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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秋阳把橙黄色的光辉,从窗口洒进病房,病房内明净而清爽。病友们吃完午饭,三五成群散步去了。我倚着床栏,凝望着窗外的南坡,眼前却像电影蒙太奇跳跃着:孙蕾、李萍、刘红、雷馆长、贾书记……这一切相互交织,形成一种沉重的氛围,笼罩在我的心头。

“午饭没见你去吃?”余大夫走进病房,看着我问。她手里拎着一个绿色保温桶,我知道又是给我送好吃来的。

“吃了。”我欠身说。

“骗人。刚才我值班,根本就没见你打饭。”她责备说,“这样饥一餐饱一餐,对胃不好。”说毕,她从床头柜里拿出碗筷,把保温桶的排骨汤倒进碗里。

“尝尝,老太婆做的,味道不错。”她说,话语很有味,她把妈妈叫老太婆,好像她妈和她是重孙关系。其实,她也只有三十来岁。

“我真的不饿。”我说,心里很热。

“这是干吗?又来了是不是,成天想啥?难言之隐?这都不重要。瞧你瘦得像个干巴猴,现在最最重要的,是怎么把身体养好。”她提起保温桶对我说。

我感动地看着她,我想向她表达一番感谢之言,但不知从何说起。

“看得出,你内心很痛苦。既然活着,就别想太多。快把身体养好,还有许多事情等你去做呢。”她莞尔一笑,很美。拎着保温桶走了出去。

我捧着这碗热得透心的排骨汤,从精神上得到了鼓舞,我告诫自己必须得好好地活下去,这是做人的责任,要对得起周围的好人。

窗外,一声斑鸠单调地“咕咕”叫了起来,随之伴着一片嘈杂声。我穿上鞋赶到外面看,在离我病房不远的地方,正围着一堆人。

我走了过去。

“肺癌,趁家属不在,从二楼跳下来的。”

“疼得受不了,要兴安乐死就好啦。”

“要死也别这么死,害得值班医生也得承担责任。”

我挤进圈内,一老者奄奄一息蜷曲在地上。他脸色灰暗,鼻孔流血,双眼半睁,手和腿抽搐着。他为解脱身体的痛苦,选择了死亡。在他的身旁,是一位悲痛欲绝的老妇。她满脸哀伤地淌着凄凉的泪水。余大夫也挤进围观人群,她身后是拿担架的李护士。她们一前一后俯身想把病人抬上担架,可无奈力量太小,病人又人高马大,身体软绵绵,她们的协作无法成功。我连忙挤到余大夫跟前,轻轻一推余大夫的臂膀说:“你去帮李护士抬他的脚。”

余大夫感激地看我一眼,点了个头。

我们协力把病人抬上了担架。

在急救室里,余大夫用毛巾细心地擦拭病人脸上的血迹和泥土。

我伫立在余大夫身旁想给她当帮手。

“快去洗洗,没你事啦。”余大夫望着我说。

“你不会受批评吧?”我担心这件事会使她挨批评。

她凝视着我,轻声说:“不会的,谢谢你。”

“这就好。”我替余大夫松了一口气。

“瞧你身上都是血,去我们医护澡堂洗个澡,那里有热水。”她说,一侧身,扬起胳膊,示意我从她白大褂兜里掏钥匙。

“这不好,我等到两点钟,打热水洗个澡就行了。免得别人说闲话。”我知道医护澡堂是医护人员专用的,病人不得入内。

“没事,有谁问,就说我同意的。”余大夫坚持说。

我受宠若惊地把手伸进她的白大褂口袋,口袋很温暖,是余大夫让我去享受医护人员的特殊待遇。

晚饭后,同室病友有甩老K的,也有出去散步的。我头枕双手,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我回忆着中午发生的事情。我感到人从生到死如此简单。谁也无法抗拒生与死的时间表。我在电影里,常常看到许多临死的人,在弥留之际说了许多遗言,才从容地死去。可现实生活中这种事情不是很多,今天患肺癌的老人就是如此,趁家人不注意,翻窗一跃,结束了癌症折磨身体的痛苦。而我呢,身体还在,政治生命却被癌症抹杀着,一天一月一年地疼痛下去,谁来治疗我的精神创伤,还我清白?我找不到答案。

我偏头眺望窗外,在黄昏的余辉中,一株白杨,歪斜着躯干,但片片绿叶依然生机盎然。我从中受到了莫大的鼓舞。我觉得自己和这株白杨没什么两样。虽然白杨的躯干歪斜,依然不屈不挠地生长着,而我在余大夫的医治下,不也是活过来了吗?我为什么不能像白杨一样坚强挺立。

我收回目光,病房的光线渐渐暗淡。我的心又沉了下来。我想到《封神演义》里的一个故事:比干被妲己挖去心脏,但没有死。比干在回家的路上,遇见化成卖无心菜的老妇人——妲己。

比干问:“菜无心如何?”

