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琴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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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琴腔(10)

小演员们正忙着在化妆间上彩妆,一个老师傅叫秦绘换好衣服,走到他身前给勾红脸,他总下意识地颔首躲开。岳非自始至终躲在一个单人间里,碰不到面,秦绘旁边坐着一个唱花旦的女孩,在上好妆的一张俏脸上,紧紧裹贴着一绺绺头发,头发是先用篦子刮平,再梳理好,然后被榆树皮熬制的胶水,粘贴在脑门至鬓角做“片子”,秦绘想想都感觉头皮发麻。但女孩看到自己一张肥嘟嘟的小肉脸,经这么一贴,反而显瘦许多,人也精神了,她看上去很满意。定好妆,她开始准备画眉眼和口红,然后到梳头桌勒头、插点翠头面,当所有环节就绪后,这个小演员简直和先前判若两人,她项上仿佛顶有一座高贵烁亮的皇冠,亮丽照人。秦绘被要求将头摆正,他忍不住地叹了一口气。

刘团长坐着岳少坤安排的子弹头轿车过来坐镇,特意赶到后台给小演员打气,看着他们纷纷在忙乱中扒靴子、套布袜、换彩裤、穿福字履,就讲起当年团里拉幕盲考的事情,说其实那几块料的师傅是谁,一上弦他就能听出来,当初他们还都蒙在鼓里,紧张兮兮的,大家就笑,岳少坤在旁边听了很不自然。

《定军山》《击鼓骂曹》和《辕门斩子》,都是难度最大的硬戏,随着前面几对戏校的孩子唱完一下台,评委也被陆续带进状态。秦学忠因为被排在最后一个打分,先前登台的学员他又一个也不认识,所以就把心思全放在演出上了。他感觉这一辈孩子,都像流水线作业上的组装零件,细枝末节,纤毫毕现,根本谈不上缺点。但要说有谁能打动他,能令在座的评委高看一眼的,半个也没有。所以半场坐下来,他竟有点走神,寻思着戏校的孩子,原来全靠走量,真较起真儿来,谁也压不住台。这时观众席有人说就等着看小岳非登场了,老秦朝幕帘后的水牌子方向望过去,想起就要见识儿子演的关羽,心竟不由得咚咚蹦了两下。主持人一报幕,包括云盛兰在内,所有人都安静了。谁都清楚,对一个小演员,这种场面的压力有多大。

须臾间,岳非忽然挑帘走出上场门,踱步而出,神气充盈,一脸老成,光这一上场先迈左腿,三步后一个小垫步,不仅满腿着地,而且跟步紧凑。最后亮相时,眉眼间既自然舒展,又凝神屏气,活脱脱一个久经沙场的老黄忠。开头一句“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后,云盛兰当即在台下倒吸了一口凉气。

旁座有内行的立刻摩挲着手,连声称奇:“挂味儿,传神!”

再见小家伙一身香色蟒,背扎四面靠旗,唱作贯穿,演到刀下场,不仅打出身段、架势,而且大刀花舞得收放自如,眼睛有戏。忽地节奏放缓,转身后一直紧盯刀头,这时乐队给了个急急风的长调门,他竟懂得随之应变。当听到他唱到“威名镇守在长沙”时,刚脆洪亮,字头还有弹劲。在难度最大的拉弓上,岳非扎着靠,肩腰腿把劲使到一处,顺着靠旗的劲走,形似一阵风,很多老演员都拿不准这个意思,致使靠旗乱抖。但台上一个小孩子,竟能做到协调幅度,维护整体,让胡子、跨腿一气呵成,该动的动,不该动的绝不动,韵味融在变奏中,既合戏情,又合戏理。

一阵西皮二六板过来,秦绘踩着一双绿缎虎头靴,评委马上要听紧接的那段经典唱词“黄忠老儿听端详,某大哥堂堂帝王相,当今皇叔天下扬。某三弟翼德猛勇将,大吼一声断桥梁。某四弟子龙常山将……”慢了,没跟上板,秦学忠用右手抹了一把脸,他看见旁边已经有评委在纸上正记着什么。秦绘的工架是真稳,但唱得怎么样,他也明白用不着过于上心,今天能亲眼瞅着只会演赵云的儿子站到现在,他早就知足了。

这时只见秦绘侧身内向,半边脸朝向舞台外围,二人举刀拉开架势后,岳非便用力把刀往里侧压,别住秦绘的刀,这一劲头使得相当猛。老秦眉毛一挑,瞬间的此消彼长,被他看出来,这是在过去两人的合练中所没有过的。他把头转向另一端的评委席,岳非那个老师傅正一脸肃然地盯着舞台,看起来他对这个动作细节非常满意。秦绘的刀已经很低了,再往下压到一定程度时,他轻微不规则地用了一下颤力,暗示要还击了,接着反手把岳非的刀从台的内侧反压过来,此时两人的刀头同时朝外,脸也面向观众。岳非眼见招架不住,这时,所有人都看到他的戏就要被逼出来了,只见岳非两腿发颤,虚晃中使了一个踉跄,仿佛力不从心,险从马背上跌了下来。转瞬间,岳非从脸到身上,包括靠旗、髯口和手中大刀,全身颤抖起来,表情和边式煞是好看。台下有人看到这时,开始叫好,岳少坤在场边朝里面安排好的一个师弟使眼色,让对方把气氛带起来。何主任站在他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坐在第一排的刘团长作何反应。“岳团长,你儿子成了。”她还记得,当年头一次听秦学忠拉琴时,刘荣和现在的状态一模一样。

