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杨氏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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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何老太身材瘦小,白天常咳嗽,夜晚多气喘,谁也没想到,就这身子骨生下一个大男孩儿。何家三世单传,总算有了后代香烟。也没见何老太怎么费心,孩子长得相貌堂堂。造化啊,大家都说她隐忍和顺,才获老天爷的恩赐。她的丈夫身体原本不错,不想居然熬不过有病的妻子。何老太心里清楚,是丈夫心里憋气——人再老实,开会时干部总要点他的名,说他是阶级敌人;人再肯干,分东西的时候总是拿最差的一份。忍不住嘴里嘟囔,被干部听见,还要挨骂受训。

何老太心里清楚,男人可以受苦,就是不能受气。丈夫偏偏一直受气,还无处发泄,最后都渗进了筋骨。日子越过越艰难了,最终他没挺过来,咽气时对老婆说:「我对不起你,没能让你过一天好日子,我要感谢你,给我养了个好儿子。」遂又叮嘱,「无极,太乖,什么话也不说。太乖的孩子爱捅大篓子,你要多留个心眼儿啊。」

「你放心,有我看着哪。」老伴一边说,一边抹泪。

何无极回到家,径直走到到母亲的房间。对母亲说:「妈,我先做饭,吃完我有事要说。」

银色的月光洒在院落,远处有蟋蟀凄切的叫声。何老太走进他的房间,他的房间简单到简陋,除了农具就是一架旧缝纫机。自打出世,他的衣服都是母亲做的。原先缝纫机搁在母亲的房间,长大后心疼母亲,他把机器搬过来,自己学着当裁缝。别看是小伙子,没几天就会了。另一个显眼的物件,就是一张何无极出生周年拍摄的全家福。那天,进了县城,找到一家最好的照相馆。在师傅的调派下:父亲坐着,怀里抱着儿子,站着的是母亲,三个人神情自然又庄重。配好木质相框的照片原本是放在母亲那里,父亲去世后不久,他把照片拿到自己的屋里。

何老太见儿子平躺在床,两眼睁得大大的,一副出神的样子,心想:这孩子,有心事了。何无极慌忙收摄心神,起身,端来有靠背的椅子让母亲坐下,自己坐在床沿,母子脸对脸坐着。

「无极,你有啥事?」

何无极有些局促不安:「其实我没什么事,就是心里有个想头。」

何老太问:「该不是你看中谁了?」

「妈,你怎么知道?」儿子惊问。

「我是过来人。说吧,看中谁了?」

「杨芬芳。」

「那可是好姑娘,模样好,心眼好。别说你喜欢,村里的男人都喜欢,妈也喜欢。」

何无极的话头停顿了,母亲明白:儿子是陷进去了。她伸出手,摸摸何无极的那一头黑发,说:「是不是觉得自己没希望?」儿子摇摇头。

「那就是觉得自己还有盼头?」

儿子还是摇头。

何老太长出了口气:「你现在是既不能往前走,也不想朝后退,妈说对了吗?」

何无极把身子凑到母亲跟前,说:「我爱她,她也喜欢我。我们不往前走,也不朝后退,行吗?」

「傻孩子,你能一辈子单身,她未必终身不嫁?你俩像兄妹一样玩下去,这可能吗?再说她的姐姐、姐夫能答应吗?就是妈也不同意啊。要不然娶她过来,单是咱们的成分,难了;要不就断了念头,可你动了心,也难了。」

儿子急切地说:「妈,我娶不了她,更舍不得她,今后的日子,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过?」

