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道教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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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讲修身治国的隋唐道教

一、隋唐之际的道教走势

隋唐时代,国家统一,道教也逐渐走向统一。其大势可说是魏晋以来过分发展的方术道教地位不断降低,并且遭到排斥,道教的修身治国目标逐步得到恢复和发展。

《魏书·释老志》说“道家之原”出于老子,当是北朝道教的面貌。北朝末年,周武帝时代所作的《无上秘要》,就吸收了南方道教的教义,甚至把南方道教的教义视为主流。隋朝时代,当是南方道教的教义占据上风,所以《隋书·经籍志》才会以“道经者,云有元始天尊”开始,去叙述道教的教义。和其他文化领域一样,道教也认为南方的教义更加高明,这当是隋代统一中国之后,道教会合初期的情形。

北朝寇谦之、南朝陶弘景的活动,揭开了道教重回政治舞台的序幕。但是北朝在寇谦之密友崔浩被杀之后,道教的政治活动即处于低潮。梁朝的灭亡,也使陶弘景的事业后继乏人。但是他们的活动毕竟给后人树立了榜样。依此,道士和儒者一样,都可以成为国家的有用之臣,而不再是祸乱的根源。

隋朝建立,道士们虽然曾经极力拥护隋文帝杨坚,为他的篡位夺权制造舆论,制造天命符瑞支持他的政权,但隋文帝似乎更重佛教:“开皇初(道教)又兴,高祖雅信佛法,于道士蔑如也。”(《隋书·经籍志》)隋文帝死,隋炀帝杨广继位,情况有所变化:“大业中,道士以术进者甚众。其所以讲经,由以《老子》为本,次讲《庄子》及《灵宝》、《升玄》之属。”所谓“以术进”,就是道士们向当时的国家进献他们的术,以谋得一官半职。从他们以《老子》为本,《庄子》等为辅,可知他们所讲,主要是治国之术。而国家所需要的,主要也是治国之术。讲治国术,炼丹、服气之类就没什么用处了。隋炀帝在其他方面恶劣荒唐,但对待道教,似乎还头脑清醒,没有把服丹求仙当做主要目标。就这一点说,他比后来唐代诸帝要高明。

据《隋书·礼仪志》,道教在隋炀帝时,还开始参与儒教的祭祀活动:“大业中,炀帝因幸晋阳,遂祭恒岳。其礼颇采高祖拜岱宗仪,增置二坛,命道士女官数十人,于壝中设醮。”这是现存道教参与儒教祭祀活动的最早记载。《诗经·文王篇》道:“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肤敏,祼将于京。厥作祼将,常服黼冔。”这是说,殷朝灭亡,他的后裔们穿着自己的礼服,到周的京城在周王祭祀时助祭。殷朝助祭于周,是由于自己做了亡国之臣。道士在儒教祭祀时助祭,却是得到承认,参与儒教政治宗教活动的重要步骤。隋朝以后,道士参与儒教国家政治宗教活动的情况还不断发展。作为儒教的配角,道教尽着自己为臣的责任。

《隋书》作于贞观年间,书中对有些道士讲经以《老子》为本的记载,明显透露着作者的不满。而该书说道教“云有元始天尊”云云,说明它仍然保持着北朝末年以来对道教的认识。《隋书》如此记载,和当时道教的状况是相互吻合的。

唐朝初年,综述道教教义的代表性著作,有《道门经法相承次序》和《道教义枢》。[17]《道教义枢》说:

夫道者,至虚至寂,甚真甚妙,而虚无不通,寂无不应。于是有元始天尊,应气成象,自寂而动,从真起应,出乎混沌之际,窈冥之中,含养元和,化贷阴阳也……

元始天尊生于太无之先,禀自然之气,冲虚凝远,莫知其极。天地沦坏,劫数终尽,而天尊之体常存不灭。每至天地初开,或在玉京之上,或在五方净土,授以秘道,谓之开劫度人……

其所度人,皆诸天仙圣,无量上品,有太上老君,天真皇人,五方天帝及诸仙官……(《道教义枢·序》)

《道教义枢》所说,和《隋书·经籍志》对道教的描述,只是个别细节不同。它们都把元始天尊奉为至上神,都认为老子是元始天尊所度的神仙。其中有些字句,如“生于太无(元)之先,禀自然之气,冲虚凝远,莫知其极”,字句完全相同,不知是谁抄袭谁。

《道门经法相承次序》被认为是隋唐之际道士潘师正的作品。该书着重叙述了神仙的品级,说“自玄都玉京以下,合有三十六天”。道教三十六天说,据《魏书·释老志》记载,是李谱文的杰作,潘师正此说当是继承北朝道教而来。三十六天之中,“最上一天,名曰大罗天”,“三世天尊治在其内”,太上老君“即是元始天尊弟子”。老子所作《道德经》,“乃是大乘部摄,正当三辅之经,未入三洞之教”。这种论调,就是道安在《二教论》中所批评的论调。作者还批评当时的人们“学多浮浅。唯诵《道德》,不识真经”。作者强调,《道德经》不是道经的全部:“道家经诰,非唯《五千》。”这当然是绝对正确,但作者强调这一点,是为了批评“唯诵《道德》”的错误倾向。

