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美丽时光走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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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像是一场路过的风景(1)

楔子

Chamber paradise.

DJ操控的所谓音乐仿佛吞噬其他一切声响的兽,暖气与酒香交杂弥散。吧台前,男生夹杂了惊愕、苦痛甚至更多的复杂表情在缤纷繁复的狭长灯光里时隐时现。

“……分手?该不会是因为陆亦泽那小子吧?——易初妍,我对你不够好吗?你怎么能这么花心!?”

“自己没本事留住我的心,然后怪我花心?”

光线扫过女生唇边戏谑的弧,仰首将Whiskey一饮而尽,易初妍立起纤细的身子,转身途中微瞟了下跟着急急站起的男生。她启唇,并不停步。

“莫恕航,这么身经百战的你,应该很清楚‘分手’含义的吧。”

01

隆冬,凛冽而嚣张的寒风把羽绒袄撞击得嚓嚓作响,易初妍一边缓下脚步,一边偷偷转过面容清秀的脸。

身后通向Chamber paradise的小巷子黑暗、寂静得令人发指,莫恕航好像真的没有追出来。

易初妍松了口气。

而那些扑面的风却像是突然变作了利器,呼啸着刺穿皮肤肌理,在心底摩挲出一道道钝重的疼。

——其实,不是不喜欢莫恕航了。

十六岁有着耳洞的俊朗少年,在学校里只手遮天却从不对自己大呼小叫,肯为自己打架,肯逃课并赶很远的路买小城里相当奢侈的麦当劳薯条给自己,肯想方设法把死板校服穿出“潮”的感觉,然后捏着自己的脸颊,笑说就是要天天给易初妍的眼球致命吸引,好让她再也看不见别的男人。

——怎么会,怎么可能会想要离开这样的少年呢。

不留一丝拒绝余地的当众表白。

爱开人玩笑可是更擅长哄人高兴。

笑的时候有一颗小虎牙凸出来,不自觉眯起眼睛的表情邪气得灿烂得闪闪发亮。

就算是被压迫在限发令严明的重点高中,也要力争把头发修剪出参差不齐的有型质感。

少年一条条特有的特质,都是正被自己深深喜欢着的啊。

何况他已经给予了这么多甜蜜的曾经,并拿走自己各种各样的……第一次第二次第N次。

把时钟拨回至一周前。

逃课一整天的莫恕航坐在清晨的学校食堂,把剥好的卤蛋放进对面易初妍的碗里,面对女生“你昨天又野到哪里去了”的娇嗔质问,他皱着眉头的严肃表情看起来格外成熟。

“哎呀昨天把我们烦死了都,小马哥——就是Chamber paradise里那DJ,他马子最近怀孕了,吓得他人间蒸发到现在,整天电话短信轮番轰炸我们,要我们赶紧带那女的把小孩做了……就昨天,昨天她哭爹喊娘折腾了我们大半天才被搞定……诶你说这女的自己不好好吃避孕药,给她男人惹事心里很爽么?”

牛肉面让整张嘴油光闪闪,莫恕航脸上写满了鄙夷和描不出样子的成就感,好像自己真的是个有经历有故事的大人了。

——即使是紧急避孕药也会有10%~30%的受孕率的。

易初妍一口咬下大半个鸡蛋,连同已到嘴边的常识性话语一齐吞进肚里。

甜言蜜语与百般宠溺永远不复存在,男生开始彻底遗忘女生带来的过往与欢娱,把她视为最棘手的麻烦,想方设法躲着避着。

——莫恕航,我不过是不想让我们之间也变成这么个悲凉样子罢了。

02

华灯初上的小城襄邯,霓虹驱散了属于冬天的冷,步行街上飘浮着麻辣烫和各种各样的火锅香味。钱包口袋都是空的,易初妍按了按咕咕叫着的肚子,突然感到一阵晕眩。

腰腹酸胀接踵袭来,易初妍连忙蹲下,又是一阵天昏地暗的干呕。

感到有好奇心旺盛的行人在悄悄侧目,易初妍狼狈得自感羞耻,却又很快嗤笑出声。

狼狈。

还会有比12岁第一次见到陆亦泽时更狼狈的情景吗?

