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琴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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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简单任务(3)

我已经能独自扛起五十公斤重的抽粪管熟练作业了,每天要清理五个粪井,然后将超过十五吨的排泄物运往城外的粪便消纳站。手里工具也随之鸟枪换炮,改用钢绳、铁叉和镂空的麻手套,以及防毒面罩—化粪池内的各种有害气体足以致命。这里多半都是扎根近三十年的老师傅,我亲眼瞅见同组一个大腹便便的前辈,勾开井盖后抱着粪管插入粪井,随着“隆隆”的开泵声,扑鼻的恶臭迅速蹿升,连苍蝇都被恶心得不好意思多待。为防止堵塞发生,他不停地晃动粪管,这最考验一名抽粪工的技术底子和经验。他还教我先吸上面一层厚漂,也就是大便,然后再把管子插进去抽水和尿,而且两个搭档必须默契。胖师傅上一位兄弟,就是在下井挖渣时,被沼气熏死了,所以和他们处出感情很重要,因为那种薪火相传的仪式感和手足之情,紧要关头真能救命。

这份工作仅有的好处,就是工钱小有提升,而且我终于又有新搭档了,当然最重要的,干这差事,我完全没有思考的空隙,我已经累得连想一想赵芳的力气都没了。甚至我曾任意主宰的蓝黑色世界,也都随着季节的转暖而有些生疏。

和我的师傅们在一起,我被一股白花花的粗糙与豪迈包裹,阴冷的蓝线只有那根思绪偶然跳动时,才又若隐若现。

当然,我们终归还是会见面的。春分前的雨季使清早显得冷艳,久经浸泡的粪便和垃圾渣常会堵死在井内。晨雾下,冒雨掏井就成了我每次作业前临时加码的一道工序。那里面真的什么都有,矿产丰富,鞋垫、碎砖块、白菜心、钱包、废电池,不同的是它们完全没有我干清扫时那种十足的现代感,我的脑子里除了将它们清光清净,没工夫引发任何联想。

“不能都抽干,下面全是渣,会把吸粪管堵死,你要均匀地摇……”师傅的指导悬在半空,我不解地追着声音望过去。

“你抽完这个就歇会儿,差不多行了,赶紧上来。”不远处一道白色身影好似水中芙蓉般楚楚动人,她倔强地伫立着,一动不动。我想我像蜥蜴般爬上来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厚重的污水甚至要把我的裤子拖坠下来。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我不好意思地背身甩过师傅朝她的方向跑去,没敢碰她一下,我身上的粪便已在雨水下发酵成一股酷似酸菜的味道,这是一道干我们这行都不会吃的菜,即便我们已经闻不出来了。

她不做反应,只是幽怨地看着我,我顾不上干不干净,拼命地猛摇着她的双臂。

“你到底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你是心脏有问题,还是脑子有问题?”仿佛这种质问才能掩盖住我的不安。

但她没有再吐出一个字,在现实生活中,她跟我在一起时话就很少,更何况是梦里。

很不幸,一觉醒来,外面淅沥不停的雨却是真实的,我很失落,整天突突的抽泵器把我的心都捣碎了,真不想出门。

这种天气想请假是不可能的,一切都和梦境几乎如出一辙,积水被豆大的雨水砸出一个个丁字泡,我和师傅轮番跳进井下清理粪渣。有所区别的是,现实的程度往往严重许多,我负责的粪井已经在往上冒了,墨汁一样的粪便还会跳入嘴里,因为机器很难及时减速,冲出来高气压很容易致使管子里的粪便爆炸出来,所以我必须竖起耳朵听师傅在井上对我的动作细节做出指导。

“不能都抽干,下面全是渣,会把吸粪管堵死,你要均匀地摇……”他的指导仍然悬在半空,就像是在梦里一样,我抬头追着声音望过去。

“你抽完这个就歇会儿,差不多行了,赶紧上来。”我疯了,现在是做梦还是真实发生的?我顺着他阴沉下的脸孔,朝对面看,眼前的景象令我浑身瘫软。她依旧倔强地伫立在街口,像一座尊贵的美人雕塑。我尽量让自己蹬出来的动作不那么难看,两手下意识地紧攥住被污水拖拽的裤子。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和梦里一样,我没敢碰她,并非怕她嫌脏,而是她逼视的眼神令我无法靠近。在她令人畏惧的目光里,我的愧疚、懊悔和自私全部无处遁形,想到曾经那不知所云的优越感,我就像一个被孩子唾弃和嘲弄的失败小丑,垂丧着头,失魂落魄。