潘师正师承王远知,上接陶弘景,其思想倾向,当反映了南朝道教的基本教义。而南朝道教的教义,其影响一直延续到唐朝初年,还一直占据着主导的地位。但是随着唐朝政权的稳固和时间的推移,这种状况也逐渐得到了改变。

早在北魏之初,李谱文就自称是老君玄孙,汉武帝时得道,为牧土宫主,“领治三十六土人鬼之政”。(《魏书·释老志》)这就是说,他不仅管鬼,还要管人,这是道教想重返政治舞台的又一步骤。李谱文自称的特殊身份,也为此后道教的政治活动埋下了伏笔。据《太上老君混元圣记》记载,终南山楼观道士歧平定于大业七年(611)对弟子说:“天道将改,吾犹及之,不过数岁矣。或问曰:不知来者若何?曰:当有老君子孙治世,此后吾教大兴,但恐微躯不能久保耳。”这不仅是道教要求重返政治舞台,还明确指出是太上老君的子孙将要做天子,因而给道教的发展指出了方向。大业年间,道士们讲经,“由以《老子》为本”,很可能与这样的预言有关。

老子姓李,老子子孙要做天子,就是李氏子孙要做天子。大业十一年(615),“有方士安伽陁,自言晓图谶,谓帝曰:当有李氏应为天子。劝尽诛海内凡姓李者”。(《隋书·李浑传》)将作监官员李敏,小名“洪儿”,隋炀帝怀疑他的名字和谶言相应,曾明言要他自裁。后来李敏和叔父李浑等都因谋反罪被杀。而所谓“李洪”应谶,当是由于和“李弘”相应,而从晋代以来,托名李弘者时伏时出,并且都自称老子后裔。因此,方士所说的李姓子孙,就是老子子孙。

唐高祖李渊承认这条谶言。他做皇帝仅四个月,就给李敏平反。其诏书道:

(李)鼎族高门,元功世胄,横受屠杀,朝野称冤。然李氏将兴,天祚有应,冥契深隐,妄肆诛夷……

所谓“冥契深隐”,就是说应验的不是李敏,而是他自己。同时,还有叫李轨的,也在凉州举兵。其部下曹珍说:“我闻谶书,李氏当王。今轨贤,非天启乎?”(《新唐书·李轨传》)并且也据此在凉州称帝。

李渊未起兵时,道士王远知也进献符命:“高祖之龙潜也,远知尝密传符命。”(《旧唐书·王远知传》)从后来的事实看,也应是老君子孙李氏当王之类。而这些谶言,都是道士或方士造出来的。李渊称帝之后,绛州百姓吉善行报告,他在羊角山三次见到太上老君,老君说,自己就是当今天子的祖先。这样,李渊为太上老君子孙的地位就最后确定下来。

李渊的胜利,证实了道教的谶言。以此为契机,老子在道教中的地位也一步步提高。李渊下令,在羊角山建太上老君庙;并于武德七年(624),亲自到楼观拜谒老子,称老子为远祖,下诏改楼观为“宗圣观”,赐给该观土地十顷,米帛若干,封该观道士歧平定以紫金光禄大夫职,其他道士也授以官职。由欧阳询、陈叔达所撰的《大唐宗圣观记》,说“皇帝命世应期,荣镜区宇”,说歧平定“精金格之书,究玉笈之文,知来藏往,尽化穷神,豫鉴天休。赞弘景福”。“豫鉴天休”,显然是指歧平定所说老君子孙将为天子的预言。

道教地位的提高,促使道教方面对佛教展开了主动的进攻。武德九年(626),太史令傅奕上书,指责佛教“不忠不孝”,“伪启三途,谬张六道”,“窃人主之权,擅造化之力”。(《资治通鉴》卷一九一)然而由于不守戒律,逃避国家赋税徭役的不只是僧人,而唐高祖归根到底,仍是儒教的皇帝,所以他下令沙汰僧尼道士,并命令京城可保留三所佛寺,两所道观;各州则佛寺、道观各留一所。尽管看来是僧道都加以限制,但由于佛寺数量原本大大多于道观,所以这个命令,实际上是提高了道士的相对比例。

由于唐高祖李渊很快退位,这道法令未能执行。唐太宗李世民继位,恢复了被废的佛寺道观。但是李世民深知,要治理国家,只有依靠儒教。他即位之初,贞观二年(628),就明确表示自己以儒治国的立场。他说:

梁武帝君臣唯谈苦空,侯景之乱,百官不能乘马。元帝为周师所围,犹讲老子,百官戎服以听,此深足为戒。朕所好者,唯尧舜周孔之道,以为如鸟有翼,如鱼有水,失之则死,不可暂无耳。(《资治通鉴》卷一九三)

