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邓稼先传(共和国科学拓荒者传记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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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2)

“你听说过吗?猪肉在常温下放两个月还和原来一样新鲜,你注意,一样新鲜。”小捷眨眨眼睛:“啊,明白了,罐头只是防腐,不能保鲜。”邓稼先说:“对。不仅猪肉,许多食品都可以原子能防腐保鲜。再譬如咱们普通常用的避雷针的保护半径只有避雷针安装高度的1-1.5倍,而放射性同位素做成的避雷针的保护范围比它要大几倍到几十倍。”小捷一听也来了情绪:“照这么说,原子能好像可以到处出奇迹。”邓稼先笑了笑:“现在还不能说到处,可是奇迹也真不少。就说菊花吧,李商隐的诗里说:“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现在用原子能辐照后菊花的颜色可多了,出现了双花直到五朵花并蒂,花的直径最大能到38厘米。更有意思的是,1979年用原子能照后的一棵菊花,第二年6月24号就提前开花了。”小捷玩笑地说:“看来,孕妇辐照一下,5个月孩子就可出生了。”邓稼先大笑。邓稼先知道,同样多的物质,原子能要比化学能大几百万倍甚至一千万倍以上,1公升海水中的氘聚变后产生的能量相当于300公升汽油。原子能和平利用的广阔前景是难以估量的。

隔了一会儿他又说:“另外,你知道不,杨振宁在规范场方面的造诣非常之高,是他一生在物理学领域的最高成就,它比起‘宇宙不守恒’来,对物理学的贡献还要基本,意义还要深远。如果不是因为已经得了一次诺贝尔奖的话,凭着规范场的成就,杨振宁完全可以再得一次诺贝尔奖。我对规范场也很感兴趣,我还想把规范场论的书写出来,我已经写过一点我自己思考的东西,给别的同志看过,他们还挺赞赏呢!说实话,我还想搞计算机。我还很喜欢自由电子激光,能搞成连续可调控的激光器,非常有意思。”他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的计划,仍然雄心勃勃,心气很高,根本不像一个身患绝症的人。

邓稼先的这些美好愿望一定会落空。人生,常有这样的悲剧。一个正值盛年如此有才华的科学家,生命留给他的时间如此吝啬。不,是他自己太大方了,他挥霍了自己的精力。但这种挥霍,毕竟又恰恰是事业本身要求于他的。小捷为此深受感动。他是一个年轻人,他曾经对坚强的爱国心而做出某些惊人之举的人感到奇怪,甚至也曾以为有的人那种忘我的奉献是不是的确犯傻了。此后他彻底改变了看法,他曾对别的亲友多次说过,“好舅舅(外甥们都习惯这样称呼邓稼先)的爱国家、爱事业是毫不含糊的,就是了不起!”

后来,邓稼先以极其惋惜的心情谈到了他的一个设想。这是他考虑过很久的一项工程。核废料的危害问题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他曾建议来病房看望他的省长同志,核废料要用剥离固化的方法处理后再深埋,这样即使发大水也冲不走,可保证本省1亿多老百姓不受核废料的污染带来的伤害。怎样化废为宝,他想过许许多多的方案,希望找到一种既可以把核废料的危害排除,又可以为国家赚到钱的一举两得的设想,可是直到他离去时仍没有得到解决,这是他临终时带走的许多遗憾之一。

1986年春天,虽然他的身体已经很差了,但他一生爱书的习惯却丝毫没有改变。他有一个表侄叫葛孟曾,优秀的中学教师,也很爱书。过去邓稼先每次回京都抽空跑书店,特别是外文书店。他和孟曾时常能在那儿碰见。他们两个人有时就站在书架前面简短地聊上一会儿。一次,他们站在那里谈论时,葛孟曾说:“稼叔,群论在量子力学中看起来是很有用的。”稼先随口说道:“不用也可以,狄拉克就是这个观点。”稼先对于类似这样的各种问题的随口解释,往往就给葛孟曾很大的启发。葛孟曾说理论物理用数学多,稼先却说:“我们过去学理论物理的人学的数学都太经典了,我认为应该多学一点现代数学。”对科学有深刻造诣的人看问题必有自己特殊的角度和独立的见解。知识在他们的头脑中只是工具,流行的看法到了这些人的思维里是绝不会被轻信的,因为按照他们的理解总会对这些看法做反复的推敲,这是有水平的科学家所共有的特点。

邓稼先回到北京的时间毕竟很少,有些好书他只好托葛孟曾给他买。比如有一本《近代统计物理》,他买了好久没有买着,葛孟曾买到后给他送去了,他非常高兴。一得到好书,他总是从内心涌出一种充实的喜悦挂在脸上,说话的嗓门也随之提高。邓稼先买书的范围极广,因为他的爱好多,除本行业的书以外,音乐、外国文学直至围棋布局,无所不买。这且不说,还有些书,里边的内容他是并不想看的,他买它不过是喜欢它漂亮的封面。他是一个处处爱美的人吗?并非如此,他的衣裤破了,补好再穿,有时不补也穿,他的外衣,无非是灰色制服而已。在衣着上,他根本谈不到爱漂亮,但是美丽的书的封面却能牵动他的心。