看到这时,云盛兰下意识地用手紧紧捂住嘴,周身微微发颤,两腿不由自主地打晃。旁边不会有人注意到,她即便用眉头极力拧死,泪水仍止不住滑出眼眶。这一瞬间,只被坐在评委席的老秦注意到。为避免挂不住脸面,没等宣布名次,她就跑回家了。

后来团里有人说,其实所谓“京剧小神童”,就是岳少坤给儿子一个人插的大旗,没别人什么份儿。全部比赛结束后,岳非被推举为演员代表,领头谢幕,站到台口接受戏迷的欢呼与喝彩。当他鞠完躬起身后,想伸手去叫秦绘,把自己的搭档一起拉过来时,有人涌上戏台,将岳非搂了过去,混乱与嘈杂中,整个台面甚至被大批成年人围拢成一片。不过这些云盛兰没听见,直到秦学忠把儿子从工人俱乐部里带回家,她还趴在客厅沙发上哭个没完。后背伴随着呜咽声响,身体乱颤,像是喝醉了酒。因为马上要搬家了,周围的家具和锅碗瓢盆,凌乱地胡搭乱放着,将她围裹起来。秦绘不明白只是一场演出,母亲到底在哭什么,他是头一回在家里见她哭,比起她在外面教戏时的哭腔,如割心一般真切,但难听多了。

秦学忠把衣架挪开,腾出一条窄道,关上门就把儿子往里屋领。

“我妈怎么了?”

他还是没回答儿子,但能看得出,他这次至少是在想着怎么回答。

“爸,给我改个名字吧。”

“你妈活这么大,这算刚从戏里分出来,不想将来像她这样,就等你有能耐,自己给自己改吧。”

这一晚,全家谁也没提刚刚结束的决赛,窗外寒凉的湿气透过墙皮砖缝,咝咝地往屋里冒,高大的梧桐树褪变成一道黑漆漆的裂缝,上空是幽蓝且透彻的星夜,楼里很少还有住家开着灯。秦学忠感到胸口一阵梗塞,他努力按着又在疼痒着的伤疤,独自继续收拾屋子,尽可能地把所有琴谱、磁带、教材,以及戏服和道具都分门别类归置好。他没想再开台灯打扰她,刚好台灯也都被收进编织袋了。月色下,他弓下腰,动作迟缓,乏力,像是一口气被泄出来,没地方找补,地上散乱的零碎玩意被当破烂一样挑挑拣拣。秦绘每多看他一眼,就更不敢肯定自己是他亲儿子。他也不愿接近母亲,就站在屋里的最深处,靠着墙,看着眼前这心凉的一幕。

“马上就要搬到新家了。”他轻轻地碎碎念着,努力睁着疲累的黑亮眼仁。

很早,云盛兰就换上了一件紫色亚麻西装,里面还套着织有浅色亮片花纹的羊绒衫,头发扎起来,一个人,梳妆利落地站在楼道边。阳光透过东面的玻璃,折射在她的肩头上,乍看上去,像是在她身后伫竖了一枝挺拔而斑斓的花朵。往来的师兄弟见她气色不错,客气地点个头,都不再提昨天的事,甚至连去上海的名单也没传进她耳朵里。但她能看出来,团里正酝酿着喜气腾腾的氛围,不是因为要过年了,而是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一股劲儿,她说不上来,也没力气深琢磨,总之似曾相识吧。

秦学忠还在屋里,倒腾一晚上,几块修琴剩下的边角料,被他又捡了回来,用一块丝绵方布包好,说毕竟是好竹子,能留就留着。能扔的东西,越捡越少,甚至连调味盒都原封不动准备搬走,最后就收拾出半袋子废报纸。出门前,他特意嘱咐儿子老实看家,等收废品的一进院,把这袋子递过去就好。话没说完,云盛兰就催老秦快走。当母亲亲昵地探头看进来时,秦绘正沉默着,下意识地避开她的眼神。

“我儿子长大了,懂事,你别老絮叨他,快走吧。”

老秦给出的名次究竟都有谁,绝口不提,她也不想问,但以昨天她看到的,小岳非拿头名是板上钉钉的事,太出彩了,甚至有些炫目。而他们的儿子则是中规中矩,甚至还在唱功上有硬伤,以昨晚其他戏校生的整体水平丈量,秦绘仅是中下等。评委不会管你演的是不是赵云,而以老秦的脾气,加上有意无意地需要避嫌,她料想前十名不会有他。以岳少坤的战略眼光,他必定会瞄准这些小孩的市场价值和可能带来的现实收益,接下来准少不了各种名目的少儿演出团。而以秦家夫妻对自己孩子的了解,他们当然不愿意秦绘被过早卷入急功近利的走穴圈子里。同时巡演结束后会有大批孩子被分到她的班里,以她这个年岁,不用拎着教鞭直接面对自己的儿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想到这时,云盛兰的心里反倒松快了许多。