《贞观政要·慎所好篇》原文为“下之所行,皆从上之所好。至如梁武帝父子志尚浮华,唯好释氏、老氏之教”云云,明确指明了佛道二教于治国无补,同时也可看出,李世民所说的道教,就是以老子为代表的道教。

在以儒治国的前提下,李世民同时容纳佛道二教的存在。在佛道之间,他扬道而排佛。他在位期间,傅奕继续上书,抨击佛教,引发了佛道之间一次重大论争。在这次论争中,僧人法琳甚至要求李世民承认自己是拓跋氏之后,而不是太上老君之后,这是李世民绝对不能同意的。论争结果,法琳先被捕入狱,后被流放益州,死于流放途中。这次论争以道教的胜利而告终。道教的胜利,主要是由于国家的支持。这次事件,进一步表明了唐代国家对佛道二教的基本态度。

在道教教义的不同内容方面,李世民推崇老子,打击方术。李世民曾经命令卢思道校订《老子》,并且刻石,和儒教的五经并列。又命令僧人玄奘把《老子》译为梵文,介绍到印度。与推崇《老子》同时,三洞经书则遭到打击。据《集古今佛道论衡》载,贞观二十二年(648),吉州有人上表,说“有事天尊者,行三皇斋法,依检其经,乃云:欲为天子欲为皇后者,可读此经”;还说,道士通《三皇经》者,给地三十亩。此事使朝廷大为震怒。清都观道士张惠元辩解道:“此处《三皇经》并无此言,不知远州何因有此。”尽管如此,吏部杨纂等人依然认为“依识《三皇经》,今与老子《道德经》义类不同,并不可留,以惑于后”。于是李世民下令:“其《三皇经》并收取焚之。其道士通《道德经》者,给地三十亩。”《集古今佛道论衡》的作者道宣补白道:“昔宋时鲍静初造《三皇》被诛,今仍宗尚,改《三皇》为《三洞》,妄立天文大字惑误昏俗。”

鲍静,或作鲍靖、鲍靓,《晋书》入《艺术传》,只说他“学兼内外,明天文《河》、《洛》书”,曾为南海太守,未说他造《三皇经》事,却说当时的广州刺史因见怪物,被诛死,而鲍则“尝见仙人阴君,授道诀,百余岁卒”。北朝道安《二教论》也曾说鲍造《三皇经》被诛,且“事在晋史”。道安距晋代不远,所言当不虚。他所见晋史,当是他人所撰。现存《晋书》,则为房玄龄等人所修,所记鲍静事迷离恍惚,显然有故意掩盖的成分。据道宣的补白,则鲍静所造的《三皇经》,就是《三洞经》,或《三洞经》之一部。而据《道教义枢》卷二《三洞义》,则《三洞经》中《洞真》、《洞神》二部,都与鲍静有关。且说:“洞神是神宝君所出,西灵真人所撰,此文在小有之天,玉府之中。序目云:小有三皇文,本出大有,皆上古三皇所受之书,亦诸仙人所受……”这些都说明,《三皇经》或是《三洞经》的别称,或是《三洞经》的一部。《三皇经》被焚,也就是《三洞经》遭受打击。而在《三洞经》遭受打击的同时,老子《道德经》的地位又提高了一步。并且唐代朝廷十分明白,《三皇经》或《三洞经》与老子《道德经》的宗旨,是不同的。他们所要的道教,是以老子《道德经》为基本经典的道教。

二、唐代对老子尊崇的步步升级

唐太宗死,高宗继位,对《老子》的尊崇进一步升级。乾封元年(666),泰山封禅之后,唐高宗到曲阜,赠孔子“太师”职,增修庙宇;然后到亳州,谒老君庙,追赠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其庙置令、丞各一人,把谷阳县改为真源县,以表示这里是皇帝的根。县内凡李姓者,免除一年的赋税徭役。从此以后,老子祭祀由国家官员执行,成为国家祭祀的一部分。数年之后,上元元年(674),皇后武则天又上表,要求把《老子》列为各级官员的必读书和国家考试的基本内容:

壬寅,天后上表,以为国家圣绪,出自玄元皇帝,请令王公以下,皆习《老子》,每岁明经,准《孝经》、《论语》策试。(《资治通鉴》卷二〇二)

第二年,即上元二年(675),国家考试中正式加试《老子》:“上元二年,加试贡士《老子》策,明经二条,进士三条。”《老子》遂正式成为国家治国思想的一部分。道教在重返政治舞台的道路上又前进了重要一步。

唐高宗死,武则天执政。起初,她延用唐高宗的政策,尊崇《老子》,光宅元年(684),追尊老子母为先天太后。但她做了皇帝之后,就开始尊崇佛教,对《老子》的尊崇开始降温。长寿二年(693),她命令举人停止诵习《老子》,而诵习她自制的《臣轨》。此后又取消老子的“玄元皇帝”称号,仍旧只称“老君”。但为时不长,武则天死后,唐中宗立即恢复老子的“玄元皇帝”称号,并且命令贡举人仍然诵习《老子》。

