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那年那月
2894500000028

第28章 七八个星天外(1)

高阳走进保安队办公室,一屁股摔在椅子上,脑海像烧开了的热水锅,抑制不住地翻滚沸腾。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碰上这种难题,真让他像狗咬乌龟一般,不知从何下手。

昨天傍晚,队员三狗悄悄走进高阳家院子,当时高阳正在院子下端的水瓜棚下吃饭。三狗贴近他的耳朵报告:“高阳,赶快叫人撒网去,这一网保管有大鱼。”

高阳停止咀嚼,斜着眼睛问三狗,语气中流露出几分怀疑:“什么地方?”

“南坡树林里。”

“你怎么知道的?”

“生毛胸在井台边约三只手。他们左顾右盼不见人,哪里知道我正躺在水槽里泡凉水,全听见了。”

“走!”高阳把饭碗一搁,不待三狗作出反应,便蹬蹬蹬自己率先跨出院门。抓赌博,他们保安队最为积极。一来,大家对这种恶习极为痛恨,这鬼玩艺儿不仅使很多人倾家荡产,而且把多少人推进罪恶的泥潭:输了钱就去骗、去偷、去抢,甚至杀人放火。农村里的治安问题十有六七是由赌博引起的。农村实行治安承包,出了问题要找保安队算账,保安队对此十分头疼,发现线索总不肯放过,抓着赌徒就严惩重罚,狠狠出一口气。

二来,赌博是现款交易,看准了当头罩下去,人赃并获,任务完成,奖金也有了,保安队员出动抓赌博往往比别项执勤来劲。

一会儿,高阳把人找齐,带上电棒、警棍,天断黑便向南坡进发,悄悄地把那座小树林包围起来。夜色浓重,天外只有七八个星在闪。

小树林静悄悄的,除了夜风掀动树叶的沙沙声,周围一片宁静。不是过来人,没有超乎寻常的警觉,很难发现在黑夜掩护下的犯罪活动。然而,高阳在与犯罪分子和犯罪行为的斗争中,锻炼出一副超卓的本领,能于一派宁静之中过滤出纸牌摩擦的声响和赌徒下赌注的低语。

“不许动!抬起手来!”随着高阳的一声断喝,六七条电筒光柱把赌场照得一片雪亮。这些赌徒都是过来人,知道那电棒是什么滋味。过去民兵真枪实弹他们倒不害怕,他们深知即使开枪也是朝天虚发,吓唬他们。那时候,被包围时还敢拼命奔突,常常碰运气成漏网之鱼。如今保安队手上操着这截黑乎乎的家伙捅不死人,可一触到皮肉就像着了雷击,抽筋搐脉,那一刹那,真比死了还难受。因此,一旦被包围,赌徒们只有束手就擒。

高阳刚把手插进一个赌徒的衣袋,却听得那人唤他的名字:“阳哥,是我呢。”没有悲哀,没有恐惧,那么淡定,那么平静,倒像是在自赏和炫耀。

高阳插进去的手不由得颤抖了一下,那摸着一大叠钞票的五指一时竟不知道是攥紧好还是放开好。

“哟,原来是小舅子呢,”听见说话,在一旁的三狗过来凑热闹了,“你们郎舅俩一个下注一个抓赌,今晚要演双簧戏还是怎么的呀?”

高阳像有人在背后猛击一掌,顿时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将那叠钞票狠劲抓在手中,然后猛力往外抽出手来。“咝——”对方的口袋被撕开一大截。

高阳管不了这些,另一只手往他背上猛推一掌,厉声吆喝:“少啰嗦!滚,到保安队去!”那赌徒被推了个趔趄,无可奈何地在前头开路。

一个人在心烦意乱的时候,没有什么比听到电话机的呼叫声更恼怒了。

高阳没好气地摘下话筒,火辣辣地吼了一声:“找谁?”

“是我啊!”耳机里传来一个圆润的声音,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高阳像囫囵咽下一团雪糕,甜滋滋,凉浸浸的,方才裹着全身的一团火已熄了一半。

耳机里传出翠影焦急的声音:“我有一件很急的事情要找你,到马骝山去一下好么?”

马骝山是高阳和翠影经常幽会的地方,翠影这么着紧约他到马骝山,为的是什么事高阳心里早已明白,只是在电话中不便交谈而已。他迅速处理好案头的一些事情,又向三狗他们交待几句,便追风赶火地来到约定的地点。

在往日见面的山竹树下,翠影早已在那里等待。她惴惴不安地在树下走来走去,完全失去往日的欢愉。高阳的心情自然也兴奋不起来,开门见山地问翠影:“是为蛮二的事情?”

对自己的恋人是无需隐瞒的,翠影可怜兮兮地望着高阳,咬咬下嘴唇,轻轻地点了点头。

高阳长叹了一口气,说:“唉,实在太丢人了,什么事情不干,偏偏干出这种的丑事。”

翠影是个温存的姑娘,平日里说话就轻声柔调,眼下显得更柔弱,简直是低声下气:“我们全家都让他给气坏了,体谅他是初犯,就从轻处理了吧。”

“初犯?”高阳反问了一句,翠影对弟弟的姑息使他很反感“怎么个轻法呀?”

