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士,我只是路过顺便向你问声好
三年如一日。
2006年初夏这一天,爱德华·霍克本惯常地坐在公园的那条长椅上。夕阳的余晖疲惫地照在茂盛的草地上,霍克本发现长椅的另一头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让他惊奇的是,那个影子看起来比他更孤独。那是一个看上去不到10岁的东方女孩,苍白、瘦弱。在炎炎夏日,她却把自己裹在严实的衣服里。
霍克本被一种久违的温情牵动,在他模糊的记忆中,他的儿子也曾经这样脆弱过。他清了清嗓子:“你要不要打秋千?我可以从后面推你。”
小女孩慌乱地抬起头。老人试图靠她近些,可还没等霍克本落稳身体,她已经逃遁而去。
第二天,他们又在同一个地方、同一张椅子上相遇,女孩还是与昨天同样的装束。这一次老人拿出了口袋里的手帕,自顾自地叠成一只“香蕉”,然后煞有介事地“吃”了起来。女孩盯着看了一会儿,终于笑出声来。霍克本趁机把“香蕉”送到她面前:“女士,来点下午的甜点怎样?”女孩果真接过了“香蕉”,大口“吃”起来。
这一老一小很快成了朋友。霍克本知道了她叫刘圆圆,就住在他公寓的楼上。她的妈妈在中国餐馆打工,爸爸因交通事故一直住在医院里。圆圆两岁时跟随父母从中国湖南省来到加拿大,对故土几乎没有记忆。她把自己裹在衣服里的原因是她从出生起就患有一种叫艾里克斯综合征的罕见免疫系统疾病,只要碰见空气中的蛋白物质,身体就会产生一种叫蛋白质E的特殊抗体,这种抗体附着在身体的细胞里,只要再次遭遇过敏源,就会产生一种化学物质,当这种化学物质通过汗液排出体外时,气味会很难闻。
“在学校有人叫我臭鱼小姐,我每天把自己泡在浴缸里也没用,我还是一只臭鱼……”
霍克本在她的眼泪里看到了似曾相识的绝望,那绝望曾经属于他的儿子。
当晚,他把电话打到了华盛顿,向一位医学权威朋友询问有关圆圆的病情。朋友告诉他,这种疾病在全世界发现不到30例,而且毫无治疗方法。患病的大多是孩子,病因多是由于父母基因的染色体不合。更要命的是,空气中存在的任何物质都可能成为导致患者整个免疫系统瘫痪的过敏源,也就是说,随时随地的任何一样东西,都可能夺走圆圆的生命。
当晚,霍克本按响了圆圆家的门铃。当孩子的脸出现在他的眼前,老人颤声道:“我的女士,我只是路过顺便向你问声好。”
爱德华·霍克本,曾是加拿大新斯科舍省会哈里费克斯市某著名大学的知名数学教授。
20年前,他热衷功名而忽略了家庭,妻子提出离婚,身患社交恐惧症的独生子自杀。对生活失去任何想法的霍克本变卖家产,开始了近20年周游北美的流浪生活。老迈之后返回故乡,在一个偏僻的公寓里安定下来,靠微薄的年金度日。
上帝啊,我就知道我不是魔鬼的女儿
一个星期后,霍克本在自己家里用最好的烤羊腿招待圆圆。
他们都被一条电视新闻给吸引住了:“近几日内将有一万只来自中国的塑料玩具漂至萨布雷岛。这只鸭子舰队于1992年从香港驶向美国时,在国际日期变更线附近遭遇风暴……这批勇敢的小鸭子,载着来自遥远东方的传奇……”
新闻播完了,圆圆盯着电视发了一会呆,然后突然跑了出去。几分钟后,她带着一只恐龙陶罐回来,气喘吁吁地说:“这是我全部的财产!我因为不能坐飞机所以不能回国,如果能找到来自我家乡的鸭子们,哪怕只有一只,我都不孤独了。”
霍克本问:“圆圆,你想拥有一只这样的鸭子吗?”