「我知道,你去灶头,给妈舀碗水来。」何老太联想起老伴临终前的叮嘱,觉得真有必要跟儿子说说男女的婚姻,也要讲讲自己的婚姻。

接过大海碗,她只喝了一小口,自己很久没有和儿子那么靠近。眼前这个大男孩儿,越发地像她年轻时的亡夫,伟岸英俊。

「无极,你知道我是怎么和你爸结婚的吗?「何老太眯缝着眼睛,透过窗户,看了看天边的月色。

「不知道,你从来没提过。」

「是,自从咱家成了地主,还有啥可讲,只盼着你长大成家。」

「妈,那为什么今晚要讲给我听呢?」

「我想要你知道男女之事,先头有多甜,后头就有多苦。」

「妈,你慢慢说,我听着。」

「先前,我娘家是在镇上开小饭馆的。父母只生了我一个,疼得要死要活的。四岁的时候,请了一个老师教我读《论语》、《千字文》,还背唐诗。说女孩儿当男人养,长大了才不会遭罪。老师也开明,除了写字背书,又给我讲《三国》、《水浒》、《红楼梦》。几年下来除了识文断字,我还认准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女孩子不分贫富美丑,心里要有主见,遇事要有主意,就算受欺负,起码自己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打小身体就不大好,爱喘。父亲带我看过大夫,喝过汤药,可都没见好。后来我就坚决不治了,跟爸说:别为我糟蹋钱了!留着,给我做嫁妆。等我找个好郎君,我一辈子就算有个交代,你们也放心,我也享福。你知道妈讲这话的时候多大?」

「多大?」

「十五岁。」

何无极一下子兴奋起来:「妈,你可真了不起啊!」

「别忙夸我。第二年,我遇到了你爸。那时我家饭馆做的最好饭菜就是桂花饭,也就是鸡蛋炒饭。每一粒米都炒得干酥酥的,油得发亮,米粒和米粒之间谁也不挨谁,鸡蛋和米饭掺和得匀匀的。这叫功夫,也是手艺。饭馆就开在镇边的桥头,过往行人挺多,肚子饿了,叫上满满一碗桂花饭,再加一碗清汤,都说好吃又便宜。后来,我们就专门做各种炒饭了,主要还是桂花饭。做炒饭,用的大米就多。不久,你爸就拿着自家的大米找上门来。师傅一看,再一嚼,连说:好米,要了。以后,你父亲每隔一段时间就过来送米。脚夫挑米,他算账。」

「妈,你怎么看中爸的?」何无极一脸的好奇。

「一个盛夏,天气热闷。你爸又和脚夫一起过来送米,是新米。人刚到,就变了天。亮堂堂的晴午,忽然成了黑夜。一个闪电,正打在头上,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好,白亮亮的雨点,紧跟着落了下来。大雨点砸起许多尘土,接着又是风。风,雨,土,搅和在一起,冷飕飕的,全都乱了。就在这时候,就见你爸脱下短衫,打个光膀子,扛起一袋米朝里走。他的前胸后背,又宽又平,雨点洗过以后,油亮油亮的。我站在那儿就看呆了。心想,我的男人不会是贾宝玉,就是眼前的他了。」

「妈,我和你一样啊。我看中的女人不能是别人,就是杨芬芳了。」

「看中了,男女的事情才叫开头。我把心思跟爹妈说了。他们也知道石壁村的何家是好人家。对你爸,我是铁了心的。什么叫铁了心?那就是不管不顾,不论是非。我们没谈恋爱,很快定了亲。我也知道,今后跟他扯不上三国,说不了红楼,就是过日子。成婚后的第三天,他带我去地头玩。在庄稼地里,突然紧紧攥着我的两只手,看着我的眼睛,说:‘不怕你是最弱的一粒谷子,也要把你收进我的谷仓。’我听了,忍不住大哭。他就像老鹰捉小鸡,把我搂进铁扇一样的胸膛。」

儿子羡慕地叹道:「妈和爸多好哇。」

「过门以后,我尽量多吃,吃好,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生’!我得给他生儿子,你爸也明白,老问我想吃什么。有一天,我突然想吃碗蛋炒饭。他不让我做,非要自己炒。等了半日,端上来我一看,满碗有黄无白,还冒蛋腥味。一问,原来人家往锅里磕了四个鸡蛋。」何无极开心地笑了。