唐玄宗即位,一面积极振兴儒教,一面继续提高道教和老子的地位。开元二十九年(741),命长安、洛阳两京和天下诸州县都要建玄元皇帝庙。这样,玄元庙的数量就和孔庙并列。天宝二年(743),又将玄元庙升格为宫。西京长安玄元庙称太清宫,东京洛阳称太微宫,各州郡称紫极宫。后来,老子家乡的紫极宫也改称太清宫,老子父也被追尊为先天太皇,先天太皇和太后庙也改称为宫。这样,从规格上,老子的庙就比孔庙要高出一等。老子庙规格提高,也是老子本人,或说是太上老君这尊神灵规格的提高。天宝元年(742),下诏将班固所著的《古今人表》上,老子由中上升至上上圣人。天宝二年(743),太上老君称号前加“大圣祖”三字,称“大圣祖太上老君”。天宝八年(749),又上尊号为“圣祖大道玄元皇帝”。天宝十三年(784),又加号为“大圣祖高上金阙玄元天皇大帝”。天宝三年(744),天下玄元皇帝宫都用金铜铸老君圣像,并用白石塑成玄宗像,侍立于老君之侧;陇西李氏中一部分,隶属于宗正寺;每到合祭祖宗的日子,要在太清宫中序昭穆,排位次;南郊祭天之前,要先祭玄元皇帝,再祭告宗庙。这样,老君唐代皇室远祖的地位更加巩固,和唐朝皇帝的关系也更加密切了。

老君地位的提高,也表现在《老子》一书地位的提高。随着《老子》地位的日益提高,《庄子》、《文子》等一批道书也都被尊崇为道经。先是于开元二十九年(741),京城设“崇玄学”,其学生要诵习《老子》、《庄子》、《列子》、《文子》,每年和明经科一样,参加国家考试。天宝元年(742),除《老子》已称《道德经》外,其余道书也被分别尊为《南华真经》(《庄子》)、《通玄真经》(《文子》)、《冲虚真经》(《列子》),又加《庚桑子》为《洞虚真经》;庄子等也被尊为真人。对这些著作的尊崇,就给道教的发展指出了一个明确的方向。崇玄学和儒教太学一样,置博士,设助教,招学生一百人。同时命令崇文馆也须诵习《老子》。第二年,崇玄学改称崇玄馆,博士升格为学士,助教升格为直学士。各州也置“道学”,和儒学并列。为了使天下人都正确理解《老子》本义,唐玄宗又御制《道德经》注、疏各一部,颁行天下,且命令每家每户,都须家藏《老子》一册。参加科举的士人,减少考试《尚书》、《论语》的内容,加试《老子》。这些努力都指向一个目标,就是把道教确立为修身、治国的宗教,提高道教参与国家事务的比重。

为了彰显老子的神圣和灵应,唐玄宗时代,还不断制造太上老君显灵的神话。开元二十九年(741),唐玄宗说他梦见太上老君对他说,在京城西南百余里,有老君的画像。派人去寻,果然找到了,于是把像迎回兴庆宫,并且临摹多幅,分别供于各州的开元观。天宝元年(742),陈王府参军田同秀,自称于京城永昌街空中见到了玄元皇帝,让他把“天下太平,圣寿无疆”这句话转达给唐玄宗;还说在桃林县关尹喜的旧居之旁有灵宝符,玄宗派人取回,进献含元殿,并因此改桃林县为灵宝县。这一年,崇玄馆大学士陈希烈等人,又说在太清门见到了玄元皇帝。玄元皇帝说,玄宗是自己的裔孙,而他将保佑玄宗寿命无疆,天下安乐。

道教本就是以《老子》为基本经典的宗教,三洞经书的创造企图扭转这个方向,但未能办到。唐代朝廷对老子及庄子等人的尊崇,进一步巩固和发展了道教的固有倾向,彰显了道教作为修身、治国宗教的本来面貌。在这种情况下,道士们也纷纷转向,把《老子》视为自己的最高经典。其中最重要的是茅山宗。

上清、灵宝等道经、道派,创立于东晋、南朝,南朝道教最著名人物,是齐梁时代居于茅山的陶弘景。他的传人不断,被后人称为“茅山宗”。据说王远知曾是陶的及门弟子,而潘师正则从学于王远知。被认为是潘所作的《道门经法相承次序》,明确贬低《老子》,认为它不入三洞,非是真经。《旧唐书·隐逸传》说他少年丧母,以至孝闻于世。大业年间被度为道士,师事王远知,被授予道门隐诀和符箓。他清静寡欲,居嵩山逍遥谷二十余年,只服松叶、饮泉水,唐高宗、武则天到东都洛阳,曾召见过他,问他需要什么,他说只需松树、清泉,都是山中所有的东西,深得高宗和武则天崇敬。《旧唐书·隐逸传》所载事迹,和《道门经法相承次序》所表现的思想,倾向基本一致。潘师正弟子司马承祯所作《潘尊师碑》,也只说他“年十二,通《春秋》及《礼》;见黄老之旨,薄儒墨之言”,他“理心事天”,唐高宗曾找他“访天人之际,究性命之元”。卫凭撰《唐王屋山中岩台正一先生庙碣》,说潘以“金根上经,三洞秘箓,许真行事,陶公微旨,尽授予我师(按:指司马承祯)”,《旧唐书·隐逸传》也说司马“事潘师正,传其符箓及辟谷导引服饵之术”,不言其他。但后来的道书《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则说,潘读儒经时,曾问母亲:“此书外有过此者否?”母亲回答说“唯《道德》五千文”。而《茅山志·上清品》则载,潘母鲁氏“善言名理,口授(潘)以《道德经》”。这显然是潘的后学为适应尊崇老子的需要所伪造的历史。