夫妻俩想把这间一居室留给一个刚领证的师妹,所以跟何主任约好,去她那交钥匙。秦学忠总感觉不对劲,却也来不及细想。妻子的心思是,眼下团里分房紧张,像他们这样一家占两套的绝无仅有,空着一间没人住,早晚会被让给别人。之所以这事搁到现在,那是因为岳非岁数还小,谁也不敢动,看这丫头现在的势头,想必从上海回来后,姓何的就会找上门说房子的事。她宁肯主动把房子送给师妹,也不能白便宜岳家人,这才是她云盛兰办的事。但问题是姓何的总说这个师妹资历尚浅,不赶着谈这个,可人家着急结婚,过这阵子谁还领你的好?云盛兰一口咬定,何主任是在跟自己磨洋工。平时暗地里吃个哑巴亏倒也算了,今天这个板,她跟这帮人叫定了。所以她不仅要叫上秦学忠,还把师妹一家人都约好去交钥匙。

后来老秦还是没进门,他站在大院的空场上等,今天的阳光格外晃眼,照得眼睛竟有些恍惚。他点了一颗烟,架起胳膊,看着收废品的把车推到远处自己家楼下。秦绘在三层伸出脑袋招呼那人上楼,然后朝他这边望了一眼,小圆脑袋像枚硬币般闪亮。对视那一刻,父子二人似乎都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疏远感,甚至令彼此感到陌生,不知道对方此时看向自己,在想什么。指尖上冒出稀薄的烟流,很快消融进冬日的晴空中,在平静中凝视这座大院,容他回念的工夫不多。云盛兰身姿绰约地朝这边走来,直到她一把挽住他胳膊,满满地占据了他的视线。他还在努力地想记起她最初的样子,但总会越想越模糊。

“都办妥了,我上楼叫儿子,外面吃吧。”她故作娇嗔地扭动丰腴的臀部,秦学忠拉住她的手,笑着摇了摇头。

“一起上去吧。”

上楼梯的时候,趁中午师兄弟都出去吃饭,她始终紧紧拉着他的手走到三层,在空荡荡的通道里,他劝她别跟何主任闹得太僵,团里对咱不薄。说到这儿他稍用力地攥了一下那纤滑的手面,又讲,其实生活待咱不薄。

在剧团,有很多登峰造极的段子,比如一唱马派诸葛亮的须生,演完《群借华》,在等《借东风》时回后台歇脚,提着茶壶,把髯口挂在玉带上,跟人聊昨晚的牌局。正兴头上,场督开始催,这人原地转磨找髯口,死活找不见,随手从帽箱抄一个就上台。结果观众一看,这人身上挂俩髯口,嘴上一个腰口一个,串在一起跟挂面似的,“哗”都乐出眼泪了。

还有一跑龙套的,头天去网吧刷夜,回来直接上台扮大铠站殿,正迷迷瞪瞪要睡不睡时,就听角儿“啪”地一拍醒木,他“哐当”一声就坐地上了。还有的老鼓师特别坏,走马锣鼓后不让琴师进。不过再经典的段子,都会被新段子所替代,眼下在私下里被广为传诵的,则是岳团长如今又找回老相好,要再唱一出《马前泼水》。这件事被传进云盛兰的耳朵里,那股原始而粗糙的生动和乐子,很快就被笑没了,越传下去,就越苦,仿佛谁都把这件事,在自己心里走了一遍,那滋味,很难说。后来大家意识到,老秦如同他们每个人一样,只不过把最苦的那条路给走到头了,就没人再提这件事。

事实是岳少坤的确单独找过云盛兰,现在的她已经习惯了天一亮,睁眼就去院里的戏校办公,躲清静。有一阵她还总让老秦中午给自己送饭,但随着教学工作的深入,已经全然顾不上其他事情。云盛兰以前教的多是成年组学生,本身已积累了一定的基础和相当丰富的舞台经验,她的任务,更多的时候像一个领队,在专业上无非是指点学生对道具的使用,包括在武戏中如何吸收各类门派的武术动作,从而在技术上加以创新。

刘团长和岳少坤这次“捧神童”的计划,其实是给云盛兰出了个难题,她对如何教导这一年龄段的学生,经验并不够多,更何况像小岳非这种已经拜了师的,她本身能起到的作用其实非常有限。所以当前夫找上门来时,她很不乐意,刘团长是什么意思,两人都懂,他往办公室里一坐,话也撂得明白,“绝没有在剧团搞一家独大的意思”。

云盛兰透过旁边的玻璃铁窗,发现一辆奥迪轿车正沿着戏校操场的白线停好,岳少坤恭敬的笑脸显得生硬而刻意,就像手头正在批改的作业一样难看,她还没想过如何应对这个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