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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留了半截(1)

在焦急的期待中又过了半个月,时光老人己经迈入了阳历十月的门槛。

一个半月的时间,何志田和李莉又那么热心地帮忙,中央明确的政策,怎么市纠错办公室就是不批复呢?陆秀敏在石门峪说什么也稳不住神了,她第二次来到新州市工业局,接待她的仍然是李莉。

“秀敏姐,你来啦,快请坐。”李莉仍然是满面笑容,热情地迎接陆秀敏。

“哎、哎,来了,又来给你们添麻烦来了。”

“看你说的,咱姐妹之间还用客气?是生活困难了还是有啥事需要帮忙,你就说,只要小妹能帮忙的一定帮忙。”李莉心中明明知道陆秀敏来的真正目的,却打着哈哈不往正事上说。

“李主任,我来还是为了卫华和我的事,上次来纠错的表也填了,同意纠错的意见局里也签了,怎么这么长时间市里就是没有消息呢?”

“啊,是这事呀。这不是我们也在不停地向市纠错办反映,不停地催他们吗?也不知道咋搞地,这别的单位被纠正摘帽子的人一批接一批地往下批复,咱们单位上报的你们的事到现在就是没有音信,我也纳闷儿,这是不是他们内部意见不统一,定不下来呀。”

“李主任,市纠错办能不能为谁纠错,关键不是看事实和原单位的意见吗?”

“应该是,但也不能完全这么说。万一有个什么特殊情况,人家不依照单位的意见办呢?我看这事这样办,你先回去,我和何书记说说,这几天我再去市纠错办催催。”说了半天,什么结果也没有。陆秀敏觉得和李莉再说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就告辞出来,边走边回想李莉刚才说的“万一有什么特殊情况,人家不依单位的意见办呢”这句话,心中嘀咕开了:“有什么特殊情况呢?难道市里纠错办有人在我们的事情上捣鬼?不会呀,我们和市纠错办的人从来就没有过接触,互相都不认识,谁捣鼓我们干什么呢?”正思着想着,忽然被人一句招呼打断了思路,陆秀敏一见是值班室的于大爷。

“于大爷,一个多月不见了,您和大娘都好吗?”“都好,都好。孩子,我跟你大娘都惦记着你呢。都盼着快点给你们纠了错,好让你们一家人早点回到城里来。怎么样,这回有啥说法?”

“唉,大爷,李主任说给我和卫华纠错的报告早都送上去了,就是市纠错办批不下来。可能有什么特殊情况,人家不依照咱单位的意见办。”

于大爷看看四周无人,小声说:“你别光听那娘们儿的,她不是个好东西。看她人长得人模狗样的,心眼可坏着呢。说不准这一次又是她和何志田在一起搞什么鬼。要我说呀,你自个儿到市纠错办问问去,人常说张嘴三分利,不给也够本儿,问出结果来咱落个明白,问不出结果来咱也没啥损失,你说对不?”

听了于大爷的话,陆秀敏感到茅塞顿开。“是呀,纠错是中央的政策,纠错办是专做这项工作的,想我问一问也不会招来什么灾祸吧?”她心中拿定主意,便谢过于大爷的提醒,乘上公共汽车来到市纠错办。

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姐打量着身穿补丁衣服的陆秀敏问:“同志,你到我们纠错办来有什么事吗?”

听到有人喊自己为同志,陆秀敏想到自己目前的身份,不免有些紧张起来,说话也就有些结巴:“我,我……。”边说边急促地喘气。

那位大姐看出了陆秀敏的紧张情绪,安慰她说:“同志,你别紧张,有什么事尽管说。”

“我、我、我是想给大姐添麻烦,问问我丈夫陈卫华和我的事。”

“什么大姐大姐的,这不是在家里,这是工作单位,要称呼同志或职务。这是我们办公室韩主任。”那位大姐身边有一位年轻的同志说话了。

“是、是,我称呼错了,应该称韩主任、韩主任。”陆秀敏更有些紧张起来。

“哎,小周,她又不是我们单位的同志,不要限制她,她愿意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吧。”韩主任制止了小周对陆秀敏的提示,又接着对陆秀敏说:“陈卫华,噢,我知道。你是他的妻子陆秀敏吧?你是想打听一下在纠错的名单中有没有你们对吗?”

