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太阳花
2897900000001

第1章 飞来横祸(1)

时针指向夜间十一点。

新州市工业局办公室主任陈卫华将笔停在写给市整风办关于本局反右派斗争进展情况报告中的最后一个字上。

他自我欣赏地将头左右稍稍晃动着,打量一会儿自己俊秀的字体,在字的后面轻松地划了个句号。

他将笔放下,从座位上站起来,舒展一下双臂,长嘘了一口气,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灯光和星斗阑干的夜空,想象着第二天将此报告稿交到局党委书记何志田手上时的情形。他一定又会像每次接到自己写的材料时一样,先是“哗哗”地翻它几页,然后称赞说:“小陈呀,你不愧是大学生,字写得帅,语言也通畅得体,好材料、好材料。”说完告诉他两小时后到他的办公室来,一起商量修改意见。

“真是的,何书记工作总是那么不怕劳累,雷厉风行。多长的材料,只要递到他的手上,白天两个小时后准拿出修改意见。要是晚上他也连夜审阅,第二天早上一上班,第一件事也准找你听他的想法。”

陈卫华对何书记辛劳勤政的精神在心中感慨一番,锁上门,走出自己的办公室。

楼道在昏黄迷朦的灯光中静静地躺着,墙壁上贴满了大字报。

陈卫华看见自己写的一张“坚决击退右派分子猖狂进攻”的大字报的一角没有贴好,脱离墙壁耷拉下来,便又返回办公室,取来糨糊重新将它贴上。贴完正挪步欲走,却听到机关会议室内似乎有什么响动。

“这么晚了,难道会议室里还有人?”他有些不放心,便走到会议室门口,推一下门,没有推开,就掏出钥匙伸向锁孔。

门开了,映入陈卫华眼帘的景象却使他瞳孔放大,全身的汗毛都齐刷刷地竖立起来。

会议室外的灯光穿透玻璃窗,将一个隐藏在窗帘后的女性身体的侧影毫无保留地映在窗帘上。长长的披发,高耸的乳峰,丰圆的肩膀,肥厚的臀部,一切都是那么清晰明确。

陈卫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便用手背揉揉眼睛,可当他放下手再看时,眼前的景象更让他惊惧不己。

只见那女子拨开窗帘,浑身上下一丝不挂,通体雪白,如冰如玉。她轻移秀步,飘飘忽忽,慢慢悠悠地向陈卫华走过来。

陈卫华的心脏早己跑到了嗓子眼,以每分钟一百多下的速度狂跳着。

就在他张嘴要喊叫的时候,一个硬硬的东西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头上。

―股鲜血涌出,陈卫华觉得自己走进了黑黑的夜空,数不清的金色流星在眼前划动,他慢慢地随着流星向夜幕深处走入。在他尚未完全失去知觉的一刹那,似乎听到在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一男一女的对话声。

“哎,你可别把他打死了,否则我们可就完了。”

这是女人的声音。

“顾不得这些了。死了算他命短,不死算他命大,谁让他长着双眼不会用,招灾惹事呢?”

这是男子的声音。

“这声音怎么这样熟啊?他们是谁呢?这么晚在议室……”

仅仅是一瞬间的思索,陈卫华便觉得自己的身体忽悠一下子坠入了黑暗之中,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陈卫华躺在会议室的水泥地面上,沉沉地睡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慢慢地醒了过来。睁眼看看窗外,天已大亮。

陈卫华双手支撑着坐起,觉得腰腿麻木,头胀胀的地疼。

他又试着站了起来,将酸软无力的身体移到一张椅子上坐下,双臂叠放着垫在头下,趴在会议桌上。

陈卫华思索自己躺在会议室地面上的原因。

开始时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回忆不起来。

慢慢地有了不太清晰的印象。

最后终于想起了自己写汇报材料写到夜晚,欲回家时因听到会议室内有动静就走入的经过。

“那一男二女是谁呢?”

陈卫华翻阅起在大脑里储存的信息,对单位的人们过开了电影。回想他们的音容笑貌,分辨他们的言谈语音。突然,他全身颤抖,惊恐起来。

“难道那男的是何书记?那女人呢?女人又是谁?”陈卫华苦苦思索了一会儿,又让他大吃一惊。根据那女人的声音和体形判断,分明是局财务科的会计李莉。

“能是她吗?那个梳着两条长长的发辫,平时不多言不多语,给人印象沉稳凝重的年轻女人?”