翠影怯生生地说:“我爸叫我问问你,能不能只罚款就算了。”

高阳心里暗想:果然不出所料,未来的丈人当真差使女儿走后门来了。

老头子倒是没有糊涂到顶,不求全赦,只求从轻发落。这比起许多吃了几十年国家粮饷,儿子犯法四处奔走要为其彻底开脱罪责的人,不知好上多少倍了。可是,以罚代法,无异乎抱薪救火,高阳想起了自己与未来舅子蛮二的第一回遭遇——

3个月前,高阳得到可靠情报,带领保安队捣了一个赌窝。清点人数时,他吃惊地发现聚赌人员中有翠影的弟弟蛮二。那一次,蛮二倒还知廉耻,羞愧得几乎把脑袋勾进裤裆里。讯问他时,他矢口否认参加赌博,只承认围观,其他人的口供也是如此,大体上可以认定他没有参与聚赌。罚还是不罚呢?高阳正在犹豫间,保安队员三狗凑了过来,一脸讨好奉承的神色:“高阳,不看僧面看佛面,算了吧。”谁是僧?谁是佛?高阳立即会意,他总觉得三狗的话中掺和着一种异样的滋味。蓦地,他想起抓获的人员中有三狗的堂兄,便立即意识到对蛮二的宽容会造成什么效果。高阳不再犹豫,当场宣布:“不,绝不能这样算了。就算你不参加赌博,知情不报,按乡规民约也要罚款!”

蛮二一听到罚款500元,咕咚一声跪在高阳的跟前,紧紧地搂抱着他的双腿苦苦地哀求,“高阳哥,你饶了我这一次吧,我保证今后不敢了。”

高阳使劲拉起蛮二,然后把他推开,摆脱了他的纠缠。蛮二又羞又怕,一家伙躺在地上,小孩似的嚎啕大哭。

可是,蛮二的父亲长庚老汉当天就把他领了回去。全村人都知道蛮二被罚了500元,长庚老汉却不曾从荷包里掏出过一个子儿。他心里暗想,准是未来的女婿使的瞒天过海计,掩了全村人的耳目。对此,也就心安理得了。

他们哪里知道,为了垫支这500元罚款,高阳把腰包都掏空了。

然而,好心并没有得到好报,蛮二不仅没有因为感激而改邪归正,反而有恃无恐,由羞羞答答的围观者,渐渐堕落成厚颜无耻的赌徒。事实证明,对别人恶习的宽容,实际是一种用心良苦的残害。

高阳平心静气地把这段插曲向翠影一一倾诉,又用从中悟出的道理来启发她。翠影自是对他无限感激,把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双手抚弄着他前襟的钮扣。高阳双手扶着翠影的双颊,把她的脸扳正、抬高,望着她发问:“怎么样?把他送去拘留所,你想通了么!”

“不!”翠影忽然掰开高阳的双手,显出惊骇的神色,仿佛送去拘留所的不是蛮二,而是她自己。她气急败坏地说:“他年纪轻轻的,你把他送去拘留所,蹲过牢房,这名声还要吗?他还能找对象娶姑娘么?”

进过拘留所就讨不到老婆,高阳不同意翠影的这种看法。不过,眼前问题的焦点不在这里,他也就不与她争辩,坚持说,“他这是木匠带枷,自作自受,怨得了谁呢?乡规民约,治安条例,一条条写得一清二楚,违反不得哟。”

“这我知道。”翠影抬起脸,水灵灵的眼晴望着高阳,充满情意,也充满冀求,说:“可是,谁叫他是我弟弟呢?”

看来,翠影已理屈词穷,不得不打出这张王牌了。高阳早有准备,一点也不着急,反而放缓语调,拉起翠影的手说:“正因为他是你的弟弟才不能马虎。假如我对他特别宽恕,人家便会骂我徇私舞弊,我这个保安队长还干得下去么?”

高阳本想以此来说服她,谁料翠影的情绪反而激动起来,口气也比往日冲:“干不下去就别干呗。又辛苦,又得罪人,拿巡逻放哨的时间去种番薯也比你的工资多!”

有道是,相争无好言,打架无好拳,翠影一着急竟戳着了高阳最敏感的神经。他先是发呆,紧接着觉得气闷,呼吸加快,喘气变粗,颤颤抖抖地指着翠影说:“你,你叫我不干?哼!你当真是好了疮疤忘了疼啦!”他脚一跺手一甩,咚咚咚地离开了马骝山。

翠影愣怔在山竹树下,慢慢地回味着高阳掷下的一句话,往事如潮撞开了心扉……

八月的南方,山野滴翠。甘蔗一节节往上蹿,长得比人头高。上级抓得紧,家家的积极性又高,甘蔗种得多,漫山遍野都扯起了青纱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