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悟故乡:那山那水那人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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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这些酿酒的人家,有许多是小康的富农,把酿酒作为农家的副业;有许多是专门藉此营生的作坊,雇用着几十个“司务”,大量地酿造黄酒,推销到外路去——有的并且兼在城里开酒馆。

绍兴老酒虽然各处都可以买到,但是要喝真的好酒还是非到绍兴不可。而且绍兴还得分区域:山阴的酒最好,会稽的就差一点儿。——你知道陆放翁曾经在鉴湖上做过专门喝酒吟诗的渔翁,在山阴道畔度过中世纪式的隐遁生涯这历史的,因此你也许会想像出鉴湖的风光是如何秀媚,那满湖烟雨,扁舟独钓的场面又是如何诗意,但你不会知道鉴湖的水原来还是酿酒的甘泉,你试用杯子满满舀起鉴湖的清水,再向杯中投进一个铜元,水向杯口凭空高涨起来了,却不会流下半滴;用这水酿成的黄酒,特别芳香醇厚。

生为绍兴人,自然多数是会喝酒的了。但像我这样长年漂泊异乡的是例外,还有一种奇怪的,是做酒工人虽然都很“洪量”,作坊主人却多数守口如瓶,不进半滴。——“做酒是卖给人家喝的,做酒人家千万不要自己喝!”你懂得了这一点理由,对于绍兴人的性格,便至少可以明白一半。

酒店在绍兴自然也特别多,城里不必说,镇上小小一条街,街头望得见街尾的,常常在十家以上;村庄上没有市集,一二家卖杂货的“乡下店”里也带卖酒。

那些酒店,大都非常简陋:单开店面,楼下设肆,楼上兼做堆栈,卧房,住宅。店堂里有一个曲尺形的柜台,恰好占住店堂直径的一半地位,临街那一面的柜台上,一盆盆地摆着下酒的菜,最普通的是芽豆,茴香豆,花生,豆腐干,海螺蛳或也有些鱼干,熏鹅,白鸡之类,那是普通顾客绝少问津的珍羞上品。靠店堂那一面的柜台是空着,常只有一块油腻乌黑的揩台布,静静地躺在上面,这儿预备给一些匆忙的顾客,站着喝上一碗——不是杯——喝完就走;柜台埘面的条凳板桌,那是预备给比较闲适的人坐的;至于店堂后半间“青龙牌”背后那些黑黝黝的座位,却要算是上好的雅座,顾客多有些斯文一脉,是杂货店里的“大伙先生”(绍兴人呼“经理”为“大伙”)之类了。曲尺以内,那是店伙计们的区域,小伙计常站在曲尺的角上招待客人,当着冬天,便时常跑到“青龙牌”旁边的炉子上去双手捧着洋铁片制成的酒筒,利用它当做火炉;“人伙”兼“东家”的,除了来往接待客人以外,还得到账桌上管理账务。这些酒店的狭窄阴暗,以受油腻腻的柜台桌凳,要是跑惯了上海的味雅、冠生园的先生们,一看见就会愁冒深锁,急流勇退地逃了出来的;但跑到那儿去的顾客,却决不对它嫌弃——不,岂但嫌弃呢,那简直是他们小小的乐园!

以上所说的不过是乡镇各处最普通的酒店,在繁华的城内大街,情形自然也就大不相同。那里除了偏街僻巷的小酒店以外,一般的酒楼酒馆大都整洁可观。底下一层,顾客比较杂乱,楼上雅座,却多是一些差不多的所谓“上等人”。雅座的布置很漂亮,四壁有字画屏对,有玻璃框子的印刷的洋画;若是在秋天,茶几上还摆上几盆菊花或佛手,显得几分风雅。但这些“上等”的酒楼中间,我们还可以把它们分为两种:一种酒肴都特别精致,不甚注意环境的华美;另一种似乎在新近二三年里面才流行,酒和菜都不大讲究,可是地方布置很好,还备着花布屏风,可以把座位彼此隔分开来,此地应该特别提明一笔的,就是这种酒店都用着摩登的女招待。到前一和酒店里去的自然是为了口腹享用,后一种的顾客,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假定这些喝酒的都是“名士”,那么就得替他们在“名士”上面,加上“风流”二字的形容了。

至于说,喝酒是一种怎样的情趣呢?那在我似的不喝酒的人,是无从悬猜的。绍兴酒的味道,有点儿甜,有点儿酸,似乎又有点儿涩:我无法用适当的词句来作贴切的形容,笼统地说一句,实在不很好吃,喝醉了更其难受。这自然只是我似的人的直觉。但假如我们说酒的滋味全在于一点兴奋的刺激,或者麻痹的陶醉,那我想大概不会错得很远。

都市人的喝酒仿佛多数是带点儿歇斯底里性的。要享乐,要刺激,喝酒,喝了可以使你兴奋;失恋了,失意了,喝酒,喝了畅快地狂笑一阵,痛哭一场,然后昏然睡去,暂时间万虑皆空。绍兴人喝酒虽也有下意识地希图自我陶醉的,但多数人喝酒的意义却不是这样。绍兴人的性情最拘谨,他们明白酗酒足以伤身误事,经常少喝点却有弹子身体的健康。关于这,有丽句歌谣似的俗语,叫做“老酒糯米做,吃得变NioNio”。——NioNio是译音,因为我写不出那两个字;意思是肥猪,喝了酒可以变得肥猪那么壮。——NioNio主义”者喝酒跟吃饭差不多,每饭必进,有一定的分量,喝了也依然可以照常工作,无碍于事。