陈卫华真是又害怕又后悔。

他后悔自己为什么非得加班加点干工作。他后悔自己为什么在那么深的夜晚,一个人听到会议室内有响动,不仔细想想就走了进去。

“这下可完了。”陈卫华想:“昨晚他们照我头上那一击,不想把我打死,也想把我打残,现在他们的目的没有达到,今后能饶过我吗?一定还会想办法整治我呀。”

陈卫华又后悔,又害怕,又气愤。头更加剧烈地疼痛起来。

会议室的门响了。陈卫华惊恐地抬起头来,见是自己的妻子陆秀敏前来打扫会议室。

陆秀敏也是大学毕业生。但因她的父亲是国民党的军官,虽然父女俩已经断绝了关系,而且从1949年起她父亲就毫无音信,父女俩再也没有联系过,但毕竟是国民党军官的后代,有反革命血统在身,属于在政治上不能信任的一类人,所以虽然有文化,单位上还是安排她干些扫地、打水、送报纸一类的杂务活。

也有人认为对大学生这样安排浪费人才,有些可惜,便大胆地向党委书记何志田提出建议,给陆秀敏换换工作,但不仅遭到严辞拒绝,还挨了一顿严厉的批评。并警告这个人要加强政治思想和党性修养,头脑中要绷紧阶级,斗争那根弦,否则就要犯大错误。

至于陆秀敏本人,对自己的工作倒很热爱,干得满积极认真。她觉得只要是为党和人民工作,给自己提供一个报答共产党培养教育之恩和为自己家庭赎罪的机会,干什么都行。所以在工作中她勤勤恳恳,尽心尽力,得到单位同志们的普遍好评。

今天陆秀敏早早起来,将两个孩子送到托儿所,买了一些吃的便来到了局机关。

她知道丈夫工作勤奋,常常在单位加班加点干通宵。所以头一天晚上陈卫华没有回家,她根本不掂念,只是提醒自己不能忘记早晨上班时给丈夫带吃的。让他吃饱喝足,好继续接着干白天的工作。

陆秀敏一到单位,先走到陈卫华的办公室门口。伸手拉门,门却锁着。

陆秀敏以为丈夫在里面睡着了,便不想去打搅他,自己拿了抹布、笤帚,打了一盆水,先去打扫会议室的卫生。没想到打开会议室的门时,却看见自己的丈夫两臂垫着头趴在桌子上,面色苍白,头上脸上血迹斑斑,她不由得大吃一惊。

陆秀敏急速走过去,扶起陈卫华,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带着哭腔问:“卫华,你这是怎么了?一夜未回家,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

会议室的门正冲着楼梯,上下班的人们陆续而来。

大家看见陆秀敏在会议室内抱着陈卫华,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便都堵在门口看。

“哎、哎、哎,我说同志们,这一大早刚上班,不进自己的办公室,都挤在会议室门口干什么?”局党委书记何志田的大嗓门喊了起来。

“何书记,陈主任头上有伤,脸上有血,和他爱人在会议室里。”一个干部接了何志田的话若。

“是吗?咋搞的?你们让开,我进去看看!”

何志田拨开众人,走进会议室。他煞有介事地认真仔细察看陈卫华头上的伤口和脸上的血迹,有些着急地说:“我说小陆啊,这两口子打架也不能下死手啊,你说你把卫华打成这个样子,这像什么话?再说,两口子有什么事不好商量的,生气了吵吵几句不就完了?动什么手呢?”

还没等陆秀敏说话,陈卫华抢先回答了:“何书记,不是我们两口子打架,是昨晚上我写材料不小心摔了一跤,头磕在桌子角上,才弄成这个样子。”

陈卫华说完,眼睛看着何志田,心中说:“何志田啊何志田,我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你心里最清楚。明明是你昨晚不可告人的事情让我发现了,你下手打的我,当时还想把我置于死地,今天却装成没事人的样子,还把罪过推在我妻子身上,你这招儿可真阴真损哪。你是我参加工作后最敬佩的领导之一。我从心里尊敬你,把你当成长辈,当成工作中的楷模,想不到你却是这等卑鄙小人。你还是一个局的第一把手,党委书记,组织上怎么就看不透你这航脏的本质呢?”

听了陈卫华的话,何志田嘴角上露出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微笑。口中马上干脆利索地说:“卫华经常加班加点拼命干工作,这种精神值得表扬和学习,今天又为工作磕成这个样子,流了好多血,我给你假到医院看看,休息几天,身体好了再来上班。”

没等陈卫华有什么反应,他又说:“为了照顾好小陈,小陆也歇几天,代表单位伺候伺候卫华,我就不再派别人了。”

“好,谢谢何书记。给市整风办的汇报材料我己写好,放在我的办公桌上,我马上拿给您。”

“你头上有伤,别折腾了。把门钥匙给我,我去拿吧。”

陈卫华将自己办公室的钥匙交给了何志田,心中骂着老狐狸,让妻子陆秀敏扶着慢慢走出了会议室。

李莉正和几个女同志站在楼道里叽叽喳喳。看见陈卫华和陆秀敏夫妇走了出来,便马上把脸转向一侧,眼神游移开来。

面对陈卫华的李莉正好又是一个侧身的体形。俊俏的脸庞,大大的眼睛,两条长长的发辫垂在肩上。迷人的胸部高高耸起。细细的腰身,丰满的臀部。造物主对这个女子真是青睐,将世间女子的一切迷人之处全都给了她。

