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云做了个鬼脸走开了。但因为她这么一打岔,大家都从刚才那种意境中走了出来。再没有人问他诗为谁作;花为谁白了。
看着其他人无忧无虑的样子,看着杨纯默默含情地望着方韵,叶仲明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城市还是不属于自己。自己仍在三堵墙之外看着夏青。这种感觉一直延续了十几年。在他做了教授之后依然如此。
这十几年中,他曾几次恋爱,不管是别人介绍的,还是他自己认识的,每到结婚时他就会退缩,使他渐渐成为他们母校一个著名的单身贵族。
这十几年来,他也一直在关注着夏青的情况。他通过方韵得知,夏青最终嫁给了一个北大毕业生,这位天之骄子分在省委机关。而夏青自己,作了一家刊物的编辑,偶尔写些短文。她很快就有了一个女儿,叫夏子。叶仲明不明白夏青干吗给女儿取这么个日本女孩的名字。
方韵的情况也发生了变化。她曾经为了爱情远走天涯,跟杨纯一起去了西藏。但三年后他们终于还是分手了。方韵以考研究生的方式回到这个城市,再次结婚,并且已有了一个五岁的儿子。
同学不少年。
四
十几年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我现在讲故事的这个时间,今年。
也不知是谁发起的,6月我得到一纸通知,说我们年级的全体同学将在7月里聚会一次,纪念我们毕业十五周年。我给夏青打电话,她说她也收到了。我问她去不去,她懒心无肠地说,你去我就去。我说那就去。我说我们毕业十几年了,还没开过同学会呢。你这个团支部书记也不召集一下。她笑笑说,我总觉得团支部书记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同学聚会是感慨万千的聚会。十几年的时间,就让同一起跑线上的人完全改变了各自的位置。不说事业,单说家庭就差距极大。毕业时个个都是单身,现在,有的已结婚三次,有的还一次没结,比如我们班上最早考上研究生的叶仲明,至今仍是单身。
同学聚会也是信息的聚会,各种各样的新消息不断刺激着我们。当然,侧重点依然不同。男同学关心的是“发”了没有,女同学关心的是“离”了没有。在酒足饭饱之后。一些男生看着昔日高傲的女生如今已成了他人妇,已满脸憔悴,心里既酸楚又释然。于是有的男生就大大方方地告诉女生,当初我可是为你夜夜不能眠呀。女生一边红了脸,一边在心里美滋滋地享受着这迟来的幸福。
我和夏青坐在热闹中心的外面。曾经有几年,我们因为杨纯而疏远,这些年我们又重新走近了。夏青因为才离婚,心情不好。而我,此次没能见到杨纯也很失落。听说他也调回内地了,在另一所大学。但他不愿和班上的同学联络。我和夏青躲在角落里默默喝茶。夏青说,瞧我们两个,像两个弃妇。这时叶仲明走过来,在我们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们说,教授,听说你还在做单身贵族?叶仲明笑笑,说,贵族不敢当,单身是真的。他依然有些腼腆。
夏青见他不好意思,就和他开起玩笑来。夏青近些年来一直在炒股,开口就是股票。她说,你是不是觉得你这只股票上扬得还不够?还舍不得抛出?
叶仲明立即回答说,我从来没觉得自己会增值。我想我们这种人从一开始就定位在渣渣股上了。不像你们,有天生的优势。
叶仲明的回答让我大感意外。一是他对此话的过激反应,二是他居然也懂股票,并不像我们想得那么“迂”。夏青依然玩笑地说,什么事情也不可能一成不变。更何况是股票这种瞬息万变的东西。优质股随时可能变成渣渣股。叶仲明接着说,但渣渣股要变成优质股可太难了。夏青想了想,说,对,有道理。不过像你现在的情况,怎么也该算个优质股了,年轻的大学教授,既有地位有名声,收入也不低,还未婚。一番话说得叶仲明红了脸。
夏青是说过就忘的人。有几个男生过来拉她,说一定要和当初高傲无比的团支部书记合个影,她就嘻嘻哈哈地跟他们走了。叶仲明看着她被几个男生拉走,眼神很复杂。我忽然察觉了这一点。我想我实在是个不够格的福尔摩斯,居然在十几年后才察觉出他的眼神。但我仍没有联想到那些信。
果然,在聚会之后的第二天,我就接到了叶仲明的电话。他和我简单寒暄了几句之后就直接了当地问,夏青是不是离婚了?我说是。他显得有些高兴,尽管嘴上说,真令人遗憾。怎么会这样呢?接下来他又问,她离婚后怎么样?我说还行。他说我怎么觉得她变了?比原来自卑了?我说不会吧?她的心情是不太好,但自卑好像没有。是她提出离婚的。他说是不是她丈夫有了外遇?我说不是,他们就是搞不好,老吵架。谁也不让谁。叶仲明犹豫了一下,终于说,我知道你和她是最要好的朋友,我想问问你,你觉得我们,我和夏青,有没有可能?
我虽然有预感,但听他真的说出来,还是非常惊讶。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勇敢,完全不像他的作派。他接着说,你可能不知道,我在大学里就喜欢她,可那时候她高高在上,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现在,我觉得……也许会有一些改变。
他没有说下去,但我已经懂了。我有些难过。关键是你现在还爱她吗?我问,还像过去那样爱她?
