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南怀瑾的最后100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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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湖涛声忆初逢(2)

南师还讲到一件四川人想做皇帝的事。当时他任中央军校教官,住在成都皇城里头。一个礼拜天,他当值星官,带了十七八个学生值勤,看看无事,他就准备出去转转。学生们说:南教官,您忙您的,我们值就是了。于是,南先生就上街去了,先到军校对面的街,觉得没啥转头,就到其他街走一走,这个时候看到老百姓都站在街两边看热闹。五辆人力车拉着人正在街上飞快地跑,第一个人力车上高高地举了杆杏黄旗,写了四个大字替天行道,后面车上红旗、绿旗飘。南先生问老百姓:那些人是做什么的?回答说:遂宁来的,想当皇帝,正攻皇城。这一下,南先生赶快回到皇城,刚走到皇城门口,就看到五个人力车一直往皇城大殿冲。等一下,南先生就听到枪响了。他问守卫的部队:你们怎么开枪了?回答说:他们冲过我们的防线,我们就开枪了,先把人打死了再说,情况不明啊!南先生进去一看,人都被打死了。干什么?想登上龙椅做皇帝。这一段的经历,对我印象非常深刻。南师如是说。

南师认为,爱摆龙门阵是四川人一大特色。

他点起一支烟,边抽边与我们摆龙门阵:四川人爱摆龙门阵啊。我在四川的很多老朋友,都会摆龙门阵,听的故事很多。青城山当时有一个传说中的神仙叫周凌霄,据说会飞剑,死了,他女儿还在。还有人告诉我:我给你介绍一个师父,青城派的,姓徐。那个师父叫徐庶,就是三国演义里的那个徐庶,我一听就不去了。那个时候流行飞剑,你们不要笑。

南师自己倒笑了,他说:剑术是一种很神秘的东西,川、康、渝一带这种神话非常多。当时还有人写信给蒋委员长,说日本飞机怕什么,只要学了剑仙的飞剑,用飞剑把飞机射下来,日本鬼子就完了。抗战精神可嘉,乱七八糟迷信的神话也太多。我有一个朋友原来在西康的,后来我在台北碰到了,他请我吃饭,我问他:听说你每次给蒋先生写完报告后,一定要在信尾写上,又在哪里碰到一个神仙了,又在哪里碰到一个剑仙了,叫老头子采用,可以来打日本人的飞机。他说:有啊,你怎么知道的?我说:我当然知道,你当时不就摆了龙门阵的嘛。然后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说:我怕蒋委员长忌才啊,我以前写了很多报告,言必有中,蒋先生都言听计从啊,我就一定会在后面写一些怪话,表现得怪诞,这样我就安全了。

四川有个大学者叫刘师亮,北京大学名教授,连谢无量都很佩服他。当时四川军阀乱杀人,俗话叫乱剃头,于是他写了一首剃头诗:问道头可剃,人人都剃头。有头皆可剃,无剃不成头。剃自由他剃,头还是我头。且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意思是说:你要杀人,别人也就要杀你。

而谈到灌县的灵岩寺,南师更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

因为早在1942年前后,南师就经常利用周末甚至请假去灵岩寺。后来,他也是在灵岩寺认识了一代禅门大德袁焕仙先生,因此而成为维摩精舍的首座弟子。

南师回忆道,灌县灵岩寺当时的住持是传西法师,早年随欧阳竟无先生习佛,那个时候还是华西大学的教授。一个和尚在华西大学讲课,讲的内容是《爱的哲学》,真是轰动一时。那个时候,灵岩山住的都是什么人?钱穆、冯友兰、李源澄、王恩洋、郭本道、曾子玉、程天放……李源澄当时在灵岩寺的下院铁佛寺办有一个书院,学生、老师都是他一个人,艰苦卓绝,始终不退。

说起当年从成都赶车去灵岩寺,南师就连声感慨:当时从成都到灌县有一条马路,也有了汽车,只不过路太烂了,坑坑洼洼的,跑得慢,票价记不得了。当时在四川大后方流行一首诗,是根据古诗改编的。原诗是这样写的: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经过四川人一改,就成了一去二三里,抛锚四五回。前行六七步,八九十人推。

说着话,南师拿起桌子上的杯盏摆起了地形图:东岳庙在这里,铁佛寺在这里,灵岩寺在这里。燕京大学的著名教授郭本道当时把燕京大学图书馆的全套线装《道藏》搬到这里。不带过来不行啊,不带过来就会被日本人拿走。这些书原来我看不到,这次看到了。平时我们哪里有机会看到那么多书啊!冯友兰先生当时也在山上住了三个月,他下山以后在重庆出版了《新原人》。我还有一个老朋友,也在灵岩寺待过,跟着传西法师,现在九十多岁了,在成都文殊院住着呢,叫净天老和尚。听说他到现在还记得我,还称我南教官,呵呵呵……

南师动情地说:灵岩寺本来是个小庙,抗战时期,一群避难的文化界朋友都来到这里,他们都是传西法师的朋友。灵岩山不住和尚,却住了一批文化人,老实讲啊,包括冯友兰、钱穆、袁老师、贾题韬,都欠传西法师的情。我们吃他,住他,被他供养,我们也笑他,专门供养我们这一群文人。传西法师说,不管啦。他还非得要供养。我们四十年代在灵岩寺住了那一段时间,有感情啊!后来不知传西法师结局如何?我一直在打听。