「总算感动了老天爷,我生了你。满月那天,家里摆了一桌酒。把你抱出来给村里人看,都说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子。回娘家了,大家也高兴,都说我当年太有主意了。就这样平平安安地过了几年。后来‘解放’了,接着就‘土改’,斗地主,分田地。何家的日子从此大变,土地没了,耕牛没了。这不算啥,我们也学着当贫农呗。要命的是划成分,戴帽子。为了这事,你爸整宿整宿地不睡,成天价唉声叹气。我劝他,说:生要晴日亡要雨,玉皇大帝不能老给你大晴天,得下场大雨,把咱一家人上上下下、老老小小的福气浇灭。他说:早知道这样,就不娶你了。这一下可好,你是地主婆,儿子是地主儿,都跟我受罪。你娘家镇上开小饭铺,成分上顶多划个小业主。要不然,我们离婚。你回到镇上去。我说:当初是我看中你的。看中你,就是对你死心塌地!后来何家受到委屈冤枉多了,你多少也知道。在把人逼疯的白天,在泪眼相望的夜里,我和你爸更贴心,他把我疼在心窝,我把他刻进骨头。」

「妈,我也要学你,和杨芬芳一辈子。」

「我就是要告诉你——杨芬芳可不是妈啊,也不像妈。她人好,可心软,没有主心骨。要知道现在嫁给地主的儿子,一个女孩子得下多大决心啊!她可没这个决心,也没这个打算。所以杨芬芳顶多能跟你玩,不会跟你过。」何无极一下子愣在那儿,眼前一片迷茫。

「无极,我看人比你准。跟你说那么多,就要你记住妈的一句话,从今晚起,灭了那心事。」母亲走了。

何无极赤身躺在木板床上,感到体内血液汹涌奔流,每一次脉跳,其声如雷,自己都能听到。所有的毛孔仿佛全都张开,在等候抚慰。人一下子亢奋起来,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他翻身坐起,又躺下。

第二天深夜,他去了。

杨芬芳的门居然是虚掩的。

「她在等我!」何无极顿时心跳加快,似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他轻轻地叫了一声:「芬芳……」

无人应答,只有寂静。

「你开灯呀。」

无人回应,唯有月色。

他看到蜷曲在床、从头到脚蒙着灰色床单的杨芬芳。女人是花,迟早会开,这朵花绽放在今夜。这个等候自己的女人,这个突然降临的神话,让何无极激动得发抖。他走向前,靠着她怯怯地躺下。在意外与渴望的双重驱动下,他们相互拉扯,却都没有说话。这个无声的场景,令人分外陶醉。终于,他揭开她紧裹着的床单……在近乎银色的月色下,看到近乎月色的一个少女赤裸的身体,何无极因震惊而战栗起来。女人这样慷慨,男人怎么爱都是不够了。与杨芬芳一个长吻如从悬崖坠落,也颠覆了彼此。他们相拥如同两块磁铁,挣脱了各自先前的束缚,紧密地吸附在一起,每一处都要吸附在一起,不容有任何的缝隙。

何无极轻声说:「你流血了。」

「我痛啊。」杨芬芳呻吟着。

「我也痛。」

啊!爱情是不管不顾的。性与爱把他们带进一个全新的世界,不知道未来是美妙,还是恐怖。

静了,累了。何无极把搁在一边、也揉成一团的床单抖开,搭在杨芬芳的身上。他穿衣起身,不一会儿拿来一条热毛巾,跪在杨芬芳的前面,说:「你把身子侧过来,我给你擦擦,全是汗了。」已是云开雾散,他一边擦,一边用手抚摩着女人身体的一分一寸。而她也不明白——何无极是怎么摸黑找到了毛巾、脸盆。

收拾停当,何无极说:「我要走了,明晚等我。」在她的脸颊轻轻一吻,杨芬芳含羞地闭上眼睛。

他们的情爱浅薄如草,在一片荒原上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