“对。”

“你不要问了,陈卫华身为共产党员、科级干部,五七年配合右派猖狂向党进攻,诬陷本单位党委和革命群众,给这样人定为右派并没有错,而你又是国民党的后代,和无产阶级根本就不是一条心,所以这次不在纠错范围之内,还是回去好好改造,争取早日重新做人吧。”

“韩主任。”陆秀敏听了韩主任的回答,她感到有些绝望了,一下子哭了起来并哀哀地说:“我和我丈夫都是冤枉的,八月份我们单位的领导同着我的面签署了同意给我们夫妇纠错的意见,李莉主任说早就上报给您了,请您帮帮忙,看在我们家陈卫华己死,我一个女人拉扯两个孩子太艰难的份上,就求您按单位上报的意见给批了吧。”

听了陆秀敏的哭诉,韩主任沉思了一下,吩咐说:“小周,你把陈卫华夫妇的案卷拿来。”

不大工夫,小周拿了两本案卷递给韩主任,韩主任仔细地翻看起来。

陆秀敏站在那里,心咚咚的伴着泪水跳个不停。

韩主任看了一会儿案卷,对陆秀敏说:“其实陈卫华和你的案卷我看过不止一次了,要说陈卫华解放前入党后就做地下工作,又是有文化的人,而且在”镇反“、”三反“、”五反“、”肃反“的哪次运动中也都是紧紧站在党和人民一边的,他在反右斗争的前期也一直表现不错,怎么到后期倒突然和右派一起,利用写汇报材料之机向党猖狂进攻起来了呢?再有,你说的八月份你们单位上报给市纠错办的意见不……”说到这里,韩主任看看陆秀敏把话停住了。

看着韩主任说话的神态和表情,陆秀敏已经觉察到这里面有问题了,她心中想:“难道又是何志田和李莉耍了花招?自己被他们合伙欺骗了?”陆秀敏心中又是气又是恨又是酸楚,她实在难以克制自己的感情了,便口中喊了一声:“韩主任,我们冤枉啊!”陆秀敏这个虽然经过多年的折磨但一直都在心中没有真正屈服过的坚强女人,一下子跪在了韩主任的面前:“韩主任,我和我丈夫确实都是受人陷害的,请您就帮帮我们洗刷冤屈,给我们办理纠正吧。”陆秀敏跪在地上声音凄婉,泪下如雨。

凡人都有恻隐之心,尤其是女人对女人更富同情心。陆秀敏这一跪一哭,弄得韩主任心中也不好受。她把陆秀敏扶起来,让她坐在椅子上,又给她倒了一杯水说:“陆秀敏,你别这样,我们做的工作就是按党的要求,为那些在反右斗争中被错划了的同志纠正的工作。你要真的有什么冤屈,你就如实说出来,我们好去调査。”

“我”陆秀敏沉吟了一下接着说:“韩主任,我说出来了不会惹来更大的麻烦吧?”

“你要相信党,相信组织是主持公道的,别怕,说吧,有什么冤屈都说出来,这也是在帮助我们工作吗。”韩主任握住陆秀敏的手鼓励她。

陆秀敏声泪俱下地将当年陈卫华被定为右派的原因经过叙述了一遍。最后说:“我丈夫写了那么多年的材料,从来没有出现过一句错话。他对党是忠诚的。对猖狂向党进攻的真正的右派是恨之入骨的。他怎么能借写汇报材料之机向党进攻呢?再有,她当年写的汇报材料的初稿现在仍在我手中保存着,稿上写的原话是:按照上级的部署,我局全体党员干部在党委的领导下,坚决反击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决不允许他们反对我们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制度。但这份汇报材料的誊写稿一交到何志田手里,标点符号就起了变化,整个扭曲了这句话的原意,使这句话一下子就变成了反对党、支持右派向党进攻的言论了。”

“那当时你们为什么不说清楚?”

“我们当时据理力争,说得很清楚,可那时有谁能听能相信我们的话呀?”

“据说何志田同志一向对陈卫华的才华和他的工作能力很赏识,对他也很信任很器重,让他当办公室主任就是很好的说明,他怎么会突然一反常态,把他一向赏识器重的人一下子就给定为右派了呢?如果你说的是真话的话,那么这其中必然有人做了文章。”

韩主任提的问题又使陆秀敏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儿,陆秀敏叹了口气说:“韩主任,我说这话您可就不能怪我了。那何志田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他和李莉的隐私让我们陈卫华撞见了,为了保住他们自己的声誉,她就采取在政治上治人封口的办法,所以才在几天之间就把陈卫华定成了右派,又把我本人组织上早已有结论的问题翻出来作为罪行,定为反动份子。”

“这些问题你们当时为什么不和上级组织反映?”

“我们当时也给市整风办写信反映过,但根本没有人理这个茬儿。”

“噢,原来是这样。”韩主任听完陆秀敏的叙说,停住了记录的笔:“陆秀敏,我向你提个要求,你今天对我说的事情不要再和任何人讲了可以吗?”