2004年,课堂上,12岁的小学生易初妍被妈妈骂咧着拖出教室:“走!跟我去找你那个丧心病狂的爹,跟我去撕了他那张人皮面具,让他同事们都来看看他有多恶棍……”

2004年,妈妈李艳梅顶着一头廉价过时的黄色鬈发来到一家行政机关,用她在麻将馆历练多年的高亢嗓门与刻薄用词,成功骂出了不接电话也拒绝见她许久的前夫易夏海,并引得其诸多同事围观。

“……我遵照国家法律按时支付每一笔抚养费,哪个月少你了?”

“哼。大伙儿都来评评理啊,这几年物价涨成什么样子了都,他易夏海一个月还就给我们孤儿寡母80块!狗东西,老娘几圈麻将都不止输80!”话音未落,李艳梅猛地扯出身后的小易初妍,把她推到两人中间:

“这样,易夏海,易初妍你带回去养,我一个月给你80块!”

“你发什么神经,我有老婆有孩子……”

易夏海推来的小易初妍尚未来得及站稳,已被李艳梅连着恶言恶语一并再次推了回去。

不倒翁小易初妍连忙闭上眼睛,以为这样别人就能像她看不见他们一样看不见自己。

2004年,12岁的陆亦泽就是在这样的情况里出现,或说路过的。

刚放学的他需要去到楼房最高层的局长办公室写作业,等着爸爸回来接他一起赶宴席。

大厅的玻璃门打开时,一群人谈笑着与陆亦泽擦身而过,不时不舍地回头望望激战正酣的前易家三口。

眼看着众人目光全被互相指鼻大骂的俩大人吸引了去,眼看着易初妍被推进无人搭理的角落,小陆亦泽从人群里伸出手,拉出了眼眶红红的小易初妍。

拉着她进电梯,把那些越来越尖酸刻薄或者伤人的,“狗娘养的,你情愿拿钱请律师赢官司都不给你亲生女儿抚养费!”“拿钱打官司比给钱让老婊子养出个小婊子强得多!”关在了门外。

易初妍一直记得那天体验到的超出自己认知范畴的温馨,看着陆亦泽写作业,和他一起坐进陆爸爸的车里,被陆妈妈牵着手走进饭店,甚至在与陆亦泽的交谈中发现,除却同校同年级的惊人巧合,两人的上学放学之路竟有一段不短的同程。

这样,就可以解释那种扑面而来的,浓到超过空气密度的压抑式熟悉感了。

也就这样从此参与了彼此的生活,每天清晨,男生拿着家里取之不尽的巧克力或饼干站在即将同行的路口,等女生晃着辫子书包小跑上前了,递给她一半,再聊着天或者唱着歌一起上学。

升进同一所初中的生活依旧,唯一不同是14岁男生的个子突然拔高之后,父母不再允许他带双人份的零食上学,他便把它们尽数留给女生。

本以为高中必定会因与男生相差甚远的成绩而分开,谁想中考前,女生为省重点看了大半辈子门的姥爷突然脑溢血去世,学校为表彰贡献,破天荒录取了无家世无成绩的她。

那是一种怎样的缘分呢?生命像是交缠的藤蔓,纠结错综,不可分割。

就算2004到2009的五年,女生的坚强长成了性格里一颗怪异的畸形瘤。

就算男生的身形已经挺拔到与成人无异的模样,就算身处省重点成绩依然好到无可救药,就算他剪短头发把校服穿的工工整整依然可以闪闪发亮。他是众星捧的月,遥远得像是漫画里的人。

可以任意把漫画书捧在手心甚至抱进怀里,但书里的世界永远无法靠近。

就算是这样,在难过时无助时第一唯一想起的,也只有他。

干净得纤尘不染的,现在一定正在租住的公寓里伏案做习题的,陆亦泽。

夜路边,易初妍抹了抹眼泪,摸出手机。再三思考、删除之后,按出了最简练而直接的句子。

让电波穿过头顶香气逼人的缭绕炊烟,穿过城市里庞大繁杂的寂寞与哀喜,进入某一个既定的机芯。

“陆亦泽,你能不能借我三百块钱?”

“嗯,明天上学带给你……不过,是要干什么用啊?”