1986年夏初,他发现了一本好书,叫《基本粒子物理的规范理论》,他研究规范场论很需要这样的书,可是这时他的病已经很重了,没有精力再去跑书店。他告诉孟曾:“你无论如何要帮我把这本书买到。”葛孟曾对表叔爱书的急切之情了然于心。他一有空就四处到书店去打听,但始终没有买到,每当葛孟曾带着遗憾甚至有些惶恐的心情到医院去探望这位表叔时,他走在楼道里,心中就觉得忐忑不安,他怕叔叔问起书来。葛孟曾是尽到责任了,但他不愿意使叔叔又一次失望,他怕看到叔叔失望的表情。当他每次硬着头皮进到病房时,表叔总是抱着希望急切地先问:“那本书买到了吗?”葛孟曾只好说:“书还没有来。”邓稼先又一次失望了。

终于有一天,孟曾无意中在书店买到了这本书,他顿时欣喜若狂。孟曾已年届半百,他顾不得体弱和疲劳,改变了以往不去硬抢公共汽车的老习惯,拼命挤车,快步从这一站跑向转车的那一站。他想尽快把这个喜悦带给表叔,他想看一眼表叔拿到书的那一瞬间满意的笑容。他终于疾步赶到了病房外边。但是,一种异样的感觉突然使葛孟曾心里一沉。病房的门大开着,里面的人很多,没有说话的声音。他来晚了,晚了。他本来以为表叔这一次定能扫除屡屡产生的遗憾,然而这一遗憾却随着表叔一起远去了。葛孟曾呆立在病房的门口,眼泪夺眶而出。

在邓稼先病痛稍稍轻缓的时候,他常常和来陪他的医生及子侄们聊聊天。话题从东到西,是跳跃式的。一次,李锦秀医生来看他,闲谈时说到了现在青年人的装扮。李锦秀医生说:“老邓,现在外面的年轻人化妆可难看了,眼圈蓝蓝的,上身露到胸前,不像个样子。”邓稼先笑了,他说:“小李呀,你年纪轻轻的,脑瓜怎么这样守旧,年轻人爱漂亮,人之常情嘛,有什么不好!”邓稼先是到海外见过世面的人,对这一类问题相当开放。而且他对于人群中追求高档物品的消费,看得也很客观,没有什么偏狭之见。他自己在生活上很平民化,没有那么多讲究,但他并不是苦行僧。他主张美化生活,丰富生活。抽中华烟,喝五粮液,用美加净牙膏。有条件的话,他也乐于去享受这些好商品的愉快。但是他量力而行,并不摆谱,没有的话,穷凑合也都能过得去。他也不是有意显示自己的朴素,要在群众中造成什么印象。但是在20世纪60年代的困难时期,要想给他以高于群众生活水平的特殊照顾,他是决不干的。这种时候,他心里因过意不去而坚决去阻拦别人对他的好心照顾。

第二次大手术之后,邓稼先进入了充满感情细腻而反复的回忆时期,这是除了猝然而逝的人之外,每个人在生命最后一幕时的共相。在这最后的回忆期中,实际上是在重新咀嚼一生的欢乐和痛苦。有时甚至能极冷静极客观地透视自己一生中的某些失误之处,尽管由此歉疚之情与自我安慰相伴而生,但当事人能从其中获得一种彻悟的愉快。

有一次,邓李捷来陪他,坐在旁边,邓稼先躺着,没有说多少话。但邓李捷凭直觉感到他又陷入回忆之中了,这是情感的回归。慢慢地,邓稼先稍微平静下来,他对身边的年轻人说:“《大卫·柯波菲尔》这本书你读过吗?”“读过。”年轻人诡秘地一笑,随口答着。“那么,我来给你背一段,你听听。”邓稼先便用流利的英语像朗诵似的背出了下面一段话:“噢,艾格妮斯,噢,我的灵魂。当我的一生真正完结了的时候,但愿你的脸也像这样在我身边!当现实像现在舍去的身影一样从我眼前消失的时候,但愿我依然见到在我身边向天上指着的你!”(O Agnes, O my soul! so may thy face be by mewhen I close my life indeed: So may I, when realities are meltingfrom me like the shadows which I now dismiss, still find thee nearme, pointing upward!)艾格妮斯是大卫·柯波菲尔深情钟爱的妻子,两人青梅竹马,终于结成幸福的伴侣。邓稼先会背的英文段子不少。他选了这一段来背诵,想必是心中有所预感吧。

邓稼先年轻的时候,大概和所有年轻的大学生一样,也会有他自己值得回忆的罗曼史吧。一个有深刻思想和浓厚感情的人,在他行将告别这个世界之前,他必将检索出他一生中所有值得留恋的地方。他甚至愿意去承受告别回忆中带来的情感上的痛苦,因为他生活中的情趣和厚味也就附着在这些事件上。这种回忆本身是一种告别,几乎可以说是一种痛苦情感的冲涌。但邓稼先偏偏不是躲避而是去寻觅它们。