陈卫华想起头一天晚上在会议室中看到的那位裸身女子的体态,回想迷朦中听到的那个女人说话的声音,心中更加断定昨晚与何志田在一起的女人就是李莉无疑。

陈卫华没有任何行为和语言的表露,只是在妻子陆秀敏的搀扶下一步步走下楼梯,来到距离自己单位最近的一家医院,请大夫将自己头上的伤口缝好,缠上绷带,又拿了一些口服和外用的消炎药,便回家了。

躺在床上,陈卫华只是看着屋顶发愣,什么话也不说。

陆秀敏用西红柿烹汤煮了一碗面条,卧上两个鸡蛋,端到丈夫面前。

“来,卫华,吃些东西。你从昨晚到现在什么也没吃,一定很饿了,又流了那么多血,快吃些东西给身体加加营养。”。

陈卫华心中窜火,实在不想吃东西。但看着妻子关切的眼神,不忍心让她焦急,就慢慢地将一碗面条和两个鸡蛋吃光了,又喝了一些汤。

陆秀敏将碗疾拿走,回来坐在床边,将头靠在丈夫的肩上柔声问:“卫华,你头上的伤口不是磕的吧?你怎么老是在心中憋着不说出实情啊?告诉我,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唉……”陈卫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人要倒霉呀,喝口凉水也塞牙。好没影的事让我给碰上了。这是我命大,头上只被打了个大口子,流了一些血,人家当时是想往死里打我的。”

“哎呀!”陆秀敏紧张起来:“这是谁呀?对你这么狠,我们这么多年也没得罪过谁呀!。”

“是呀,要不说好没影的事让咱们给碰上了呢。”接着陈卫华一五十将头一天晚上发生的事和妻子述说了一遍。

听了丈夫的讲述,陆秀敏先是大吃一惊。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和卫华敬佩的领导何志田何书记,竟然是这样卑鄙下流、心狠手辣的人。她气愤何志田与李莉的无耻,更气愤他们向无辜的丈夫下毒手。

陆秀敏的性格淳厚,外柔内刚,而且心细,听完丈夫的讲述,她沉思了好一阵子才说:“卫华,我看你别生气了,算咱倒霉。从现在开始这件事情跟任何人不能说也不能讲了。就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们知就完了。否则我们在何志田手底下工作,今后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我也这样想。可常言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何志田和李莉的这一手,时间长了人们会看不出来?一旦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到他们的耳中,他们要发泄仇恨,报复的第一个人肯定就是我。”

“我看也不一定。这件事咱俩把它烂在肚子里,至死跟谁也不讲,他何志田和李莉本人又不会往外说,谁能知道呢?你放心,短期内外面不会有什么流言蜚语。他们也不会对我们有什么明显的报复行为。只是你一定要记住,以后晚上千万不能再加班干工作了。白天上班也尽量回避他们,免得勾出他们的心思。时间长了,事情也就慢慢淡化了。”

“秀敏,你话说得是有一定的道理。可是你想过没有,我一个办公室主任,上传下达,内外协调,写文件,办事情,哪一天不得和何志田打交道,想躲他能躲得了吗?”

“那怎么办呢?要不先沉一段时间,再慢慢找个单位,请求组织给调动一下工作。我想我们两个人都是大学学历,还不至于找不到新的接收单位吧?我们不在他们的眼皮底下,眼不见心不烦,他们还报复咱什么呢?”

“这到是个办法。”陈卫华表示赞同妻子的意见。陈卫华和陆秀敏夫妇商量得挺好,但他们哪里想得到,此时在何志田的办公室内,他正在和李莉密谋一个毁掉他们夫妇一生的阴谋呢?

在家休息了几天,陈卫华惦记着工作,也不等头上的伤口长好拆线,就张罗着要去上班。陆秀敏拗他不过,勉强同意了。

这天早上,陈卫华和陆秀敏早早把儿子小军和女儿小雅送到托儿所,夫妻双双来到单位。

一走上楼梯,夫妻俩就全惊呆了。

迎面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写着:“陈卫华支持右派向党进攻决没有好下场!打倒陆秀敏这个国民党反动派的残渣余孽!”的标语和大字报。

“我们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在家里歇了几天病假,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支持右派向党进攻的人了?就变成了国民党反动派的残渣余孽了?写这些大字报的人是怎么想的,他们这样颠倒黑白、冤枉和诬陷人还有人的良心吗?”

陈卫华气愤已极,在楼道里一边大声喊闹,一边伸手要撕扯那些诬蔑他们夫妇的大字报。

“卫华,别胡来!你撕了大字报,又是一条罪状。先忍住气,仔细看看扣给咱们的是什么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