酒在绍兴是补品,也悬应酬亲友最普通的交际品。宴会聚餐固然有酒,亲戚朋友在街上邂逅了,寒暄过后也总是这一句:“我们酒店里去吃一碗(他们把“喝”也叫“吃”),我的。或者说:“我们去‘雅雅’来!”——“雅雅”来,话说得这么雅致,喝酒是一件雅事便可以想像了。无论你怎样的莽汉,除非是工作疲倦了,忙里偷闲地在柜台上站着匆匆喝完一碗,返身便走的劳动者,一上酒店,就会斯文起来;因为喝酒不能大口大口地牛饮,只有低斟浅酌的吃法才合适。你看他们慢慢吃着,慢慢谈着,谈话越多,酒兴越好,这一喝也许会直到落日昏黄,才告罢休。

你觉得这样的喝法,时间上太不经济吗?但这根本便是一种闲情逸趣。时间越闲,心境越宽,便越加有味。你还没见过绍兴人喝酒的艺术呢!第一,他们喝酒不必肴馔,而能喝得使旁观的人看来也津津有味。平常下酒,一盘茴香豆最普通,要是加一碟海螺蛳,或者一碟花生豆腐干,那要算是十分富丽了。真正喝酒的人连这一点也不必,在酒店里喝完半斤以后,只要跑到柜台上去,用两个指头拈起一块鸡肉(或者鸭肉),向伙计问一问价钱,然后放回原处说:“啊,这么贵?这是吃不起的。”说着把两个指头放在嘴里舔一舔沾着的鸡味,便算完事,可以掉过头扬长而去。这虽是个近于荒唐的笑话,却可以看出他们喝酒的程度来。第二,那便是喝酒的神情的动人了!端起碗来向嘴边轻轻一啜,又用两个指头拈起一粒茴香豆或者海螺蛳,送进口里去,让口子自己去分壳吃肉地细细咀嚼。酒液下咽蝈然作声,嘴唇皮咂了几下,辨别其中的醇味,那么从容舒婉,不慌不忙,一种满足的神气,使人不得不觉得他已经暂时登上了生活的绿洲,飘然离开现实的世界。同时也会相信酒楼中常见那副“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的对联,实在并没有形容过火了。

在从前,“生意经”人和种田人都多数嗜酒,家里总藏着几坛,自用之外,兼以饷客。但近年来却已经没有那样的豪情胜慨,普通人家,连米瓮也常常见底,整坛的老酒更其难得。小酒店的营业一天比一天清淡,大的酒楼酒馆都雇了女招待来招徕生意,上酒店的人大都要先打一下算盘了。只有镇上那些“滥料”的流浪汉,虽然肚子一天难得饱,有了钱总还是倾囊买醉,踉踉跄跄地满街发牢骚骂人,寻事生非,在麻醉中打发着他们凄凉的岁月。

自己在故乡的几年,记得曾经有一时也常爱约几个相知的朋友,在黄昏后漫步到酒楼中去,喝半小樽甜甜的善酿,彼此海阔天空地谈着不经世故的闲话,带了薄醉,踏着悄无人声的一街惊月归去。——并不是爱酒,爱的是那一种清绝的情趣。——大概因为那时生活还不很恐慌,所以有这样的闲情逸致;要是在今日,即使我仍在故乡,恐怕也未必有这么好的心绪了吧?

草类植物

/佚名

乡里的农技员兴奋起来,跳下小路,伏腰小心拔起几株寸长的小草,在我面前一晃说,三叶草!

三叶草

唐代大诗人李白在他的《白头吟》一诗中,有一个句子很多年来我一直不能释怀,“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现代社会人心不如的东西太多太多,但是惟独这句人心不如草我记得最牢。

我是在乡里的山路旁边认识三叶草的。季节已然严冬,山上很多曾经茂盛一时的各种草类都已经萎顿,俯伏在干燥的地上,任风吹来倒去,有的甚至重新归于泥土,找寻不出踪影。我们不能怪这些草们经不起寒冷的考验,这是自然赋予规律的神圣使命,冬天的使命之一就是让那些历经春夏秋三季的万物,按它们自己的时刻表休憩,养精蓄锐,待来年春暖花开时再起河山。

但是即使在人也感到酷寒难耐的冬天,一样会有很多植物在坚守着,执着于冬天,陪伴着枯燥的冬天。这些植物有的甚至十分弱小,看起来完全没有能力在冬天的风雪中生存,但是它们确确实实又在冬天里摇摆着生存下来,我想说的三叶草就是其中一种植物。

我和乡里的几个同事一起去村上检查工作,山里的冬天肯定比城里冷得更厉害,走在山路上,潮湿冻人的风从沟谷里嗖嗖地吹过来,脸上像用剃刀在一阵一阵割着,手已经在口袋里僵硬了。冬天的山野也显得荒芜,树秃了,山浅了,草枯了,人稀了。我们机械地在高低不平的小路上往前挪动,各自紧裹自己的衣裳,有一句没一句说着无聊的话。突然,乡里的农技员兴奋起来,跳下小路,伏腰小心拔起几株寸长的小草,在我面前一晃说,三叶草!

有什么特别么?一个大男人,居然喜欢这样的小草。我望着那几株不起眼的小草,有些疑惑地问。当然有了!农技员深怕我误会他,急迫地给我解释。三叶草长在冬天,即使刮风下雪再冷的天,它也会生长出嫩叶来;三叶草从破土的时候起,一直到死去,始终是三片叶子,不会多一片叶子也不会少半片叶子;更重要的是三叶草是一种救命的药物。

普通的一种植物三叶草,居然有这么多的讲究,倒是我没有想到的。到底农技员说得是否准确也不必认真计较,即使有这些功用我也不会觉得奇怪,因为大自然的东西让我们想不到认识不清的实在是不少。但是有一个问题自此萦回在我的脑子里,三叶草为什么一定只有三片叶子?而且三片叶子同生同死,同开同谢?恐怕这个答案是永远找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