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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是的,我已经不是“花儿与少年”,也不是那“小呀啊哥哥”,我已经长成了一个风流倜傥的青年。有人说我的身上有于连的影子,我读过司汤达的《红与黑》,知道于连是在歧视中成长的,反抗精神特别强。而我确实和于连有许多相似之处。我四岁丧母,是跟父亲长大的。父亲对我的教诲很简单:呵斥,吼骂,耳光加棍棒,这就证明我是个顽皮又不听话的孩子。一次,父亲给我买了一件新棉袄,用旧春装罩着,怕我弄脏了新棉袄。我臭美,上学的路上,偷偷把罩衣脱下塞进书包里。那是一个雪后放晴的上午,天上挂着太阳,极冷。下课铃声一响,我就“哧溜”第一个跑出教室,倚在走廊的墙角,高声喊叫:“快来挤油干哪,快来挤油干哪——”

同学们蜂拥地贴着墙,排成一字,用力挤向我高叫着:“挤呀嘛挤油干哪,越挤越好玩哪!”

女生们力气小,在拥挤中,贴不住墙,便拽扯着我的新棉袄。在“哧啦哧啦”的声声中,伴着被挤出队伍的嘲笑,迎来了上课的铃声,而我崭新的棉袄上,一团团雪白的棉絮外露着,特别的刺眼。接下来就是放学回家挨打。那皮带抽在肉体上发出的清脆声响,并伴着我杀猪般的嚎叫,绝不亚于挤油干的欢笑声,让我恨透了学校。所以,我从小就不喜欢上学。而且我还害怕考试,每次考试完后,我就会低着头,拖着脚,心慌慌,背着鸭子(二分)回家。父亲的责任就是看我的考试成绩单,来看我上课是否用心听讲。考试成绩三分以下就要挨打,那是父亲对我最好的教育。在我童年的想象中,我是多么希望能有一个童话世界的宝葫芦啊!那样的话,我就可以不用学习而和小朋友们疯玩,宝葫芦就会给我五分的考试成绩单。我期盼着。

那是一个暮春,我下课疯耍,上课非常疲倦,再加上是我最不喜欢的算术课,所以在春风的抚摸下,我上下眼皮直打架,老师在我眼里渐渐模糊了,我索性把算术书竖在课桌上,头藏在书后,趴在课桌上做起了宝葫芦梦。

“夏铭同学,你上课睡觉,考试能不抱鸭子吗?”算术课老师生气地右手拿着课本,左手敲打我的课桌。

我惊醒,用手一抹嘴角的“哈啦”水,眨着惺忪的眼睛望着算术老师,等待罚站。

“你看看其他同学,”算术老师随手一指说,“上课都在认真听讲。”

我顺着算术老师手指一看,学习委员王平头枕着书也在睡觉,课桌上摊满晶莹的涎水。

“老师,王平也在睡觉。”我眼睛一亮,兴奋地用手指着王平说。

“你没看见,王平睡觉是头枕书,那是思考。你呢,用书遮挡,偷偷摸摸睡觉,成绩能好吗?”算术老师严肃地批评我。

我滴溜着眼望着算术老师,脑子飞快转动,我的悟性太高了。我从算术老师的批评中,发现了学习成绩好又能上课睡觉的秘诀。

从此后,我上课倦乏,也学王平同学头枕书,嘴角淌着“哈喇”水睡觉。

期中考试,我的算术成绩得了一个大大的鸭蛋,接下来的情节就可想而知了。

即使这样,也没有人说我傻。老师、邻居都夸我——夏铭这孩子聪明、机灵,就是没有用在正道上。

至今,我对聪明没有用在正道上不敢苟同。聪明就是智力发达,是别人想不到的事我能想到,别人不敢做的事我敢去做,这才叫聪明。

孩提时,我喜欢躲猫猫。在我所住的博文中学,我们好多家住在像今天的别墅一样的老房子里。当我的一个小伙伴面向墙,高声问道:“躲好了没?”藏在门后的、楼梯下的、蜂窝煤后的小伙伴就回答:“躲好了。”于是,问藏好了没的小伙伴就循声过去,一个一个把他们找出来。