慢慢地邓稼先闭上了双眼,用手摸索着握住放在床边的一本《简明核工程手册》。这是一本工具书,上边有从事核工业研究所需要的各种数据。几十年来,他有两本书必定要随时带在身边,除了这一本之外,就是《量子场论》。他做粗估的时候经常要翻阅《简明核工程手册》。粗估是邓稼先在工作中经常用到的科学判断方法,就像一个棋手在棋盘上进行概略形势判断和选择定式一样。二十多年来,他做过的粗估就像夜间晴朗的天幕上的繁星一样,无法知道有多少。他粗估时的体验,是他研制核武器工作的一种典型的体验。他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脑子里转个不停,这种感受平时重复过无数次,现在他非常怀念这种体验。

邓稼先开始利用自己身体稍好的时日进行访旧。过去他有过很多次旧地重游的体验,每次都是兴致勃勃的。但是现在的心境不同了。一天晚上,他坐车来到三号院,到他二十几年前和一群年轻人最初搞设计时所在的办公楼,一座看上去很普通的灰色楼房。房子不但质量远不如90年代修建的高楼,而且如今楼前的空地已没有当年那样宽敞了。这所大院里房子增加的速度就像核武器的进展一样,一大块一大块的空地渐渐挤满了楼群。稼先心里有一种欣慰之情。但是今天他是来告别的,这是最后的一眼,楼房的形象可能将从此永远从他的眼前消失。

他又想到了当年的小伙子和大姑娘现在全都已是五十开外的人了,脑子里随即闪过“昔人已乘黄鹤去”的句子,这时他心中的感受是可想而知的。但是这灰楼里年轻人出出进进,自然不是“此地空余黄鹤楼”的景象。

邓稼先的心情最沉重的一天终于到来。国家要给研制核武器做出过重大贡献的人颁奖,地点在庄严的人民大会堂。这一天下午,要求每一位受奖者先去练习一下排队和走步。邓稼先对医生说:“上边要求练习,没有办法。”他装出很老实的样子。经医生批准他出了医院。但他并没有到人民大会堂去,而是回了家。说老实话,他一直就想回家,随着病情一天天地加重,他更想回家了。家里的人他是能经常见到的,但那是在医院里。他想的不单是家里的人,也不是家里的房子,而是全家人在家里吃一顿普通晚饭的那样一种生活氛围,一种平常极不在意而现在倍觉宝贵的生活感受。他特意打电话给大姐,因为大姐每周三下午都要到医院来看他,他对姐姐说:“今天下午不要来医院了,到我家里去,我回家。”

家里一切如常,他离开这个家已经又是两个多月了。平时出差可以好几个月甚至更多的时间,回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这一次不同,邓稼先的心情飘忽不定。他不由自主地东看看西看看,他和儿子甩放鞭炮的晒台,从夜晚忙到天亮的红色电话机,脑子里冥思苦想时躺过的那张床,喝酒时自己独霸一方的木桌,接待挚友杨振宁时坐过的那一对旧单人沙发。传出莫扎特小夜曲使自己心旷神怡的收录机,书橱、笔筒、台灯……晚饭是在家里吃的,有甲鱼、芦笋,还有其他菜,这顿饭吃得一点没有香味。邓稼先没有什么话,今天回来后也没有露过笑容。

邓稼先在最后的几个月,像这样情绪消沉的时候并不多,因为他的大部分时间被另一桩工作上的大事占去了。他的精神生活就安顿在那个任务上面。他们的研制工作已经进入取得新的突破阶段,这个阶段在他尚未患病时就已经开始,他为此做出了重大的贡献。但任务没有完,工作继续需要身患重病的邓稼先的脑力和智慧。而邓稼先的身体按说已不允许再做这样的支出了。这两方面他的伙伴们都是十分明白的。同事们不忍心到医院来打搅他,但还是不断地来,不仅许多事情要问他,要听他的分析和看法,而且有很多重大问题要他来拍板。事关重大,谁也不能光凭同情心就去承担这种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在这一段时间里,这些有情的伙伴像似无情的讨债人,有时几乎是轮番到病房来看病人,但更多的是谈工作。邓稼先一谈到节节进展的工作,就忘掉一切,疼痛也减轻了,有时竟眉飞色舞地说个不停。只有当护士端着针药盘子进来的时候,他才猛然意识到这里并不是办公室。

除了和别人谈工作之外,他自己还拼命干着另一件事,就是写那本预计80万字的大部头的书。邓稼先是一个对什么都有兴趣的人,他在物理学方面的兴趣也非常广泛,因为研制核武器所涉及的面很宽,他必须懂很多东西。如果不是工作的严格要求,他的兴趣就会像一根牧羊人的皮鞭驱使他踏遍山前山后的草地,尝遍各处水草的味道。现在他想抢时间把书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