捉一个白字,便叫作“没路儿”。

张太太道:“大好日子的,甚么话呀?走罢呀!”姑娘道:

“我走不动,你们大伙儿抬了我去罢。”褚大娘子道:“这话早些儿,回来少不得有人抬姑娘。”姑娘从方才一个不得主意,此时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忙问:“谁抬我?”褚大娘子道:“等到了吉时,人家就拿花红轿子儿,八个人儿抬了去了。我不怕你笑话,我恰是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儿看见大红猩猩毡的轿子。敢是比我们家乡那个轿子好看多着呢。”姑娘这才想过来了,瞅了她一眼,嘴里又啧啧了两声,说:“谁倒是和你们说这些呢!”张金凤又催道:“姐姐别搅,快走罢。”姑娘道:“你拉得动我,我就跟了你去。”张金凤道:“真的呀?”说着,当真用手拉住他的腕子,才一拉,只听姑娘嗳呀了一声,说:“张姑娘女孩儿家,怎么这么蠢哪!拉的人胳膊生疼。”口里说着,不由得那身子随了张姑娘站了起来,跟着就走。

噫嘻,这是那里说起!姑娘要些微的使点劲,便是捆上二十个张金凤,也未必拉得动她。一个抬头这么一拉,就会把姑娘的胳膊拉疼了,吾谁欺,欺燕北闲人乎?但是一个打定主意磨它子的人,不这样一搭讪,叫她怎么下场,又叫那燕北闲人怎生写这笔!

张金凤听了笑道:“我的不是,走罢,走罢。”褚大娘子便在后头推着她。张太太也跟在后面,才往厢房里去。一进门儿,姑娘一抬头,看见方才那副对联,又叨叨起来了,说:“这还闹的是甚么‘果是因缘因结果’呢?”及至念出口来,自己耳轮中一听,心里忽然悟过来,暗说:“且住,这上头一开口四个字,岂不明明白白,说的“果是因缘’么?到了果是因缘了,还怕不因这个缘,就结那个果吗?”随又看下联:“空由色幻色非空”,心里又道:“只说出家出家,如今倒闹出嫁了。自然是‘色不是空’

了,还用讲吗?可不是‘空由色幻色非空’是甚么呢?那里是甚么禅语呀!这等看起来,这张画儿一定还有个哑谜儿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