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介绍三位宋代书法大师苏轼、黄庭坚、米芾,不是因为他们都活跃于11世纪下半叶,也不是因为他们是朋友,而是因为他们不约而同地开创了有宋一代的“尚意”书风。现在按年齿来一一介绍他们。
苏轼有过人的天分和学识,是杰出的文学家、书画家。他豪放的诗词自成一派,为当时及后世所推崇,传诵千年而不衰。他在书法方面擅长行书、楷书,用笔丰满多姿、跌荡有致,趣味盎然。他在从政方面却不如从事文艺那样得手应心、一帆风顺,曾多次被贬谪到边远地区。有一回遭到政敌诬陷,说他写诗指责了皇帝,于是被关进监狱130天,幸亏得到太后及几位重臣的营救,才算免于一死,却还是被贬谪到南方的黄州过着半流放的生活。
在黄州的第三个年头,一个凄风苦雨的春日,他写了一首诗描述自己的悲苦心境。诗成之后,又重新铺开大张白纸,提笔将它写成一幅永传于世的书法代表作《黄州寒食诗帖》。诗句精美,诗意沉郁,极富感染力。而这幅24句120字、变化多端的笔画线条,则总合成与诗意相应的深沉激越的书法意境。
开头几个字笔势还算平缓,字距匀称,但此后便以折笔和偏侧的字、行来表明内心的不平静,并预示即将到来的笔底波涛。果然在第二行第二字便将其最后一笔的竖画写成如利剑戳地,它界出了大片虚空,这虚空却是具有极大的充实——那是可以“塞苍曼、弥六合”的浩瀚无际之情。
我们看到的这幅图版只是书作的一部分。诗的最后几句的大意是:也想回到京城,可是君门有九重之深;也想回到故乡,可是亲人的坟墓在万里之外,均难如愿啊!这些字大大小小,对比强烈,显示了他内心的强烈不安和愤激,以及对未来的迷惘与感伤。整幅书法表现的不只是结果的美、静态的美、局部的美。点画的形质、力度、速度、虚实、疏密,节律的起伏、推移、变化,表现的是动态的美、手段的美、过程的美,一种首尾连贯、一气呵成、自然谐调的整体美。
苏轼写有不少论书的诗文。
其中明显表白自己治书旨趣的是这样一些论点:“天真浪漫是吾师”,“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天真浪漫是我信奉的老师。我的书法是凭想象力和创造力写成,而不受传统法度约束的。点画信手而成,我不愿意老是推敲一笔一画。)他又曾说过,写书法可以得到最大的快乐,老年时写字比下棋更为相宜。他在友人一幅书法的后跋中称其书法是“以真实的笔画形体做一次游戏”。苏轼也常绘画,画的往往不是事物的真形,而是他胸中的木、石、丘壑,或者说是他胸中的块垒,是他愤世、傲世情怀的外现,是他的身外之身。
黄庭坚也是诗词书法大师。做官也是长处逆境,几度被贬到边远地方,最后死在被贬谪处所。
他的书法挺拔英俊,开朗多变。他的楷字和行书,似乎都有一种离心力使线条向外扩张,显得骨力不凡。他的狂草超过了他致力仿习的前朝大师。请看他的《诸上座帖》,在一派狂劲中表现出浓郁的豪迈、风流、简淡、随意的味道。
黄庭坚论书特别强调一个“韵”字。他说,“凡书画当观其韵”。他对于那些笔力虽然遒劲、但缺乏意韵的作品都评价不高。他和苏轼一样,也是把治书当做游戏。有位朋友在他的一幅草书的后跋中指出他在被贬谪到四川时,就是凭借翰墨游戏才保持旷达愉悦心境的。
米芾也善诗文书画。他狂放倔强,不能与世俯仰,人称“米颠”。这种性格反映到书法上就成了他那手跌荡恣肆、轻快自然的行书和草书。可以他的行书《苕溪诗卷》为例。
米芾论书和他的作品一样,也强调率意天成和浪漫雅趣。他品评前人书法也是以是否符合这样的标准来划线。如他对开创唐代中期书法新局面的颜真卿颇有微词,说他的楷书是俗品,无平淡天成之趣,尽管他少年时代曾经长期学过颜字。他也同苏轼、黄庭坚一样,认为治书是一种游戏。他说:“要之皆一戏,不问拙与工。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总之,写字是一场游戏,何必考虑它是丑拙还是工巧呢。只要自己满意了就行,放下笔以后,一场游戏就做完了。)这三位宋朝书法大师所以推重意趣,是受了当时的文化思潮特别是审美观念的影响。宋朝虽然继唐朝文化发达的余烈,但因内忧外患不断,文人士子缺乏盛唐人们的豪情和进取之心。他们在“兼济天下”的愿望难遂之余,但求“独善其身”,以从事诗文艺术来弥补心灵上的落寞。宋朝诗风一反唐朝雄浑丰腴的骨气,而讲求幽韵冷香、回味隽永的格调。在绘画方面,唐人画上的山水花鸟、自然风物,是作为人所活动的背景而出现的,画上的主角却是仕女、牛马。宋朝画家的山水画,是以山水等自然风物为画面的主体,以表达人生的意趣,那是他们陶醉的理想中另一个美的世界。
因此,在书法方面,宋人最喜行书。它是处于楷书与草书之间的书体,不像楷书那样严谨庄重,又不如草书那样难学难认,因此最便于运笔抒情,最能表露平和、简淡、从容、闲适的心态,也最能实现他们通过治书来得到人生的至乐的理想。
宋人所推重的意趣与晋人所崇尚的风韵有相通之处,亦有相异之处。
它们都强调追求艺术客体的意象之美和书家主观上的意趣之美,这是相通之处。但风韵的涵盖狭窄,指的是一种平和、淡泊、清雅、飘逸、玄远的格调;而意趣的内涵则广阔得多。它除了包孕风韵的内容而外,还有自由、豪放、率性、激情的意味。书家在进行艺术游戏时摆脱名缰利锁及一切人间压力,如天马行空,追风逐电,任情驰骋,淋漓宣泄,不忌险怪,不怕激烈。在这样的自由时刻,他得到了诗意、书意的最大感悟,也完成了诗意、书意的最佳表达。所以宋人以晋人为师,但在旨趣与技艺上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试以宋人行书草书与晋人的作些比较,就不难看出后来居上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