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南怀瑾的最后100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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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只缘一会灵山后(2)

南怀瑾久久无语。

袁焕仙说:即未出入,何为出入?既无当下,一派圆成。谁是浅机?谁为深学?咄,无疾而呻,无病而药,释迦老子亦救汝不得也。

南怀瑾问:学人于此上不得,下不得,取不得,舍不得,尽平生力忘不得,计不得,祈师慈悲方便接引。

袁焕仙答:好好,恐汝虽如此说,未到此地,果届此也,恭喜贺喜,好消息将到矣,谛听啼听!当人于此千万不可退步,不必作必悟想,不必作不悟想,不必想不必不想,行时坐时,醒时眠时,朋友交接时,妻儿子女会合时,但略略管带,自然坛子内走不脱鳖。

南怀瑾问:学人疑情不起奈何?

袁焕仙说:只为你要信。信不立,疑何驭?疑信两忘,复是何物?此第一彻头也,千万莫要放过。

南怀瑾问:疑信两忘,就学人分上捡之,却无一物。

先生说:瞎汉!说却无一物者。是有一物邪?无一物邪?好看好看。此释迦老子、三世诸佛及一切贤圣入德之门也。这个彻头,尽大地是我口都赞不及,慎勿失之交臂。

又有一次,南怀瑾问:世上既有真假,那什么是真?

袁焕仙说:汤圆煮油锅。

南怀瑾问:如何是假?

袁焕仙说:油锅煮汤圆。

南怀瑾更茫然:如此谈话,益增迷惘。请老师剀切直示,解除学生迷惑。

袁焕仙说:咄,你何不说迷惘益增,你学生来解除老师我的迷惑?

南怀瑾久久默默无言,有些领悟了……

又一天参禅时,南怀瑾问:学人参情紧切,或觉大弥虚空,或金光闪烁,或显赤白黄绿等光,大如月轮,小如豆粒,或如电光闪烁时,未审何至,属优属劣,未知何从?祈示。

袁焕仙说:概属光影,汝但不著,亦许胜境,若欲取之,翻成大患,何也?盖汝之本体无相,无空无不空也。

南怀瑾问:正参话头时,忽觉虚空粉碎,大地平沉时如何?

袁焕仙说:咄!我说汝白昼见鬼,何也?虚空无形,汝从何碎?且不说粉,赵公山高,灵岩山低,汝从何平?且不说大地非大地。

南怀瑾问:参话头不能虚空粉碎,大地平沉邪?

袁焕仙说:恭喜恭喜!虚空粉碎也。贺喜贺喜!大地平沉也。细检细检!

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冬月,南师搜箧残简,找到部分当时的对答语录,认为此千圣之心灯,入德之梯航也,不敢藏私。于是选择了其中其言显,其义幽,其理约,其事质的语录,爰出鸿爪,飨我同仁,辑成一册《灵岩语屑》,其中有许多禅机警语,对南师一生影响巨大。

据南先生回忆,记录这些文字时,灵岩红叶,正满山也!当时,袁焕仙笔示口授南师者比现在《灵岩语屑》多出数倍。南师后悔当时固忽而轻之。以至于袁焕仙当时口授则几罄忘,笔示幸能略存残纸,因此,当南师检箧之际,一读再读,汗泪交倾,不由感叹:此狮子一滴乳也。

南师后来曾对传西、光岱、白眉等说:这是一段奇缘啊,倘非国变,何缘入川?倘不入川,这一段提不起放不下的公案,从何处了?仔细思量真是令人汗泪交倾不止。

是年九月,正是灵岩山云高气爽,红叶遍山之际,袁焕仙专程为南师举行了一场禅七活动,特别指定南师为首座,并负责敲引磬、木鱼,担任维那。

我到太湖大学堂之后,南师与我多次谈到此事。他说,当时的他对于参禅打七等佛门规矩一无所知,只因传西法师极力怂恿,加以袁焕仙特别指定,他于茫然中照办。过后回想,真似一出焕师编导的梦幻大戏。此次禅七,参与其中的还有传西法师、曾子玉、杨光岱、王延鹤等近十人,并非如后来谣传灵岩禅七大法会的故事所说。但当时此举,正如庄子飓风起于萍末之言,实在是不可思议,不仅成为现代四川佛学界的大事,也成为中国现代禅学维摩禅兴起的重要标志。