他沉吟了一下,说这说不清。反正我忘不了她。现在她的境遇不好,我觉得心里很难过。这两天我的脑子里老是浮现着她刚进大学时的模样,穿着一件很干净的白衬衣,非常可爱。说真的,她一直是我奋斗的动力。叶仲明在电话的那一端倾诉着,但我总觉得他话里没有多少感情。后来他终于说到了那些信。
他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毕业前我曾给她写过几封信,但没有落名字。不知道她收到后是什么心情?你肯定知道。
信?天哪,那些信原来是他写的。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好像什么东西倒塌了。叶仲明觉察到了,说怎么了?你不相信?我说不不。我只是有些意外。他说那我刚才说的事……我斟酌了一下词句,说,你刚才说的事,我觉得你应该直接去找夏青谈,老同学了,没关系的。但有一点我想告诉你,千万别跟她谈那些信。为什么?叶仲明说,是不是那些信让她心烦了?我说不是,总之千万不要谈。他说不谈那些信怎么可能说清楚?我无言以对。大概他以为那些信是打开他和夏青之间那道门的钥匙。错了。
只有我知道那些信对于夏青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青春,意味着怀想,意味着希冀,意味着细雨蒙蒙的黄昏,意味着盈在心里的感动,意味着永恒的爱情。她(包括我)都是一直希望这些信永无结局。永无结局才是最好的结局,才是能够永生的结局。可偏偏出现了结局。
五
叶仲明在大学毕业十几年之后,终于再次遭遇夏青。
叶仲明再次见到夏青时,发现夏青不再是十几年前的夏青了,她的脸上有了沧桑,有了皱纹,甚至声音不再清脆,举止不再轻盈。总之她和那些三十多岁的女人已区别不大了。可她曾经和那些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有着很大的区别。
通过同学聚会叶仲明还得知,夏青新近刚离婚,带着孩子搬回了娘家。他无端地激动起来,似乎自己冥冥之中一直在期待这一天。他给夏青的好友方韵打了个电话,将自己的想法透露过去。指望方韵在中间作个媒介。但方韵似乎热情不高,要他自己去谈。他拿不定主意去不去,去了怎么谈。
但忽然有一天,他竟接到了夏青打来的电话,说想和他面见聊聊。叶仲明在那一瞬间有一种熬出头的感觉。他想他总算没有白等,高傲的夏青终于向他微笑了。那一夜,他对自己和夏青的见面作了一千种设想。
但怎么也没想到见面的情景是第一千零一种。
夏青笑盈盈地站在茶楼门前等他,穿着一件白毛衣。你很适合白色的衣服。叶仲明尽可能随意地说。夏青说是吗?其实我更喜欢黑色。然后又说,你应该穿浅色西装。你的神情比较忧郁,穿浅色会好一些。
夏青把叶仲明带到二楼,直奔一个角落。叶仲明看见那儿的几张桌子都有人了,不料夏青就把他带到一张有人的桌旁。坐在那儿的年轻女孩子连忙站了起来,夏青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大学同学叶仲明,现在是师大的教授。这位是我们编辑部的小林,S大毕业的。
叶仲明一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有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有一种被捉弄的感觉。可面对夏青热情的微笑,面对年轻漂亮的小林,他发不出火来。他只好很有教养地与小林握手,并坐下来品茶,谈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5分钟之后,夏青接了一个传呼走掉了。
当天晚上,忍了十几年的叶仲明终于忍不下去了,决定与夏青摊牌。这摊牌已经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一个谜底。他再次来到夏青家。十几年过去,比之这个城市的巨大变化,这个大院几乎没什么变化。
夏青对叶仲明的到来似乎一点儿不意外,她热情地请叶仲明进去坐,一边泡茶一边问他对小林的印象如何?还说是小林听了他的情况后主动提出见他的。
叶仲明本来在路上想好了一整套要说的话,而且第一句就是“为什么介绍的不是你自已?”或者:“为什么不把你自己介绍给我?”可是一见到夏青,一走进有着夏青特殊气息的房间,那些话又完全失效了。他应付地说小林不错,但是和自己的年龄差异太大,恐怕将来会有许多隔阂。
夏青却武断地说,我觉得你们非常合适,都是从外地考进大学的,都很努力,家庭背景很相像,她父亲也是中学老师。真的。你们肯定合适。我从不轻易给人做媒的,你是老同学,我了解你。我也了解小林。
叶仲明终于按捺不住了,他看着夏青说,其实你根本不了解。我们虽然是老同学,可你根本不了解我,你从来也没想过要了解我。叶仲明说完这两句话,脸已涨得通红。他决定孤注一掷,行就行,不行就拉倒。
夏青平静地看着他,眼神里还有些惊讶。他鼓足勇气说,难道你不知道……
偏偏这个时候,门开了。一个年轻女人带着小女孩儿走过去。小女孩儿扑到夏青身上叫了一声妈妈。夏青抱起孩子介绍说,这是我女儿夏子,我的妹妹夏云。又对夏云说,这是我大学同学叶仲明。
叶仲明不知所措,有种虚脱的感觉。
夏云看了一眼叶仲明,笑道,我记得他,他不就是那位“白罂粟”吗?
夏青说,什么白罂粟?我怎么不知道?
叶仲明愣了。他没料到夏云还记得他,更没料到夏青完全不在意他。那是他为夏青写的诗呀。后来在那些无望的日子里,他曾将诗续了下去,期待着有一天重读给夏青听:“相逢的日子,总是相逢的日子,梦也会开出花来。”
但他和夏青从来不曾分手,也没有相逢。
这瞬间令叶仲明找回了自己。
他喝了一口茶,镇定地对夏云说,你是对的,从来就没有白罂粟。
半年后,我接到一份婚礼请柬。叶仲明结婚了,妻子是夏青的同事,一个年轻貌美的女编辑。
初发《延河》1997年第7期
选载《小说选刊》1997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