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星期天,我们老房子的小伙伴又玩起了躲猫猫。老房子里有个大厅堂,是公用的,在大厅堂的一个角落,有个水桶大小、半圆的篾篓,篾篓里罩着黄老师买回不久的小鸡。篾篓的上方,是一个圆口,黄老师每天都从圆口给小鸡喂食。喂完食后用木锅盖盖上。我为了不被小伙伴找到,揭开锅盖,藏进篾篓,再重新盖上锅盖。篾篓的空间很小,我不得不和小鸡争领地。挤得小鸡“吱吱”乱叫,我害怕小鸡的声音引来找我的小伙伴,于是,哪个小鸡“吱”声,我就捏那只小鸡的脖子,直到所有的小鸡都安静了。

小伙伴们怎么也找不到我。是黄老师喂鸡时才发现了我的藏身之地。

“哎呦吔——,你这小淘气,怎么躲在我的鸡窝里面。”黄老师把我从篾篓里拽出。

我耸拉着头,不敢吭声。

“妈吔——,我的小鸡,我的小鸡,你把它们都弄死了。”黄老师弯下腰,拨弄着一只只趴在地上不动的小鸡,样子悲切。

这件事的结果很简单,父亲赔黄老师的鸡钱,我理所当然地接受暴力的惩罚。

父亲对我的暴力,在我幼小的心灵埋下了复仇的火种,我搞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可以随意地打我,而我却不能打父亲,以牙还牙,理所当然。有几次,父亲打我时,我攥紧拳头,想和父亲对打,自古英雄出少年。可是,当我扬着头,面对父亲这个庞然大物,我突然明白了,打不过父亲,所以,我害怕父亲。我和父亲的关系,就像老鼠见了猫。我是老鼠,是一只决不屈服强者的小老鼠,因为,我会寻找适当的机会,狠狠地咬猫一口。

在我挨打的第二天傍晚,父亲在走廊里做饭,我早早埋伏在窗下,轻轻推开窗户,留出一点小缝隙。从腰间拔出用铁丝弓成的手枪,掏出纸叠的子弹,勾上橡皮筋,拉长挂在枪栓上,然后把枪从窗户的缝隙伸进,瞄准正在蜂窝煤炉上炒菜的父亲的前额,屏住呼吸,扣动扳机。枪的性能太好了,“叭”的声响盖过了锅铲和铁锅的声音。我连忙收回手枪,用手捂住嘴,头靠在窗户上偷笑。

我好不惬意!

其实,我的所作所为,就像课文里的鸵鸟,头躲进石缝,整个身体露在外边一样。我把自己贴在窗上,暴露给了父亲。

父亲冲出来,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拎进房里,按在床上,甩手狠打我的屁股。同时厉声道:“你这个苕儿子,暗算起爸爸来,你把爸爸的眼睛打瞎了,谁来养你?”

我拼命地挣扎,哭着扭头看父亲,父亲脸上的眉骨处起了一个青疙瘩。

我心里得意,咬紧牙关,任凭父亲打我,没有求饶。

我小时候是顽皮的,也是倔强的,我既害怕父亲,恨父亲,但又爱父亲,因为,父亲在我眼中是强大的,无人可以代替。

小时候,我最喜欢玩玻璃珠。在路边的泥地上,几个小伙伴们一蹲,四指握珠,斜眼瞄准,大拇指用力一弹,“砰”的一声,弹出的玻璃珠击中了另一个玻璃珠,赌博的游戏开始了。每次我和小伙伴们玩耍,都会赢很多的玻璃珠。那天,我和院子里的三毛一起玩打玻璃珠的游戏。我的玻璃珠擦边击中了三毛的玻璃珠,他说没有,不给我,我执拗,非要。拉扯中,我和三毛厮打起来。三毛人高马大,一次次把我摔倒,我一次次爬起来扑向三毛。我的鼻、嘴都流出了血,但我没有退缩,发疯似的和三毛扭打着。也许是他看我满脸是血,害怕了。他也哭了起来。趁他畏怯时,我侧身挥拳,对准三毛的脸重重一击,三毛的鼻子也见了血。这时,三毛的妈妈赶来了。她扯开三毛和我,责怪说:“你们玩就玩,怎么打架呢?看看你们的样子,以后不许一起玩了。”