潘师正之后,情况就改变了。司马承祯对唐睿宗问,说“道经之旨: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睿宗问治国之道,他说:“国犹身也。老子曰:‘游心于澹,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私焉,而天下理。’……无为之旨,理国之道也。”司马承祯所说,是黄老的本来面貌。唐玄宗时,司马建议把五岳神祠改为上清真人降世的真君祠,唐玄宗答应了他的请求,同时命令他“以三体写《老子》经,因刊正文句,定著五千三百八十言,为真本以奏上之”。和司马师出同门的吴筠,对玄宗说:“道法之精,无如《五千言》。其诸枝词蔓说,徒费纸札耳。”玄宗又问神仙修炼之事,吴回答道:“此野人之事,当以岁月功行求之,非人主之所宜适意。”“每与缁黄列坐,朝臣启奏,筠之所陈,但名教世务而已。间之以讽咏,以达其诚。”(《旧唐书·隐逸传》)这就完全是一个帝王师的形象,所陈皆“名教世务”,也是汉初黄老“采儒墨之善”的基本原则。稍后有司马承祯的弟子李含光,据颜真卿《有唐茅山元靖先生广陵李君碑铭》,李“尤精《老》、《庄》、《周易》之深趣”。茅山宗在唐代,可说是最大、最有组织、最有影响的道派,它以《老子》为主要经典,把精力转向以修身、治国为主,就表示唐代整个道教面貌都转向了汉初的黄老道家之道。

其他道派,比如楼观道派,原本就一直尊崇老子。他们的领袖人物尹文操,“自识文字,唯诵《老子》及《孝经》”。(员半千《大唐宗圣馆主银青光禄大夫水尹尊师碑》)曾经注《黄庭经》的白履忠,号梁丘子,同时也著有《三玄精辩论》和《老子注》。王希夷,“孤贫好道”,隐于嵩山,拜道士黄颐为师,“尽能传其闭气导养之术”。后来居兖州徂来山,与道士刘玄博为友,“好《易》及《老子》”。《老子》,确实已经成为唐代道教最主要的经典。

唐朝初年,由傅奕发起,佛道曾进行了激烈的论争。道教参与论争的人物,傅奕、李仲卿、李荣等所坚持的理论,就是《老子》的学说;道宣作《广弘明集》和《集古今佛道论衡》,对道教的抨击,也集中于老子其人、其书。唐朝后期韩愈反对佛老,也是把老子其人其书作为道教的代表。朝廷的导向,最大道派的倾向,佛、儒二教对道教的认识,都认为道教的核心崇拜对象是老子,核心教义是《道德经》。如果说,寇谦之“清整道教”并没有“清整”彻底,或者说收效不大,那么,唐代道教可说基本上完成了“清整”的任务,完成了寇谦之的未竟之业。

对道教的“清整”,自然首先是道教内部的要求。这个要求,一半是对昔日辉煌的回忆,一半是对当时自身腐败的反应。但是,外部的批评,特别是来自佛教的批评,对于帮助道教明确方向,清整教义,也起了重要的作用。

三、道教对佛教的反应

佛教初入中国,往往依附道教的理论。但佛教在传播的过程中,也不断和道教发生摩擦。南朝时,道教曾用夷夏之防来向佛教进攻,佛教所恃,则主要是其教义的高明。佛教特别抨击道教的方术,认为那不登大雅之堂。在相互接触和相互冲突中,道教也开始向佛教学习,来充实和发展自己的教义。

唐代初年,傅奕抨击佛教,同时表彰道教,在他看来,道教是治国的宗教。他临终前对儿子说:“老庄玄一之篇,周孔六经之说,是谓名教,汝宜习之。”(《旧唐书·傅奕传》)魏晋时代,名教和自然的冲突,也就是周孔之教和老庄的冲突,但在傅奕看来,老庄和周孔一样,都是名教。与之对立的,是佛教。这是唐代尊崇老子的直接产物,也为道教今后的发展指明了方向。

唐初的争论,以佛教失败告终,唐太宗李世民随后下了《令道士在僧前诏》:

老君垂范,义在清虚;释迦贻则,理存因果。求其教也,汲引之迹殊途;穷其宗也,宏益之风齐政。然大道之兴,肇于邃古,源出无名之始,事高有形之外,迈两仪而运行,包万物而亭育,故能经邦致治,反朴还淳。至如佛教之兴,基于西域;逮于后汉,方被中华。神变之理多方,报应之缘非一。洎乎近世,崇信兹深,人冀当年之福,家惧来生之祸。由是滞俗者闻玄宗而大笑,好异者望真谛而争归;始波涌于闾里,终风靡于朝廷。遂使殊俗之典郁为众妙之先,诸华之教翻居一乘之后,流遁忘返,于兹累代。

道教是古来相传的,佛教是后来才产生的;道教是中华之教,而佛教是外来的宗教。道教讲清虚,能“经邦致治”;佛教讲因果,使人迷恋于祸福。过去佛教甚至居于道教之上,但这种情况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这是李世民让道先佛后的基本理由。但是佛教方面不能同意这个意见,以僧人智实为首,向李世民上奏章。奏章中不敢抨击老子,而是大力抨击“当今”的道士迷恋方术,并非信老子之道的道士:

寻老君垂范,治国治家,所佩服章,亦无改异。不立观寺,不领门人。处柱下以全真,隐龙德而养性。智者见之谓之智,愚者见之谓之愚,非鲁司寇莫之能识。

今之道士,不遵其法。所著冠服,并是黄巾之余,本非老君之裔。行三张之秽术,弃五千之妙门。反同张禹,漫行章句。从汉魏以来,常以鬼道化于浮俗,妄托老君之后,实是左道之苗。(《广弘明集》卷二〇)

在佛教看来,这些背叛了老君学说的道士,是假道士,因此不宜处于僧人之前,因为这样就会使“真伪同流,有损国化”。(同上)这道奏章再次表明,在佛教看来,只有以老子学说为核心的教义,才是道教的正宗真传。这是对当时道教的指责,也从反面为唐代道教的发展指出了方向。

这次争论十年以后,贞观二十一年(647),唐太宗命玄奘将《老子》译为梵文,并派道士成玄英、蔡晃参与协助工作。蔡晃等主张用《中论》、《百论》来理解《老子》,把道译为“菩提”,等等,遭到玄奘拒绝。玄奘坚持,道只能作为路,译为“末伽”。他们所据的底本,是河上公注本。这个注本原有一个序言,署名葛玄。该序言先叙述老子降世为人,作《道德经》,次述河上公事迹,后面有郑隐所传葛仙公玄的“太极隐诀”;要求念完经诀后,要叩齿咽液:

毕,叩齿三十六通,咽液三十六过。先心存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足下八卦神龟,三十六师子伏在前。头巾七星,五藏生五气,罗文覆身上……口诀:读经五百言,辄叩齿三,咽液三也。

玄奘坚决不译这个讲叩齿咽液的序言,他认为,这些内容“同巫觋之淫哇,等禽兽之浅术”。玄奘的态度,也在告诉道教,哪些是上不得大雅之堂的东西。

在唐高宗主持下,佛道二家曾进行过多次辩论。道教方面以李荣为主,李荣立“道生”义,意思是“道生万物”。佛教方面问,道为什么生善又生恶。李荣立“老子名”义,佛教方面指责说,不应把皇上祖先的名字用来立义;李又立“本际”义,讲道体问题。如此等等,其目的无非是证明老子学说的高明。佛教方面在反驳中,对老子给予了一定程度的肯定。如隐法师认为“至如《五千文》内,大有好义”。静泰说:“《老子》二篇,庄子《内》、《外》,或以虚无为主,或以自然为宗,固与佛教有殊,然是一家恬素。”至于上清、灵宝等三洞经书,在佛教方面看来,则不足评论。

依辩论法则,得胜方的奖励,是可对败方任意嘲骂。有一次,佛教骂道士们“手把桃符,腰悬赤袋;巡门厌鬼,历巷摩儿”,“不异淫祀邪巫”,而不同于佛教的“情虚”。对于道士来说,被人描绘为淫祀巫师,是丢脸的事。这些争辩,也推动着道教保持自己本来的方向,抛弃那些方术邪道。

从晋代到南北朝,道士们在创造上清、灵宝经书的时候,除了大量采纳方术,就是大量采纳佛经。佛教方面在佛道论争中,不断揭露道教对佛教经书的剽窃。甄鸾《笑道论》说,所谓《妙真偈》,是抄自《法华经》,只是将“佛智”改为“道智”。《灵宝妙经天文大字》,也是抄自《法华经》。道安《二教论》也说:“《黄庭》、《元阳》,采撮《法华》,以道换佛,改用尤拙”。道宣《集古今佛道论衡》说“京师五通观道士辅慧祥,三年不言,改《涅槃经》为《长安经》”,说明这种活动到隋代仍在进行。《正统道藏》现存有《无上内秘真藏经》、《太上三十六部尊经》、《太上一乘海空智藏经》、《太上灵宝元阳妙经》等是唐初或较早时期的著作;《太上洞玄灵宝本行宿缘经》、《太上洞玄灵宝本行因缘经》,问世可能更早,这些经,都是将佛经改为道经,有些往往仅是改了名词。这些经的存在,说明佛教方面的指责不虚。