参加灵岩禅七法会者中最出名为南怀瑾、释通宽、杨光岱三位先生,被誉为三大元,成为袁焕仙先生成就最高的弟子。

灵岩打七法会进行到第三天,袁焕仙手持戒板,指着灵岩寺住持传西和尚问:是什么?是什么?快说,快说!传西无语。先生摇头数下,自言自语笑道:又放走一个。

袁焕仙然后又以戒板指南师问:是什么?是什么?快说,快说!南师亦无语,先生却点头数下,亦笑道:你很好。遂带至佛前问道:当时我叫你快快道来!你为什么无语?南师答:我当时不知要说什么,所以无语。先生问:你现在心中有一个什么吗?南师复无语。

袁焕仙令其大喝,刚三声,便道:停。你看你有个什么?南怀瑾曰:现在觅我心中无有个什么。袁焕仙说:此千圣之心灯,当人之慧命也。无再滋疑,快拜!快拜!南师于是跪拜,袁焕仙随后禁止南师语,一时大家惊讶不已,谓同儿戏。南师自己也不知所措,于是表面同意,心中却满腹疑问。

打坐了一会儿,南师站起来问道:既然说学人有个入处,说胡一计生死,便尔前途茫茫?袁焕仙厉声斥道:丑!你看你说的什么,生死未了的那个份上是有生死是无生死,是前途茫茫是后路茫茫?南师彼时当下释然,遂礼拜在地。

当时,参禅的众人正在瞑坐沉思,南师与传西和尚毗邻而坐,顾视诸人坐禅,好像无疾而呻,无韵而哦,而传西亦正凝神在坐也。因而内心不牧,几次嗤之欲肆,袁焕仙因此振威大骂道:怎么如此不懂事!南师当时被袁焕仙一阵痛骂,如病得汗,如梦得醒,惊悉个事原来如此不费力,不值钱,于是敛笑,遂尔收神,凝然与同学及传西等寂坐参禅。

又过了三天,果州一位道士来灵岩山,在袁焕仙室中闭户围炉夜话,曾子玉、王子赛两先生及周杨诸子皆围炉边。南师远隔重楼,但是却能看见先生室中人物、状态、话言,如同处一室,惊讶不已。于是,恭请袁焕仙到祖殿谈此事。袁焕仙大骂道:我还以为你是个人,竟然会作这样的见解?骂完后,忿然返室,闭门而寝。南师乃无语归寝。从古至今无论学佛或习武,许多人过分注重神异之事。袁焕仙本着儒家子不语怪力乱神之说,是不执著于什么神通的。这对南师影响甚大,他后来也曾说:神通与神经只隔一张纸。

是年冬,虚云大师自曹溪来陪都,成都尊宿聚于文殊院,同请昌公老法师与袁焕仙躬赴陪都,迎虚老来成都。南怀瑾陪同袁焕仙叩虚云老人,通报那晚所见奇事。虚云老和尚说:嘻!南先生,若不是袁老居士手疾眼快,你就非常危险了!

浙江永嘉人释通宽,素与南师为同学好友。后投身军界,以病皈依于峨眉山大坪寺,拜释普明师。民国三十一年(公元1942年),释通宽来灌县灵岩寺与传西、南师日夕参究。

灵岩禅七法会开始后,通宽敲击木鱼四日,无所进展。第五夜手持钢针,跪于韦驮像前,以针自刺臂及两手,哭诉道:通宽不悉往昔所造何种恶业,四恶未报,一性愚顽,今于佛前僧前法前痛悔前非,不造后恶,倘有所入,毕此身心,誓宏大法。言语已毕,臂血、眼泪交落如雨。

南师见此情形,怜悯之心顿起,让他站起来,问道:老兄如此这般,所求何事?通宽答:求佛。南师问:兄是何人?佛是何圣?求是何心?通宽无语。南师以掌击通宽,通宽仍然无语。于是南师连打他数掌说:青天白日,胡思妄想干什么?通宽于是有所省悟。