“可以,这一点请主任放心。”陆秀敏立刻答应。

“那好,你回去后把保存的当年你丈夫陈卫华写的那篇汇报材料的初稿给我们拿过来,我们认真分析一下,再到你们单位了解调查调查当年的情况,然后再决对你们的事情如何处理好吧?”

“好、好,谢谢韩主任,谢谢韩主任,我们全家都谢谢您了,这件事就拜托您多费心吧。”

陆秀敏千恩万谢地走出了市纠错办公室。面对车水马龙的闹市,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又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踏上了返回石门峪的路。

新州市纠错办的韩主任叫韩梅,她来市纠错办工作之前是市委组织部的副部长。韩梅是经过延安抗大培养出来的干部。她党性强,政治觉悟髙,襟怀坦诚,为人公道正派,最看不惯阳奉阴违、当面说好话,暗中下毒手整人的事。所以市委把她抽调来做纠错工作,这本身也是组织上对党的事业负责,对那些蒙冤的同志负责和对人民负责的种安排。

临来纠错办前,市领导找她谈话,告戒她在工作中一定要认真贯彻中央文件精神,认真落实总书记邓小平同志的讲话要求,使被错划的一些同志早日从政治的重负下解脱出来,回到工作岗位继续为党的事业和社会主义建设做出贞献。但对那些借我党整风之机,猖狂向党进攻,妄图推翻无产阶级政权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真正的右派份子决小能姑息和迁就。

韩梅正是按照市领导的要求到纠错办认真工作的。

陆秀敏离开纠错办后,韩梅又认真仔细地审阅了陈卫华的案卷及八月份工业局纠错办报来的关于对陈卫华和陆秀敏是否纠错的意见。

面对工业局签署的意见,韩梅思索开了:陆秀敏明明和我讲八月份工业局纠错办给他看过上报给市纠错办的错划右派登记表的意见栏内写的是“我局纠错办拟同意给该同志摘掉右派帽子,补发所欠工资。”怎么后面又出现了“但全体党员和干部职工不同意,请市纠错办批示”的字样呢?她又翻了翻工业局纠错办报来的给陆秀敏纠错的表内所填的意见。见意见栏内话语的写法都是先肯定,后转折。再仔细阅看该局纠错办给别人纠错的报表,其意见栏里签署的都是肯定的明确的意见,同意就是同意,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一份也没有出现过前面肯定,后面转折,不明确表态,让市纠错办批示的话语,怎么在陈卫华和陆秀敏的问题上却出现了这样的向题呢?

韩梅又把存入案卷中陈卫华当年写给市整风办的工业局反右派汇报材料翻开,对着画着红杠杠的,向党恶毒进攻的语言,做为给他定罪证据的那些语言反复认真地阅读,她发现“按照上级的部署,我局全体党员干部在党委的领导下,坚决反击右派份子的猖狂进攻?决不。允许他们反对我们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制度!”这句话有两处疑点,―是这一段话可以是一句话,即:“按照上级的部署,我局全体党员干部在党委的领导下,坚决反击右派份子的猖狂进攻,决不允许他们反对我们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制度!”通读全篇材料,按照陈卫华写材料的语言语句特点来分析,如果陈卫华真想借机向党进攻的话,他应该把“决不”二字前移,取代没有什么必要的“坚决”二字。变成“决不反击”即可。下段话变成“允许他们……”这样又通顺又流利,没有必要先来个设问句,然后再釆取否定的语式。这样既不符合陈卫华写材料的特点,又显得蹩脚。二是仔细观察,在“坚决反击右派份子的猖狂进攻”后面的标点上有二处疑点。一是陈卫华的手写稿用的是方格纸,字迹工整,一格一字,标点符号独占一格,点的也都比较认真。如逗号是下笔先重后轻,先顿后动,这样点出的逗号比较明显地有一个重些的头,轻些的尾,形状象蝌蚪。陈卫华使用的标点符号中的组合标点,如惊叹号,都是一竖下面一点,对那一点并不做重笔突出,而是随笔点来,轻松自如,和上面的一竖天然组合,和谐自然,没有造作感,使人看起来十分舒服。而这个问号却是下面的一点点的非常重,又过于呆板,显然是先划了一个圈儿,又把圈儿中的空白填死,让人感到上轻下重不和谐。还有“决不”两字后面的句号没有独占一格,这和整篇材料书写标点的方式相反,显然不是陈卫华的风格。“难道这句话真的是让人偷改过?如果是这样,这位偷改者也真够恶毒的了,也真够有办法的了,他仅仅是修改了一个标点符号,又填上了一个标点符号,就把一句在政治上根本没有任何问题的话,变成了一句反动的,恶毒向党进攻的话。而写这种话的人不管是谁,其结果都会被毫不留情地定为右派的。”

“那么,当时整风办的人难道就没有看出这其中存在的问题吗?”韩梅自己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