心怦怦跳了一会儿,男生放下手机继续做题,细细的甜与期待蔓延开来,在唇角溢出好看的弧。

“堕胎。”

寒流在男生独居的小公寓里快速回旋起来,陆亦泽哆嗦了一下,决定加件羽绒服。起身时腿撞到了桌角,桌上的台灯都应声倒了,偏偏自己感觉不到丝毫的疼。

排气管在窗外不知疲倦地歌唱,陆亦泽紧紧盯住屋子里的热源。暖气这么足都还觉得冷,那么现在不知在哪里的、身体一直不太好的、怀着孩子的易初妍呢?

03

鱼肚白出现之后,白寥寥的天光快速扩散开来。

易初妍站在公车里,省重点在郊区,近两小时的车程是每天的必修课。不像好命的陆亦泽,有钱租住学校附近贵得离谱的公寓。

慨叹间,易初妍跟着人流下车为转车排队,抬眼竟看到了应该远在十多公里外的公寓的陆亦泽。

好看的脸被冬风吹得发白,平素一丝不苟的制服微乱,陆亦泽上前,把手里的羽绒服递给易初妍。

又从书包里掏出几包蜜枣花生和营养饼干,和一个不轻的塑料袋子一起递过来:“多吃点儿。你现在……很需要营养。”

易初妍“哦”了一声,利索地撕开包装。

拥挤的公车上,陆亦泽用手臂圈出一个易初妍的专属空间,声音云淡风轻却轻易穿透满车嘈杂,把易初妍的耳廓震得嗡嗡直响。

“我以后每天来接你吧?”

“那你那房子不是白租了?”生存的磨砺让女生现实得多。

“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我需要来回跑跑,锻炼锻炼……”

女生打断话音,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笑。

“你对我这么好,都不会吃不消的吗?”

男生的嘴角弯出一道怪异的弧,辨不出是想笑还是想哭。

“习惯了。”

在高一楼前道别,迈进不同等级的教室。易初妍发了好半天呆,才想起手腕上挂了一路的塑料袋,急急打开。

三百块钱,山楂片,话梅,以及很多很多的酸味零食“刷”的一声散落,涌入视线。

易初妍趴在凌乱的桌上,滚烫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涌出来。

——受得了麻将疯子的妈妈的要么彻夜不归要么彻夜大骂,受得了爸爸持续多年的不闻不问,受得了各科老师的或鄙夷或视而不见,受得了怀着莫恕航的孩子听他恶言相向怀孕少女,受得了他一下子消失在自己习惯有他的生命里。

可受不了你习惯性的对我好。

04

大约是在高中之后不久,就渐渐远离这样的生活了。

清晨会在某个路口看到捏着零食等待自己的少年,日复一日对少年熟悉到不去上学也清楚少年正用什么姿势站在路口,可是年复一年少年就蜕变成了说不清哪里陌生的样子,明明还是同一人的说。

家世好成绩好长相好性格好,这些一直存在的巨大差异,在某一个特定年龄之后,把两人拉进了迥然不同的世界。

也曾在刚进高中,也就是这一年秋天的时候,因为总一同上放学被传说成青梅竹马水到渠成。

也曾在得知少年将住到学校附近而不再需要搭车上放学时,一连几天都思绪紊乱浑浑噩噩。

也曾试图控制自己,在接受不太熟悉的坏学生莫恕航追求之后,渐渐成功被他的呵护和宠爱迷惑去了心智,偶尔想起那些短暂的关于陆亦泽的绯闻,只觉遥远虚空得好像上辈子的事情。

生命像是两条平直漫长的火车轨道,在某一段交集之后无限背向延伸。

学校大门快要映入眼帘了。

“明天年级大扫除的检查员是我,”陆亦泽有点骄傲有点焦急,“所以窗户你随便擦擦就好了,不会扣分的。”

易初妍抬头看他怪异的表情,啼笑皆非地“哦”了一声,挥手走向自己的教室。

“易初妍,”陆亦泽在身后叫住她,见她回头之后才继续道,“……不擦也没关系。”

又顿了好一会儿,终于再次张口:

“……不会扣分的。”

——也许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当然会小心照顾自己了,毕竟只有命才是我自己的。

翌日,大扫除如期而至,易初妍像所有故事里孤僻的女主角一样,被安排擦拭教室最上面的窗子。

站在叠架两层的凳子上,身体晃得比擦着窗的手臂还厉害,来来往往的人尖叫、追打而过,连带着凳子一起摇摇欲坠。

这是陆亦泽踏进教室检查卫生时看到的,第一且唯一的景象。

“易初妍!”