圆圆的脸扬了起来:“一定是上帝给了它们力量!这些鸭子穿越了连魔鬼都不敢穿越的北极圈。如果我有了一只上帝的小鸭子,我就能向同学证明我不是中国魔鬼的女儿。”
霍克本觉得自己的心被重重敲打了一下。他蹲下身,柔声道:“圆圆,但是这之前我必须要跟你的妈妈好好地谈一下有关你的健康问题。”
第二天一早,霍克本在睡梦中被圆圆的拍门声给惊醒。他惊讶地看见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旅行袋,声音里有着从没有过的阳光:“我妈妈同意了,她说她认识霍克本先生,知道您是一个好人……”霍克本还是迟疑着:“圆圆,把你妈妈的手机号给我。”
圆圆告诉他,她妈妈的手机已经欠费停机了。霍克本试着打一次,果真不通。无奈,霍克本只好做了简单的行装准备工作,就带着圆圆上路了。他们从哈里费克斯出发,坐了3个小时的轮渡到达了萨布雷岛。萨布雷岛被称为大西洋里的一颗珍珠,一直以旅游业闻名于世。他们到达岛上时,不巧正赶上风暴,霍克本决定先在一个海边的小旅店里安顿下来。
霍克本租了一辆车,因为根据媒体的推测,按照海流的流向,鸭子们最有可能靠近的虽然是旅店附近的加密所湾海岸线,但由于昨夜的风暴影响,有部分鸭子率先被冲进5海里外的凹型海域,那里是一片无人区,海岸周围只有稀疏的几块苹果园。霍克本曾经到过那里,他知道路线。他们开车经过加密所湾的时候,发现那里已经挤满了媒体和闻声而来准备淘宝寻鸭的人们。圆圆看着窗外,眼中露出了担忧。霍克本开朗地安慰她道:“放心吧,圆圆,没有人可以抢在我们前头见到那些鸭子的。”圆圆好奇地问为什么,霍克本说道:“因为昨夜我在梦中跟上帝有个简短的谈话,他说为了满足圆圆这个小天使的愿望,他一定会留给你一只小鸭做朋友的!”
圆圆惊讶地呼叫起来:“他真的叫我天使吗?他真的这样承诺了吗?”
霍克本点头。圆圆用了好长时间才平静下来,说:“我的上帝啊,我就知道我不是魔鬼的女儿!不是!”
也许是小鸭子们还没有扭转情绪
他们在无人的海边一直等到了黄昏,随身带的三明治和饮料都已告罄,海面上还是没有鸭子的身影。霍克本试图说服圆圆先回旅店休息,但圆圆坚持道:“上帝一定会遵守承诺的,如果我不在这里,那上帝该多失望啊!”
一老一少饿着肚子守到了晚上9点。虽然是夏季,但孤岛的夜晚还是潮湿又清凉。霍克本把圆圆安顿在车里,给她披上自己的外套让她睡下,然后自己到车外守夜。早上6点钟,圆圆来到了他的身边:“霍克本先生,对不起,我睡着了!还有一件事,我好像很饿……”
霍克本笑了。他让圆圆在海边守着,10分钟后,霍克本带来了早餐和当天的报纸:“这批来自中国的小鸭子们好像跟暴风雨闹了点情绪,至今还漂流在10海里外的海面上,迟迟不肯靠岸。它们要什么时候才能扭转情绪,这就要看上帝的意图了。”小圆圆问霍克本什么叫“扭转情绪”?霍克本告诉她就是重新有了好心情的意思。
圆圆“哦”了一声,感叹道:“这些小鸭子还挺有个性的啊!”