三毛仗着他妈妈在,趁机狠狠地踢了我一脚。我扑向三毛,却被他妈妈拦住了。

我感到愤懑,握紧拳头,不知如何是好。此时此刻,我是多么想有个妈妈呀!突然,在我的视线中,我看到爸爸正朝我走来,一阵兴奋传遍我全身,爸爸一定会帮我狠狠教训三毛的。我做好了再次和三毛厮斗的准备。可是,爸爸离我咫尺时,一转身,看都不看我一眼,顺着沥青路向中山坡走去。我的心“咯噔”一沉,眼巴巴地看着爸爸的背影,一种从来未有过的伤感、委屈、哀怨交织着,我恨爸爸,又爱爸爸,爱恨交加,我已经没有了让爸爸帮我打三毛的愿望,只想要爸爸能回头看我一眼!一眼,只要一眼,一个孤独无助的没有妈妈的孩子的惟一心愿!

正在这时,我眼前一亮,我看见爸爸在拐进中山坡的一刹那,回头看了我一眼,那双眼睛我看的太真切了,深情、爱怜、凝重,眼睛里含满了泪光。

我忽然一下子长大了许多,爸爸是爱我的,我也离不开父爱,它把我一下牵回到那个深秋的夜晚:

“爸爸,你的背硌得我疼。”父亲背着高烧不退的我,一颠一颠地奔向医院。我对父亲耳语说。

父亲连忙把我从背上挪到他的怀里。那段路有多长,我没有概念。我只记得街上没有行人和车辆,只有泛黄的路灯伴着满脸淌着汗珠的父亲。我用一只手勾着父亲的脖子,感受着父亲急促的喘息,数着后倒的路灯,听着锵锵的脚步,我觉得父亲的怀抱就像一张温暖的小床。

挂号,打针,吃药……回来时,父亲吹着欢快的口哨,时不时用满是胡渣的下颌扎我的小脸,挠痒我的腋窝,我扭动着身子,“咯咯”笑着。突然,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问父亲:“爸爸,为什么我们去医院路灯在左边,现在跑到了右边?”父亲是一个不带下兜的军人,没有多少文化,一时语塞,抱着我转动着身子反反复复地比划,怎么也解释不清楚我发现的问题。我眺望着深邃的天幕中闪烁的星星和交相辉映的盏盏路灯。我觉得父亲的怀抱变成了一朵悠悠的白云,把我带到了真实的童话世界。

上中学,在读书无用论思潮的影响下,许多学习好的同学成绩一落千丈,而我的学习成绩却直线上升,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明白事理早,是一个清高、要强的英俊少年。

女同学孙蕾,学习成绩全班第一。她是一个华侨,老师指定的学习委员。在她身边,总蜂拥着一群男生。她发作业本,班上好多男生抢着替她发;她值日打扫教室,班上最懒的男生也抢着替她扫地;她排练文艺节目,男生们的眼睛都是直勾勾地盯着她不眨眼。她和我同座,全班男生羡慕得流口水。而我对她却不屑一顾,课桌的正中间,有一条彩笔画的三八线,是贫与富刻下的烙印。

一次班务会,全班给贫困学生评议助学金。

“我评夏铭同学甲级助学金。他没妈妈,爸爸刚从农村下放回来,家里好穷。”她站起来发言,低头看了我一眼说,“有好多次,我看他在食堂打饭都没菜,吃的是白饭,真的。”

她稚气的小脸涨得通红,鼻尖渗着细汗,清纯的眼睛乞求地望着张老师,为我争取最高等级的助学金。

而我却感到了自卑,一种被漂亮女生同情和怜悯的自卑,我觉得拿助学金是羞耻,我宁可天天用饭堂里不要钱的神仙汤淘白饭吃,也不垂涎香喷喷的蒸鸡蛋、四季豆炒肉、猪肝汤……

我用敌视的目光狠狠一瞪孙蕾,头不自觉地埋到课桌的底下,心里却知道孙蕾是为了我好。

我评上了最高等级的助学金——每月九块钱。听同学说,孙蕾帮了不少忙,找过几次张老师。但是,两个月过去了,我都没有去总务处领取助学金。我害羞。

“夏铭,听汤成伟同学说,你没有去领助学金?”孙蕾在操场上拦住我问。

“我不要。”我说。

“为什么?”她问。

“我喜欢吃白饭。”我扭头不看她。

“你烦不烦,把学生证给我,我帮你领。”她生气地看着我,一扯我的手臂。

“不给。”我甩开她的手。

她旁若无人地一下搂住我,掏我口袋里的学生证。

操场上好多同学,不知发生什么事,向我们围来。我呆若木鸡,学生证让她掏走了。

下午放学,她把九块钱夹在学生证里递给我说:“能上我家玩吗?我家没人。”