老妇人说:“能活。”

比干又问:“人无心呢?”

老妇人说:“必死。”

比干听了,残存的希望破灭,倒地身亡。

那么,我有心吗?我今后的希望又是什么?我会在人生的路上,像比干一样倒地身亡吗?谁是可恶的妲己?这一个又一个人生问号,我不知该如何去谱曲。

“夏铭,你出来一下。”余大夫叫我。

我起身走出病房。

暮色,雾气滋润着花草,一片深红的晚霞映在南坡上,把余大夫一头青丝发染成蔷薇色。她上穿一件短袖丝绸衬衣,下穿一条军蓝色短裙,显得端庄美丽。

“谢谢你,今天帮我们抢救病人。”她说。

“他现在怎么样了?”我问。

“死了。”她说。

“终于解脱了痛苦。”我又说,“对家人是悲哀,对他是幸福。”

“我希望他能够坚强地活着,肺癌可以摧残他的肉体,但精神不能被打败。”她说。

“坚强地活着。”我想到自己,重复着余大夫的话。我悟出了什么是生命的尊严。

长时间的沉默,我们对视着。

“听李护士说,你准备出院?”她望着我,采下一片又一片冬青树上的绿叶。

“就这两天。”我回答。

“为什么?你的十二指肠球部溃疡面还在潜血。”她说。

“像我这种病,在家吃药也一样。医院开支大。”我说。

“就因为开支大?”她打量着我问,“你们住院不能报销?”

“能报销。总觉得这么住着不划算。”我说,“上星期,我们图书馆里的陈老师来看我,闲聊时她说了这么一件事:上个月,她心脏病犯了,家里人准备找图书馆要车,但她没让,为什么,她说离休的老馆长比自己的资格老,都是老八路,老专家,革命时间比自己长,有病从不找馆里要车,她一个南下干部,更不好意思要。最后让家里人弄辆三轮车送她去了医院。医生让她住院,她没住,她说:久病成良医,住不住院一个样,图书馆的经费有限,省一个钱是一个钱。”

“你被感动了?”她问。

“是的,的确触动很大。我们老一辈的图书馆人,他们的敬业精神的确感人。我给你说一个真实的故事:我们图书馆的徐馆长,他父亲是一位收藏家。徐馆长深爱图书馆,不计任何报酬地把家父收藏的字画、印章、孤本、善本及地方志等古籍书全部捐给了图书馆、博物馆。据说,价值几千万元。他的父亲说得好:得此书,费辛苦,后之人,其鉴我。而徐馆长继承父业,过着清贫的生活,一杯开水两个馒头,以馆为家做着学问。你说,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我感动地说。

“精神!”她说。

“是的,博大的精神,最富有的图书馆人的精神。而我,也是一名图书馆人啊。”我感到体内有激情在奔涌。

“不过,按医生的职责,我是不应该让你出院的。但我不强留你。你的情况,你们单位的陈老师,上星期找过我,说了你的事情。我想,你的精神压力一定很大,很沉重。但你是图书馆人,我就没有更多的话说。要说,我想就说一下我的父亲,一个一九三七年参加革命的老战士。在‘文革’期间,由于无法蒙受不白之冤,跳楼自杀了。我记得那是一个阴沉沉的早晨,我父亲从三楼纵身一跃,沉重地摔在地面上。他那样去死,非常地容易。就像暴风雨中突然被折断的树木一样。当时我才十来岁,那情景我怎么也忘不掉。他仰面朝天,眼睛微睁,鼻孔流血,喘着粗气。他的脸色,还是和过去一样的古铜色。当他看见我时,嘴唇强烈地颤动,两行我从未见过的泪珠,从他凹陷的眼睛里滚出,仿佛想表白他的清白和委屈。可是,他却用跳楼走完了生命的全过程。你说,他这样去做,值得吗?他戎马一生,在人生的低谷时结束了自己,如果他能预见到今天,遇见三中全会拨乱反正,他是不会去跳楼的。而我,他的女儿,却眼睁睁地看着他逝去,无法挽救他的生命,这就是我的遗憾。从那时候起,我就立誓要做一个医生,去救治不该死的人。”她眼睛里波光闪闪。

“谢谢你!你是一个好医生。我知道你讲父亲故事的含义,我一定会好好地活着,去看柳暗花明又一村。”我敬重地说。

“要注意身体,注意休息,精神不能太压抑。”她嘱咐我说。

“知道。”我点头答应。

“别逞强,别和身体过不去,哪里不舒服就上医院来找我。”她又说。

“知道。”我感激地点头答应。

“谢谢你送我的一套《辞海》,我会记住你的。”

她眼睛清澈明亮,含满了关切。

“我也一样。”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