她比这雨水还要冷,似乎是在等我自问自答,而我的心如同生吞下一大口刚出锅的热馄饨,那种饥饿感,炽烈发烫。

有太多话想抛给她,但在她僵硬直立的姿态和敌意下,我早已心乱如麻。

“如果你有时间,收拾一下,你知道对面有家咖啡馆,我去那里等你,你敢来吗?”也许是意识到我的窘相实在不堪,她不想再耗下去,斜着头瞪大双眼盯着我看,示意在等我意见。

轰隆隆的抽泵车再度启动,师傅在身后接替我继续卖命。

我垂下头,被压迫得没敢再和她对视,只是轻轻点了一下,算是答应了。

“这都是他的主意,我只是照方抓药……”

“你耳朵聋了?我没问你以前和现在,我要你说以后打算怎么办。”她的口气很厉害,而且姿态强势,我这才注意到和梦里不同,她化了很职业的妆,而且穿戴起一套档次不低的修身西服,凝重的香水味足以控制住我的不安。在这间装饰精美,暖气充足的咖啡馆里,即便换掉工服,我也显得太过另类。她杀气太盛,对面的刀叉餐具和方巾都被迫浮悬在半空,蓝色的咖啡也跟着溢出杯口,仿佛是丝滑的绸缎缭绕一团,或者说,那更是一条怨怒的蓝白相间的紫晶蟒,一句话不对,我便有被生吃活剥的可能。

我还是决定不表态,自从看到王东的邮件,我就该想到早晚会被她发现这一切。但我不知道我哥都跟她说了什么,那孙子这些日子甚至完全跟我切断了联系。昏沉的壁灯在她侧脸上培植出一朵艳丽的紫罗兰,我终于有幸领略她鲜为人知的另一面。

“你跟你那双胞胎哥哥演双簧,就不怕我告你们诈骗?”

她这话明显不用我回答,所以我只是看她抿了抿嘴唇,非常利索地从包里取出一堆照片和打印纸。

“这些是你们哥儿俩轮番和我妹妹约会的证据,每时每刻,分毫不差,甚至你们何时开始换了人,我这儿都有记录。”

我傻了,坐在面前的女人到底是谁?连日的井下作业再度令我的梦幻与现实叠加?我紧闭住眼皮,希望再次睁开时能认清她的样子。

没错,就是赵芳。

“土包子,动动脑子,你们能是双胞胎兄弟,我们就不能是双胞胎姐妹吗?”漂亮女人趾高气扬的样子令我终于能相信她的确不是赵芳,但我仍然感到不可思议。

“你哥在董事局里,位高权重,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裤裆,所以你妈想早点为他讨个老婆,以防将来有谁打女人的主意整他。”她从包里取出一支烟点上,好像憋了很久,“其实咱俩也算有过交情,我在银行信贷审查部是一把手,去年老太太为你跟我谋个差事,手续都办好了,最后居然是你自己不同意,我就知道王东有个傻弟弟。”

“那赵芳呢。”我对这些毫无兴趣,终于张了嘴,透过缥缈的烟气,这女人的艳丽面容流露出一丝得意。

“好在你妈对我的情况了解不透,谁也不知道我还有个妹妹,她只说托我介绍相亲,没讲是她亲儿子,但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你先前见到的确实是赵芳本人,她人有点儿傻,死笨死笨的,我怎么能允许她钓到你就收竿?我在等你哥,他回国后其实只和赵芳见了一面。等俩人约好再见面继续骑车郊游、玩过山车时,就已经是我亲自接棒出马了。”

我心头一震,之前赵芳讲过的那些话我没听懂,也一度担心她的心脏,以及王东是否会穿帮,但在这个漂亮女人出现后,一切都不难理解了。

“没错,所以我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服从我的意思,让她替我相亲,就乖乖会面,让她下场,就老实退出,她那脑子根本没法发觉你在为你哥打掩护。其实我跟你哥,门当户对,结次婚,犯不上这么拐弯抹角,不过我失策了。”赵芳的姐姐不再挂着笑容,而是一脸严肃地板起面孔,“我低估了王东对女人的直觉,他只见了赵芳一面,就把控不住了。

我跟他见的第二次就去酒店开房了,上床前他问我到底要什么,我就知道出岔子了。”

我想乐,但是忍住了。

女人盯住我,她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她比王东能豁得出去,他们俩才是绝配。

“你哥要跟赵芳好,不顾一切,我这人心宽,也就答应了,但事情没那么便宜。他搞女人是把好手,花样多,有深有浅,做生意却也有搞不定的时候。你哥需要我出手,我也急着找个固定的搭档,于是一拍即合,我们还是决定联姻。”

我终于有松弛的心情去品一口咖啡,她很快就读到了我的心思。

“不过你别误会,是咱俩联姻,你和我。”

滚烫的咖啡直接呛入气管,我差点满口喷射到她脸上,强咽下后她看到我的眼球凸起,拼命咳嗽不止。

“你不吃亏吧?你小子转运了,还没听明白?你将以你哥的身份与我结婚,当然只是名义上的,这对我和他的事业都有好处。你也能从中得到这辈子都无法想象的东西,那就是几乎没法限量的财富。”

“那赵芳呢?”我再次提出同样的问题。

“你哥已经跟她定好蜜月旅游的行程了,随后两人会定居欧洲,有你站在台前,我想他下半辈子很少会再回来了,生意场上的事情有人替他打理。你妈等着哭吧,有这么一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傻儿子,你们兄弟俩情商都低。”

“我问你,赵芳呢?”