是心惊胆战到极点的条件反射,陆亦泽破口惊叫,任凭周遭的喧闹全因自己的失态瞬间停滞,漂亮的五官扭曲一团。

易初妍闻声回头,身体的转动让椅子的晃幅忽然剧烈起来,心脏顿地沉至脚底,易初妍连忙闭上眼睛做好摔落的准备。一旁胆小的女孩已经捂眼尖叫出声刺破寂静了,幸好,椅子又渐渐稳定下来。

虚惊之后脸色煞白望着的,是望着她脸色更加煞白的陆亦泽。

众目睽睽,陆亦泽近乎粗鲁地上前拽下易初妍。

几个反应过来的旁观者煞有见识地“哇哦~”起来,陆亦泽这才察觉到自己一连串的失态,窘迫地顿了顿,他转向同行的学生会检查卫生团:“你们先在这儿,我带易同学去医务室看看。”

便径自迈步出门。

“哎呀——”

跟在后面急速穿行了小半个校园之后,人迹罕至的林荫道上,易初妍被枯叶下的石头绊了一下,惊叫出声。

陆亦泽这才停止凌波微步,僵硬地转身上前抓过易初妍的手,埋怨了一句“走路也不小心点儿”,继续赶路。

望着陆亦泽抓着自己姿势别扭的背影,易初妍扑哧一声笑出来。前面颀长的身体顿了一下,陆亦泽紧了紧被汗浸潮的手,加快了步伐。

医务室。

穿白褂子的人照例在收了两块五毛钱后指指里屋的病床,面无表情扔下一句“进屋休息一会儿不行回去找班主任请假送医院”继续看起报纸。

易初妍躺在病床上,眼球跟着正背对自己忙碌着的陆亦泽碌碌转悠又忽然一滞,空荡与钝重顿时溢满胸腔,覆盖住刚刚泛起的清甜涟漪。

“……我不想再拖了,万一拖过三个月就完了。”

陆亦泽转过身上前在床沿坐下,把盛满水的纸杯小心递给易初妍。

“先把热水喝了,我——”

男生放低的喑哑嗓音被一阵突兀响起的喧闹人声湮没了。

外屋像是进来了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讲他们逃掉大扫除去操场打球结果其中一人光荣崴脚的悲惨经历,白褂子在讽刺调侃了几句后,再次重复起她那句逢患者必念的“进屋休息一会儿不行回去找班主任请假送医院”的医治《圣经》。

嘈杂是在里屋写着“静”的深蓝色棉布帘被掀开的瞬间消失殆尽的。

目光无一不定格在由“躺在床上”的易初妍和“坐在床沿”的陆亦泽共同组成的粉红色画面上,一群人的嘴型保持着他们发出最后音节的形状。

半晌时间停滞,一只手拍了拍人群中莫恕航的肩,“唉”了一声然后转身离去。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现学现卖起来,崴脚者在两臂被人架到肩上的状况下坚持挣扎着拍上莫恕行离去之后,莫恕行独自愣在原地脸红白变换了好一阵,才匆匆走开。

陆亦泽看着表情古怪的易初妍,张了张口,没有出声。

5000伏的电流噼里啪啦碾过心脏,焦灼过后留下一片空旷的荒芜。

——那种麻痹感丝毫感觉不到疼的,没法呼吸而已。

05

一年(9)班每月的第四个星期三是易初妍值日。

这是莫恕行花了不少心思悄悄打听到的,他曾在这一天端着夜宵等易初妍放学,给了她不小的惊喜和感动。

把女孩子一些小小的细节牢牢记在心上当成撑天大事来对待,是他搞定她们的终极杀手锏。

冬天放学时通常已经天黑了,易初妍独自一人在教室里忙碌了许久,摆好扫把垃圾桶准备关灯的时候,莫恕航走了进来。

“哎呀呀,陆亦泽那小子也太不体贴了,都不来帮你一把。”莫恕航扯着一副标志性的痞子笑容,大剌剌坐上一张课桌,挡住易初妍的去路。

易初妍白了下眼睛,转身绕路。

“得得得,我不是来找事的,我专程来请求您——帮个忙。”莫恕航双手合十,再次挡在易初妍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