在抄袭佛经的过程中,道教方面也逐渐学会依佛教的样子改造自己的经书。在这方面,最成功的例子当是如今《道藏》中仍然排在第一的《灵宝度人妙经》。该经和佛教的《大般若经》一样,下一段几乎是对上段的重复,只更改少数几个字,就又成一卷。在许多烦琐重复的经卷中,所讲内容也几乎全部雷同,都是说元始天尊登台说法,诸天帝尊神灵都来听讲。元始天尊讲经一遍,会如何如何;讲经两遍,会如何如何,比如瞎子眼亮,聋子耳聪之类,再后是听讲者都得长生神仙。因此,世人要多念此经,说念经多少遍即可成仙云云。如果说前面所述的经书是抄写佛经文字,这经则是抄写佛经文意。

再后就是采摘佛教教义,作为道教教义的组成部分。比如潘师正的《道门经法相承次序》,论“道家阶梯证果究在何处”道:

窃以法性常湛,真理唯寂,虽混成而有物,而虚廓无朕。机感所及,冥然已周。因教立名,厥义无量。

夫道者圆通之妙称,圣者玄觉之至名。一切有形,皆含道性。然得道有多少,通觉有浅深。通俗而不通真,未为得道;觉近而不觉远,非名圣人……

并接着论述十转位、五道果。认为服食休粮,可得地仙果;加上行善持戒,可得飞仙果。如能进一步理解教义,心有所得,可得更高道果,其最高一级是无为果。无为果和寂境,即涅槃寂静的关系是:

寂境即是无为,无为即是寂境。寂境者,不生不死,故能长生;不毁不变,故能应变。无为即是有为,有为即是无为。以无为生有为,以有为入无为。(寂)境即是感应,感应即是寂境。以寂境生感应,以感应归寂境,微妙莫测,神力难思,穷极深幽,故名解脱。(《道门经法相承次序》)

这是成仙和涅槃的有机结合,也是对有无、动静的深刻理解。潘对无为的理解,显然是吸收了佛教的思维成果,而且运用熟练。较之早期抄袭佛经,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道教义枢》用佛教的“不一不二”解释道德的体用:

道德一体而其二义。一而不一,二而不二。不可说其有体有用,无体无用。盖是无体为体,体而无体;无用为用,用而无用。然则无一法非其体,无一义非其功也。(卷一)

又用“无自性”来解释道教的“自然”:

义曰:自然者,本无自性。既无自性,有何作者?作者既无,复有何法?此则无自无他,无物无我……

释曰:……自是不自之自,然是不然之然。不然之然,无所不然;不自之自,无所不自。无所不自,故他亦成自;无所不然,故他亦成然。他既成然,亦是他然……

借助于无自性,使他然也成了自然。道教对佛教的思维方法,在这里可说是运用纯熟了。

《道教义枢》三十七义中,有法身、三宝、位业、十善、因果、三业、十恶、二观、三乘、净土、三世等义,完全是介绍佛教教义,其他义中,也掺杂着大量的佛教教义。借鉴佛教的文字,学习佛教的教义,学习佛教的思维方法,变成自己的教义和思维方法,是道教在排斥佛教的同时,对佛教的又一反应方式。

佛教初入中国,借助道教的有无自然等概念去阐释自己的苦空报应——道教,曾经做过佛教的导师和引路人。如今的道教或佛教研究者,多强调佛教对道教的影响,忽略道教对佛教的影响,是不全面的。然而从东晋后期直到唐代前期,又是道教努力学习佛教的时期。在这一时期,原来的学生变成了老师,老师变成了学生。

和道教一样,儒教当初也做过佛教的老师。它不仅要求佛教必须适应君臣父子的伦理教条,还以自己的哲学建树去影响佛教。在学习佛教方面,儒教依恃自己占据国家政权的地位,作威作大,不肯低下头来。在这一方面,道教走到了儒教的前头。

道教学习佛教,除了位业因果、轮回业报这些低层次的教义之外,还学习佛教的思维方式,建立自己的本体学说和心性学说。

四、隋唐道教的本体论

学习佛教的思维方法,建立自己的本体论学说,代表性著作可举出署名“通玄先生”的《道体论》和王玄览的《玄珠录》。

道教,其本体就是道。儒教也讲道,并且也曾因此被称为“道教”。但是儒教所讲的道,多是具体的道,或说是道在各种场合的具体体现,即王弼所说的“必及其有”。道教讲道,则更注重研究道自身的各种性质,即王弼说的“恒训其所不足”。所以不仅黄老后继者,而且整个社会,最后也都把“道教”之名给了黄老家。《道体论》和《玄珠录》就是唐代前期两部专门探讨道的性质及如何得道的著作。

