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家的伟大,当然在于他们创造了传世的学问,进而成为一门不朽的教义。与中古之前的几乎所有教派一样,佛教也是虚拟了一个空间,提供了人死之后的几个去处。凡积德从善的,依次可登不同的仙界,直至西方极乐世界;凡缺德作恶的,则会依据其作恶程度,打入不同层次的地狱,使其灵魂饱受折磨,不得安宁。以这样的设定,教诫人们要隐恶扬善,多做好事,不做坏事,从而逐渐成为一些善男信女的信仰和终生追求。在中国,为什么创于本土的儒教、道教都不如佛教流传得广、影响得深呢?因为儒教教导的是“入世”,是要人们“学而优则仕”,而古往今来,最艰险的恰是仕途,而儒家学说中大量的仁义礼信,又充满了极大的不公平不可为,难为之事令人望而却步。道教则主张“出世”,即劝导人们不要为世事烦扰,专心炼丹养性,以求长生不老。这虽有一定的道理,但世间毕竟没有灵丹妙药,天下也不可能有长生不老之人,当世的事,人们都看得见摸得到,明知难以达到的,信奉之徒自然就不多了。唯有佛教,描述的是“来生”,是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到底存不存在?谁也搞不清楚。但是,当人们在生活中充满艰难挫折、对现世充满失望、找不到任何出路时,便对“来生”之说宁可信其有了。加上佛教进入中国之后,通过五代佛祖的改造,逐渐“有中国特色”,主要体现在三个变化上:变游方为住持,即找个山清水秀之地建立寺庙,安扎下来;变靠施舍度日为自食其力,即自己种地劳动取得食物;变要阅读浩繁的经文为极端简化,即只需反复念诵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就算是念经。这就为佛教的推广扫清了许多障碍,特别是念经一项的精简,对于吸引大多数不识字的老百姓信佛来说,是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的。能说历世历代、历祖历宗的佛教创立者们不伟大吗?
佛家的伟大,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方面,那就是“苦修”。这一点,我以前体会不深,虽然也登攀过好多山头,拜谒过很多道场,但大都是走马观花,点到即止,只够“到此一游”的档次。只是到了九华山后,才触景生情,慨叹不已。
本来早就想上九华山的,总是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拖延了下来,直到今年春天,此愿方才得以实现。我相信佛是有缘的,缘分未到难见真身,缘分到了自然水到渠成。
那是一个晴好的日子。车出合肥,一路上阳光明媚,天高气爽。路边的田野里,不时闪现出大块的金黄色的油菜花,那特有的花香飘进车窗,令人闻之欲醉。今年的江南,雨水特多,总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太阳就像一位害羞的美女,总躲在云层后面不肯露脸。即便偶尔出来一下,也是亮相似的,很快就拉上面纱,藏进幕后。可那天却好像是天公开恩,一路上为我们铺满了阳光,催开了沿途的红花绿芽,直达九华山顶。时令虽刚过春分,寒意尚重,我的心里却是惠风和畅,暖意融融。
和五台、峨眉、普陀等名山佛地一样,九华山上也是人气鼎沸,香火旺盛。我们特意挑了个非双休日上山,可山上还是川流不息,甚为拥挤。我这次是专访名山,早已放下杂事烦务,一心洗涤心情,因此能够心无旁骛,专致于学习拜谒佛家先贤们,以求取对自己觉悟的点拨。
一路行来,还真是大受感染。但见每一个景点、每一处寺庙,都是接踵而来的香客,一批接一批,叩头跪拜,放炮燃香,那缭绕不息的烟雾,伴随着阵阵钟鼓声,直上云霄,也不断在我心里萦绕,我俨然成了一个忠实的信徒,心里满是对菩萨的忠诚敬仰。
九华山是地藏菩萨的道场。
佛家的形象其实都是虚幻的,佛和菩萨都是西方极乐世界的接引使者,要到东方来传道授业,救苦救难,就得找个化身。比如释迦牟尼就是阿弥陀佛的化身,五台山的五爷就是文殊菩萨的化身。九华山的地藏王菩萨,原是高丽国的金太子辗转到此,修成了正果,托身而来的。要说佛教的吸引力也真是了得,光是皇太子,我知道的就有三个出家修行:一个是释迦牟尼修行成佛;一个是金太子修成菩萨;还有一个也是来自高丽,万里迢迢来到江西修水的黄龙山黄龙寺,十数年后返回本国当上了国王,把黄龙宗带回高丽传播,至今还在传承。这些太子都是金枝玉叶,却能经受弥天大苦,委实不可思议。就说金太子吧,在这九华山上,数十年如一日,苦修华严经,以至古拜经台的岩石上,留下了他一双深深的脚印。