又一整天,还是没有等来鸭子。傍晚,霍克本给旅店打电话确认后得知,电视上说这些小鸭子们已经驶离了加密所湾海岸线,正随着大西洋暖流朝美国东海岸漂去。
霍克本如遭雷击。
在圆圆的追问下,他舔了舔嘴唇,鼓足勇气说:“圆圆,也许,它们不会靠岸了。”
圆圆的笑容在脸上凝固了:“为什么?上帝是不会食言的,一定是你听错了!”霍克本看着圆圆眼里的泪水,语无伦次地说道:“哦,是的,你说得对,上帝是不会食言的!也许,是他搞错了,也许是小鸭子们还没有扭转情绪,也许……”
霍克本无法把话题进行下去。圆圆哭着哀求他:“霍克本先生,那就让我们耐心地等下去吧,小鸭子们一定会扭转情绪的。等看到早上的太阳,它们一定会上岸见我们的!”
我现在只想祈求上帝赐给我一只中国鸭
半夜,圆圆的身体散发出强烈的气味,霍克本用手一摸,她浑身都是冷汗,发着高烧。霍克本再也无法坚持下去,他强行把圆圆带回车中,启动了油门。可是还没有走出10米,就被远处驶来的警车给拦住了。
警察径直走过来:“爱德华·霍克本先生吗?你以儿童绑架嫌疑被警方拘捕了。”
霍克本被押到哈里费克斯警察局后才发现,圆圆的寻人启事已经发往了加拿大的各个警署,同时已于一天前上了新斯科舍州新闻频道,是旅店的老板发现后报了警。原来圆圆并没有向她的母亲“请假”,因为她知道,请假的结果只会有一个,“绝对不行”。
在警局的询问室外,圆圆的母亲王新佩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的情况。霍克本诚实地回答了警方的一切问题,最后追加道:“圆圆太孤独了,所以明知道鸭子不会靠岸了,我还是不忍心带她回来。我现在只懊恼一件事,她的病情怎么样,还有我该怎样向她再次证明她是上帝的女儿这个事实……”圆圆母亲的眼泪流了出来,她央求警察:“我撤销起诉,请立刻把好心的霍克本先生释放了吧!”
霍克本走出警察局的时候,立即被蜂拥而至的媒体围住了。面对媒体的各种提问,霍克本没有作任何正面回答,他只有一句话:“我现在只想祈求上帝赐给我一只中国鸭。否则,我这一生都无法再次面对圆圆!”
当晚,霍克本接待了一位陌生的东方女性,她手中捧着一块大蛋糕,局促地说:“我是圆圆的妈妈,我为发生的一切向您道歉。”圆圆妈妈还告诉霍克本,“5分钟前我接到电视台来的电话,他们说有一个来自阿拉斯加的游客3年前做海滩拾荒队的义工时,捡到过一只正漂流过那里的中国鸭,他准备把它捐赠给圆圆。”
一个星期后,出院的圆圆真的收到了来自阿拉斯加的礼物。
我一直担心一个人到上帝那里会孤单
从此,在幽静的哈里费克斯约克街区公园的一角,人们经常可以看到一位安详的老人和一个包裹得很严密的中国少女坐在长椅上快乐地聊天。他们中间总摆着一只丑陋、褪色又有些变形的塑料鸭。如果有人问起这只鸭子的来历,圆圆就会迫不及待地告诉他:“它是坐着上帝的方舟从我的故乡漂流过来的,是我最亲密的朋友!”
然而,当初秋的第一抹金黄又抹在了约克大道的枫树上,公园的长椅上却只剩下了霍克本先生一个人。这位老人在夕阳的余晖下总会想起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儿子,一个是他的天使朋友。他不会忘记他的小天使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谢谢你,霍克本先生,我一直担心我一个人到上帝那里会孤单,现在有小鸭子跟我葬在一起,我再也不害怕了。”
霍克本笑了:“我的天使,带着你的小鸭子,在上帝那里要好好地等我啊。因为我孤单太久了,我真的有些害怕在上帝那里还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