第二天天刚亮,袁焕仙一见通宽,就拉着他手,命他拜于佛前,说:快拜!快拜!前途尚有十八滩在。南师等人闻悉后皆大惊,认为袁焕仙勘人之能不逊色于宋代的妙喜。后来,袁焕仙赴成都,通宽也于灵岩赴李子方七会下山,与袁焕仙在成都少城公园相见。一见面,袁焕仙便审视通宽良久,然后问道:哪里来的魔气这么深?通宽正想回答,袁焕仙又厉声道:不是。

四川广汉三水关人杨光岱,毕业于绵阳高中。时年二十四,因病来灵岩山,准备在此长久居住。袁焕仙同情他,命他念文殊五字真言,杨光岱表面答应而内心不以为然。不久,袁焕仙在灵岩山举行禅七法会,让杨光岱参悟学习。

灵岩打七进行到第三天,杨光岱依然心神不宁,动定皆违,于是准备偷偷地走掉。哪知刚到门口,猛犬暴至,杨光岱大声呵叱,奋力驱赶,好一会儿,猛犬才离去。此时,杨光岱再返观身心,脱然若释,第二天在佛堂上,杨光岱将所见告知于袁焕仙。袁焕仙说:不不!快拜!快拜!拜完后,杨光岱自语道:从今而后,乃知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中也者无一物也。袁焕仙厉声斥道:何不道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和也者,有一物也。

又一天,杨光岱同南师至参禅佛堂,抵门南师以掌将杨光岱掀翻在地,曰:是什么?快快道来!杨光岱说:你青天白日,遇到鬼了吗?如此胡闹做什么?随时下山见袁焕仙。袁焕仙问:你从什么地方来?杨无语,即礼拜。袁焕仙道:不是不是,好好学佛,莫错认贼赃。杨光岱亦无语,复拜,袁焕仙厉声说:向你道不是,礼拜个什么?杨仍无语,再拜,袁焕仙满意而笑。

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袁焕仙闭关结束,离开灵岩山,来到四川省府成都,与傅真吾、但懋辛、萧静轩、朱叔痴诸居士共建维摩精舍。因为袁焕仙和南师等人的努力,维摩精舍后来与欧阳竟无先生主持的支那内学院一道成为长江流域两大居士弘法集团,袁焕仙和南师于此居功甚伟。

关于灵岩寺对于南师之重要性,由其回忆可见一斑。南师说:记得我在灵岩山下来后师友皆说我明白了此事。我自己也觉得对了。果然在此后,什么都懂了。这一点是根本智、无师智。凡是什么新旧学问,疑难杂症,不懂的,到了心中,只要一念回光,什么都众流归元,就都懂了。如石头投到大海中,连个波纹都不见,提起即用,放下便休。为了潜心修道参禅,南师后来竟毅然辞去中央军校教官之职。数年岁月,袁焕仙和南师师生情谊甚笃,有如父子。由此可见,南师有后来举世皆知的大成就,灵岩寺和袁焕仙应该是其人生之重要转折。

袁焕仙在灵岩寺时,只有南怀瑾一人追随身边。后来,追随袁焕仙的弟子越来越多,许多人年龄比南怀瑾大十几岁、二十几岁,但都称南怀瑾为大师兄。南怀瑾因此成为维摩精舍开山首座弟子,也是成就最高、影响最广的弟子。

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五月,南师入峨眉山大坪寺闭关修持。随后,憩夏青城。再后即远游康藏,穷探密宗之奥。

1947年内战开始不久,南怀瑾先生返回浙江乐清故里,旋即归隐于杭州天竺寺。

1949年春,南怀瑾只身赴台。

一个甲子过去了,蜀山仍然挺立在南先生的记忆之脉上,蜀水仍然流淌在南先生的生命之河中,蜀地的师友故交和风土人情仍然鲜活在南先生九十多年的生命锦缎上。正是:

蜀山苍苍,岷水泱泱,先生之情,山高水长!

听了南师的蜀中传奇经历,袁明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