我恭敬地答道:听蒙文通先生的儿子蒙默先生说,传西法师是在文革时去世的,据说送行的人有两三千人。

南先生一听,非常高兴,拍着我的肩膀说:我真要感谢你,他是我的老朋友。当时我们这批人,不论左派、右派,都得到他的照顾,都欠他的情。

我说:对,传西和尚是大学者欧阳竟无的弟子。

南先生很诧异,说:你怎么都知道?太了不起了。

后来,我将画册《都江堰市灵岩寺百年影像》递给南师,他非常高兴,不住地说:老弟,这个事情做得太好了。画册中的扉页便是南师从峨眉大坪寺闭关后回灵岩寺时吟的一句诗:前从灵岩去,今自金顶回。随后是著名学者、书法家、文学史家谢无量先生写灵岩寺的一首诗:远游何必上青城,一到灵岩便有情。未进山门先一笑,满山红叶读书声。

南师一边翻看那些发黄的照片,一边说:我们就是从这个水池里挑水喝的,好像叫灵窦泉吧,第五洞天的牌坊还在哦?我记得当时山上还有块石头,石头上刻了一句话:愿天常生好人,愿人常做好事。南师话音刚落,一帧刻着愿天常生好人,愿人常做好事石刻的照片就映入了他的眼帘。轻轻摩挲着画册,南师仿佛又回到了七十年前晨钟暮鼓的灵岩寺中。

谈到灌县,南先生也谈到了他的拜把子兄弟、时任灌县县长萧天石[1]。南师说萧天石早年毕业于黄埔八期,他的哥哥萧赞育是黄埔一期的学生,为蒋介石十三太保之一,推荐萧天石当上灌县县长。后来萧天石打坐出现了耳鸣,再后来耳朵就听不见了。南师就带他去找成都东门外圣佛寺的光厚老禅师。南师说光厚禅师不简单啊,四川人都称他为四川现代的活罗汉。那时候,光厚禅师每日上午为人医病,其行医,不把脉,不开方,不叫吃药。南师给他的治疗方法命名为以大拇指头烧病。光厚禅师说大拇指中心是他修炼的三昧真火火门,真火自此火门出,按在病人穴道上,一按一扬,一扬一按:好像蜻蜓点水一样。每一穴道,病重的人按二三十下,病轻的人按几下就可以了。

南师摆龙门阵摆得高兴了,就在我身上做起示范,跷起大拇指模仿光厚禅师按起穴位来。他说,每按一下,光厚禅师便问一声:痛不痛?病人都会痛得尖叫:哎哟!哎哟!仔细一看,被按的穴位处皮肤就红了一块,神奇得很。

在三个小时的拜访时间里,因为南师的风趣语言和谈及四川人的诙谐幽默,整个现场欢声笑语不断。

临走前,意犹未尽的南先生又摆了一个四川的龙门阵:有一天,他和袁老师一起到成都去喝茶,就在东门的牛市口。南先生和袁老师两个人边喝茶边摆龙门阵,谈佛论道。这时,旁边桌子上也坐了几个人在喝茶。突然,一个人站起来,一只脚踏在板凳上,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说道:狗日的,当年老子也是读过书的,后来家里穷啊,没有办法才学杀猪啊!那个猪杀死之后,就在猪腿上割一刀,用嘴巴对着刀口吹气,把猪吹胀,拿热水烫了之后才好刮毛,格老子我东一吹,西一吹,就把我一肚子的学问吹到猪肚子里去了。你看四川人会不会骂人啊。袁老师听了,拿起一杯茶敬他说:你哥子,骂得好!骂得好!那个人说:哦,我哪里是骂人哦,我讲的是真话……

分别前,我问:南老师,你想念四川吗?

南师深情地说:我跟这位刘(雨虹)老师多么怀念四川啊。四川是晚年最好居住的地方,比昆明、杭州……哪里都好,优哉游哉。

我连忙说:很想请您再回四川走走。

南师说:感谢你邀请我回四川。对不起,人怕老,老了以后,当年的老朋友一个个都没有啦,找不到老朋友了,跟很多人坐在一起,都无话可谈了。我从美国回到香港以后,还寻访到了一些四川的老朋友,然后每年过年的时候,我会给他们送礼金。现在很多老朋友都走了,还只剩一两个了……

此时,万籁俱寂,唯有太湖涛声与南师笑语犹在耳畔。

[1]萧天石(1909—1986),号文山遯叟,湖南邵阳人。幼治儒业,穷研经史,长究武学,深擅韬钤,终参道佛,潜心玄妙。曾于南京、长沙、成都等地创办出版社、书店及报纸、杂志,后移居台湾。著辑有《今古楼全书》《孙子战争理论之体系》《大学中庸贯义》《世界名将治兵语录》《道家养生学概要》《老子圣义阐微》《道德经圣解》《雍正御选语录》《心灯录》《道海玄微》《禅宗心法》《道藏精华》等,主编《中国子学名著集成》百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