她扬脸亲昵地看着我,双眸如星,给人一种友善的魅力。

我点了点头。

孙蕾的家好大,有客厅、厨房、饭厅,还有三间卧室、一个书房。她和奶奶同住一间卧室,其他都是空着的。她牵着我的手,带我看了她的百草园。那是一个很大的院子,一排排整齐的盆栽花卉,鲜艳夺目,香气扑鼻,有些花我从来都没见过。一只蜻蜓颤动着翅膀,歇在像瀑布垂落的吊兰上,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走过去,慢慢伸出左手,拇指和食指在蜻蜓的翅膀上一捏,蜻蜓被我捉住了,我把它送给了孙蕾。

孙蕾微翘睫毛,抬起亮晶晶的眸子,冲我甜美一笑,接过我给她的蜻蜓,然后把它放在手心上,抬起手和嘴平行,微启薄唇,轻轻一吹,蜻蜓从她手上飞走了……

我像看童话故事一样看着她美丽的动作,惊呆了。暮色在宁静的院子里罩上湿润的雾气,一棵高大的白玉兰树上缠绕着淡淡的乳白。麻雀在树枝上“吱吱喳喳”地争吵,很是好听。

孙蕾留我吃晚饭。

在她家铺着台布的饭桌上,是我从未开过荤的食物:面包、饼干、肉松、果酱、蜂蜜、香蕉、荔枝、苹果;精巧的糖盒里还有巧克力、奶糖、水果糖,摆满了一饭桌。

我吃得很小心,比孙蕾吃得还要少。因为,我是边思想着边吃。我发现在我的生活之外还有天外天,让人憧憬,我也想要孙蕾那样的环境和生活,多美呀!

而我家的条件就太简陋了。一个十四平方的房子,里面就是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衣柜和像老和尚百衲衣的四壁。我太羡慕孙蕾家那整洁的卧室,明亮的客厅,客厅桌上铺着的雪白的台布,台布上摆放的花瓶,花瓶里插着的鲜花。

我用一个多月省下的过早钱,去新华书店买了一组四幅带轴的山水画。我把买的山水画挂在斑驳的墙上,整个屋子顿时蓬荜生辉。

我一会儿坐在椅子上看,一会儿躺在床上看,那个美呀!我高兴得在床上翻跟头。我想,爸爸回来看到山水画,一定会和我一样高兴,说不定还会赏我一件新衣服。我的一件蓝布春装穿了三年,太旧了。我也爱美了。

父亲回来,一眼就看见墙上挂的山水画,厉声问:“哪来的画?”

“买的。”我挺了挺胸,自豪地回答。

“哪来的钱?”父亲变脸色,甩手给了我一耳光。

我的眼前顿时金光四溅。我捂着火辣辣发烧的半边脸,泣诉道:“是我自己的钱!”

“你哪有那么多的钱买画?偷的?”父亲怒吼道,又扬起了手臂。

“不是,是我一个多月没过早,攒钱买的画。”我没有闪躲,瞪眼望着父亲申辩说,“有时候,我上课饿得翻苦水,下课就跑到水管下喝自来水。真的!”

父亲一下愣住了,扬起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铁青的脸流露出痛苦的表情。接着重重一掌打在自己头上,不说话,转身走了。

晚上,三叔提了一兜糖果点心来看我,告诉我说:“小铭,这是你爸爸买的糖果点心。你爸爸提起你买画的事掉泪啦,他说,小铭这傻儿子,不过早攒钱买画,饿坏了身子怎么办。可我,还错怪他,打了他,我这心里啊……真不好受。”

我从来没有看见父亲是怎样流眼泪,但我知道父亲眼泪里蕴藏的心愿,那就是希望我堂堂正正地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