“干吗?不服气?我妹妹,历来是我说一,她绝不说二的。

再说嫁给王东,也算我为她找了个好归宿。现在你有两条路,走不走?”

我的眼睛朝墙壁上一张墨蓝色油画望去,那画里像是东欧多瑙河畔的某个村庄,脑子里都是王东和赵芳在画里欢笑骑车的景象,女人在问我话,我一时辨别不出,村庄里的人,到底是王东还是我。

“往哪儿看呢?最后问你一句,两条路,要不跟我领证,我正式插脚你们王家,甚至可以介入董事局的事情,你也不用再干这份倒霉差事了。要不,你跟你哥摊牌,兄弟俩去争赵芳,只是她会信谁,你自己掂量。一个掏粪工,一个金龟婿,这不是很难做的选择……”

后面女人又说了好多话,我都没怎么听进去,只是见她的嘴唇在不停地挤动。我看窗外的雨已经快要停下了,稀薄的云层难掩光耀,师傅一定在等我回站里了。

“很抱歉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想我也不需要知道了。你算错了,我还有第三条路可以走的,因为我对你们的勾当完全没兴趣。”

“那只能说明你没种。”她的嘴唇开始颤抖,眼神里流露出又恨又怕的慌张,我想我当时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就在昨天晚上,我处理的粪井开始往外冒黄汤,我下身进去清理垃圾,发现堵住管道的,是一具死婴,他的头骨死死卡住我的抽粪管,是我用手一点一点择干净的。”她扭曲的表情似乎完全无法理解我在说什么。“永远不要对一个环卫工说你没种,那只是代表他对你不感兴趣,大粪和你比起来,都不会更难闻。”

“我会等你电话的!你哥果然没说错,你就是茅坑里一块冥顽不化的臭粪石,他不会对你坐视不管的!”女人在我背后尖叫着。

走回街上,师傅正坐在车里等我,他问我走不走,我说待会儿走。抬头看看天空,远方照过来一抹橘色的艳阳,后视镜里,他露出黄板牙,笑着说那妞儿真地道,是你女朋友吗?我说晚上请我喝酒我就都告诉你。我累了,感觉特没劲,坐靠在地上想喘口气,婆娑的墙皮像是也有话对我讲,我点点头,连说了声“好吧,好吧”。

我想可能再也见不到赵芳了,看得出,她始终都在极力找寻自己的路,却永远被裹在姐姐的利益中。回想起她当初欲言又止的脸色,和浅尝辄止的那些心事,我很遗憾没能多问一句,再听下去,更后悔最初拒绝了她一起看日出的建议。

或许她姐说对了一句,我确实没种。以后的她,在王东面前,是否还有机会重新倾诉?不得而知。更令我难受的,她想必永远都不会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存在,在她眼里,自始至终,只有王东。而对我来说,我又怎能肯定,这前前后后,不会只是赵芳一个人呢?我倒吸一口凉气后,不敢再想。

晚上收工回家的路上,师傅开着车,我拿手机出来玩,还没任何人知道我这个新号。

“如果平凡自在的生活在前方招手,眼前的浮华与奢靡也很吸引人,你愿意走向哪边?”这是我前两天看一部港台烂片时记下的台词,无聊时存在短信箱里,有意无意间,我又重新翻看了一遍。

一字一顿,打出一串数字,将这句台词发了出去,赵芳的手机号我还能记得。不过这是一个陌生的新号,没头没尾像是发错人了,她不会知道是谁的。也许正是想到这一点,我才难得能有种一回。

“晚上吃烤串儿还是麻辣烫?”师傅问我,“他们都到齐了,问咱俩的意思。”

“羊蝎子吧,别抠抠搜搜的,今儿我请。”

师傅扭头瞪了我一眼:“真要是哪天不想在这儿干了,你再说这种话,今天还轮不上你。”

我识趣地看向窗外,天气刚刚暖和些,路边的摊位上已经坐满了情侣,按说这是令我们这行最头疼的场面,但今晚我却没想太多。

“我准备好了。”那边回过来这样一条短信,我仰起头,让即将包裹住眼球的那股胀热快些退去,因为马上又要见到一堆老师傅。今晚的饭,我请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