九华山最著名的自是那14尊金身了。据说每一尊都有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都是刻苦修行的惊人锻造。比如九华山称为“龙头”的山上,有一座“百岁宫”,里面供奉的是无瑕和尚。当年无瑕和尚从五台山三步一跪五步一拜,花了整三年时间拜上九华山,见此山雄壮魁伟,便改变了回五台的主意,在山上搭了一座简易的茅庵,住了下来。在山上修炼期间,除了做好日常功课,他还用银针刺舌,每天用舌血抄写华严经,历时28年,长达四十余万字。我有幸拜阅了一页,纸张已经发黄,字呈暗红色,字体工整娟秀,足见大师的功力和专注精神。据说大师圆寂时,并没有进瓮,而是坐于庵内,以手护经,悄然而逝,享年99岁。三年后,明崇祯年间,一位大臣奉旨到九华山封禅,见到大师,以为还在打坐,向他连拜三拜,见毫无反应,遂探摸鼻息,方知已圆寂了。再看面前血经上的落款时间,才知已过三年,炼成金刚不化之身。大臣感其神圣,奏请皇上恩准,敕建“百岁宫”以彰其德。至今无瑕和尚的金身还安坐在百岁宫内,是九华山唯一一座安放在寺内供人们拜谒的肉身菩萨,其余的都秘藏于地下,难得见到的。14尊金身中,有13尊是山上的方丈,只有一个是撞钟的和尚。撞钟和尚不识字,平时只讲两句话:一句是“空空空”三个字,别人问他作何解释,他说即为“空”者,我又怎么知道?另一句是“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听似平常,却寓意高深。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只将这两句话挂在嘴上。为求正果,和尚老年坚持“三个三年”,即三年闭关,三年入定(打坐),三年菩提树下练站功。整整九年,清心寡欲,不言不语,最后用半个月时间辟谷,终于炼成金身。想这样的修炼,没有相当的意志和定力怎能做到啊!
这样看来,菩萨也是人,是成为菩萨化身的“超人”。他们之所以能雄踞寺庙,享受人间烟火,接受万人礼拜,是他们矢志忠于信仰,致力普度众生,并为之忍饥挨饿、去私戒欲、苦熬苦度,拼出终生才得来的啊!至此,我方才理喻到,为什么要称修行为“苦修”了。当个出家人,皈依我佛,原是需要常人不可想象的毅力和坚韧精神的,不彻底断了凡根,祛除俗念,达到参透世事、万念俱灰的境界,是不可能修成正果的。
带着无限感慨,我游走于寺庙之间,所见所闻,不由得又凭生出许多叹息来。想时过境迁,斗转星移,到了如今,佛家先贤们数百年苦心苦力修来的佛教圣地,也惨遭污染,不成体系了。你看,那些身披袈裟、手握念珠的和尚中,有多少是真心修行的?他们中,很多是腰佩手机、怀揣名片,过着与俗人无异的时尚生活,试想他们怎么能做到超凡脱俗、六根清净呢?更有甚者,走进哪个寺内,无不弥漫着铜臭。按说游客特别是香客,到得寺庙,尽其所能,捐点功德钱,以弥补僧人度日、寺庙维护之不足,也在情理之中,可寺内的功德捐献都泛滥成灾了。有的不仅神台前摆了功德箱,两边还有捐献桌,桌上堆着一叠厚厚的百元大钞,桌子边的和尚一边数着票子,一边用了异样的眼光睨视着过往的“施主”。这些无休无止的所谓功德钱,也不知他们用在了何处,只见如今的寺庙是越建越豪华,越建越高档,各种佛事物品的价格也越来越高,难道这是那些先辈苦行僧们所期望的吗?再看那些善男信女们吧,他们看似十分虔诚,但几乎人人都是来求菩萨保佑,其实都是向菩萨索取的,都包含着“为自己”三个字,真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试问有哪个是想要为菩萨做点什么的?有时我想,芸芸众生数以万计地来向菩萨要这要那,菩萨哪里忙得过来啊!有时我到寺庙,面对那些疲惫不堪的菩萨们,真的只许个特别的愿:愿菩萨们休息休息,别为了满足凡人的欲望累坏了自己。
一边是引诱人们求神拜佛,以获得更多的钱财;一边是想利用神佛为自己取得利益。整个道场烟火缭绕,走的就是一个贪和欲的怪圈!我想,这肯定不是佛们菩萨们的初衷,也肯定违背了古往今来众多苦行僧的心愿。
然而转而一想,人们敬神信佛,不就是有所期盼有所寄托么?假如没有了这些,还会有人信吗?这就是信仰的威力,有了信仰,人就会有了希望,有了活着的目标。看到许多虔诚之徒,我还是想,我们真应该鼓励各地多建一些寺庙,让老百姓都去拜佛,这样人们就会反思自己的言行,多做积德行善的好事,少做损人缺德的坏事。这样或许我们的社会风气就会好起来,这种到处物欲横流、道德沦丧的现状就会有所转变也未可知。
离开九华山的时候,我真的有些依依不舍。我留恋那峰巅的苍松山谷的翠竹,我迷醉那晨钟的清雅暮鼓的空灵,我愿闻那香纸飘出的幽气,我喜见那约隐约现的寺墙檐角。要是人真的有灵魂的话,我肯定会为九华山魂牵梦萦的,为她秀美的风光,为她深邃的内涵,也为她珍藏的那些感人肺腑的故事。
2010年4月19日作于南昌三纬书屋
拙政园之悟
苏州园林恐怕是世界上最好的园林。外国可能有比它更豪华、更气派的,但我敢肯定,绝不可能有它那样的风格。是什么风格呢?要我说是醉人的风格,是吃橄榄的风格。橄榄是越吃越甜,苏州园林是越看越醉。
春天我到苏州,友人告诉我,苏州有四大古名园,每一个都可游览整半天。我的时间有限,只能点到为止,于是我便按照友人的推荐,选了最有代表性的一个,叫拙政园。
走进拙政园,方知其园之大之美,确实难以言表。整个园林,以水为主,水面约占全园的三分之二左右,所有楼台亭榭,均依水而建,水道水池,聚分有序,山径水廊,起伏曲折,间以古木蔽日,花丛铺地,富有自然情趣。我自思人是具有亲水性的,有水就有灵气,就有智慧,就有美。接近水的人是特聪颖特漂亮的,难道这便是江南水乡出才子佳人之故?
言归正传。我原以为,一座私家园林,不就是一个后花园么?可进得拙政园,方才大吃一惊,原来这竟是一座名副其实的高档豪华的大公园!
拙政园分中、东、西三个部分。东部入园处,有兰雪堂、芙蓉榭、天泉亭、放眼亭、秫香馆等,皆建得落落大方,景物之间空阔有致,令人心舒气畅。中部正中是一个大水池,那天正是苏州花展时期,池内用各色鲜花盆景装点成一艘花船。船首是盘桓的龙头,昂然啸天,更增添了春的勃发生机。周围是山石、树木点缀,亭台建筑疏朗自然,便于观赏景色。要说在园里观景,最佳之处要数远香堂。进得堂内,但见四周美景呈现窗前。堂前假山,略有起伏。北面临水筑一月台,池水以土山分隔,形似两座小岛,山上林木葱翠,雪香云蔚亭和待霜亭忽隐忽现。沿水池是一圈垂柳,微风吹来,绿色枝条吻着水面,极尽温柔风雅之态。长廊北面有见山楼。楼二层,三面环水,两侧是假山一叠,登楼可至道盘山架阁,南轩与香洲隔水相望。此外,还有小飞虹、小沦浪、听松风处、得真亭等,重廊复阁,小巧精致。远香堂以东,是一枇杷园,阔叶摩挲,幽香袭人。入洞门为一院落,内为玲珑馆。从洞门南望嘉实亭,北看雪香云蔚亭,都是别有韵味,美不胜收。西部结构相对要紧凑些,以鸳鸯厅为主要观赏之所。鸳鸯厅由三十六鸳鸯馆和十八曼陀罗花馆合成,四角有耳室,厅右宜雨亭,厅左留听阁,阁内镂雕松、竹、梅挂落,槅扇上浮雕“夔龙”图案。亭、阁的玻璃很有特色,从里往外望,山、石、木、竹均披一身白色,据说是主人因为江南少雪,想看雪景而构思出的一个创意,真是别出心裁。
总之,全园布局采取分割空间、利用自然、对比借景的手法,充分运用传统的绘画艺术,因地造景,景随步移,确实堪称江南园林之典范。
徜徉在园中,我真的惊愕不已。一是感叹园主人的阔气,没有相当的财力支持,怎能建得起这么个场面?二是感叹园主人的才气,能构思出这么高雅别致而又错综复杂的大型园林,绝非等闲之辈。友人听了,亦表示深有同感,他告诉我,这园之所以叫“拙政园”,是与我这两个感叹有联系的。据说这里初时为唐代诗人陆龟蒙的住宅,元时为大宏寺,并不显眼。到明正德年间,御史王献臣辞职回乡,买下寺产,改建成宅园。且说这王献臣,乃饱学之士,也是胸怀大志、腹有良谋的重臣,据说他为人正直,品行端正,不屑做那些趋炎附势、迎合投机之事。那么不知是他遭奸邪排斥、谗言诋毁,逼得他丢了乌纱,未老还乡,还是确实不适宜从政,做不好御史一职的工作?反正他是中途辞官不做挂冠归田了。
回去后,虽有万贯家财可供享用,但这满腹经纶却没有了施展之地,心中总是郁郁寡欢。忽一日,王献臣读书时读到晋代潘岳的《闲居赋》,遂唤起了同感。潘岳是这样说的:
自弱冠涉乎知命之年,八徒官而一进阶,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职,迁者三而已矣。虽通塞有遇,抑亦拙者之效也。
于是览止足之分,庶浮云之志,筑室种树,逍遥自得。池沼足以渔钓,舂税足以代耕。灌园鬻蔬,以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酪,以俟伏腊之费。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此亦拙者之为政也。
献臣读书至此,若有所悟,连呼“有理”。于是他谋划着如何在自家这几十亩地上做好园林文章来。经过十几年的苦心经营,终于打造出了一个名播江南的偌大园林美好去处。为了表达自己官场失意家业得意的心情,他取了《闲居赋》中“此亦拙者之为政也”之意,将园林冠以“拙政园”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