《道体论》所署“通玄先生”,严灵峰先生疑是五代时期的张荐明[18],但唐代还有至少两位通玄先生:一为张果,《旧唐书·玄宗本纪》、《旧唐书·隐逸传》均载玄宗授张果银青光禄大夫,号曰“通玄先生”;一为张通玄。据冯宿《大唐升玄刘先生碑铭》称,刘从政,缑氏人,历高、玄两朝,“始事河内张通玄,次师中岳邢归一”。张果本传说他著《阴符经玄解》,未言其他。张果的行为,更像方士,所以后来不少炼丹著作都托名张果。张通玄事迹不可考,但据冯宿说,刘从政“洞达玄解,知来藏往,体于虚而观其妙,守其朴而返于机”。刘的思想,很可能和他的老师有关,又合于《道体论》的精神。《道体论》不署名姓,却署通玄先生,很可能是刘记述他老师的思想。

从思想内容看,《道体论》也应是唐初的著作,其中渗透着佛教的思想方法,和《道门经法相承次序》、《道教义枢》的思想更为接近。《道体论》首先释道:

道者圆通化始,德者遂成物终。生成既彰,二名渐显,息用归宗,即二常一。即二常一,故道无德外之通,德无异道之契;即一仍二,故道位化通,德标成遂。常一常二,二一圆通。圆通辨别,故名道德。

这里的一,也就是道;道,也就是宗,是“圆通化始”。有了德,就有了二;二,是道的分化,也是多的代表。道与德的关系,就是一与二的关系。道不是德,又不离德;德不是道,又不离道。道在德中,德在道中;一在二中,二归于一。在这个关系中,道,就是本,是体。潘师正说道是“圆通之妙称”,这里说道是“圆通化始”;《道教义枢》说道“一而不一,二而不二”,这里说道“即二常一”,“即一仍二”。而二一圆通的思想,又都是来自佛教。因此,《道体论》与《道教义枢》、《道门经法相承次序》,不仅是同一时期,而且可能是同一派别的产物。

唐代前期的道教,追求成仙的比重仍然大于讲求治国,所以傅奕虽然努力抨击佛教,说老庄是和周孔一样的名教,但他总感到自己即便在道教中也非常孤立。在这种情况下,《道体论》和《道教义枢》、《道门经法相承次序》一样,也都是把成仙作为理论探讨的目的。

成仙的另一名称就是得道,道是什么,如何得到它,也是道教的基本理论课题。然而道恍惚玄暗,不可称道,要描述道,只能从它和物的关系入手:

问曰:万物元从道来,一本由乎道。而道始虽一,终有万数,今芸芸之流,即是道非道?

答曰:……即是即非,即非即是。

问曰:广周之道,与物为同为异?

答曰:常同常异。物以道为体,道还以物为体。一体之上即有善恶、是非、死生、逆顺。(《道体论》)

万物从道来,所以道是物之体;道在万物中,所以道还以物为体。老子特别强调的道与物的区别,在这里得到了纠正;庄子的道在物中,甚至道在尿溺,在这里得到了更加圆满的论述。这是道教学习佛教思维方式的重要成果。

道教哲学是宗教哲学,其目的是为实现它的宗教追求服务。在什么是道之后,就是要探讨如何得道。《道体论》写道:

问曰:若物各是道,而各各自足,何须修进?

答曰:体无各各,物有各各,故须修学。

道(体)是统一的、普遍的,没有相互区别,彼此不同,即无“各各”;但物是相互区别、彼此不同的。物中有道,但物不等于道。人是物,有各各,所以需要修学。这里从一般和个别的关系,去论述修道的必要,其对一般和个别关系的理解,也是正确的。

得道是为了不死。道在物中,物各是道;物有生死,道有生死否?假如道有生死,还修道干什么呢?《道体论》也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问曰:物即是道者,道有生死以不?

答曰:有生死无生死皆得所以然者。就其体收,即物是道,物有生死,道亦生死……譬如鱼因水生,还因水死,生死在鱼,而水无变异。一解云:就差则有生死,道则总收,无有生死……论云:道无终始,物有生死。

“鱼因水生”,其意思不是如通常所说鱼儿离不开水,而是说鱼是水变成的,就像说冰是水变成的一样。这是《道体论》对道与物关系的理解。而对道物关系的两种理解,也都是说,物有生死,道无终始,就像鱼有生有死,而水没有变异一样。正因为道无有始终,无有变异,得道者才有不死的可能。在这里,作者唯一不知的,就是道不是现实的存在,而是意识的抽象。

《道体论》还探讨了道的各种性质,比如道是有还是无。因为王弼说过,道是无;但道又确实存在,道又应是有。而在一般人看来,有不是无,无不是有。那么,道到底是有,还是无呢?提出问题,和王弼相比,就是个重大的进步。《道体论》的回答是:道“以有无、非有无为体”,“以非有非无、亦有亦无为体”。还有,道是否生物?回答是“生,不生”。在这些地方,我们处处都可看到佛教的深刻影响,而这些影响,使道教极大地提高了自己的思维水平,回答了许多重大的理论问题。道亦有亦无,生物又不生物,是这些问题中的两个例子而已。

要得到不死的、亦有亦无、虚寂圆通的道,就必须修炼。修炼的目的,是去掉这有质碍,有“各各”,因而有生有死的体。如何才能把有质之体修成虚无之道呢?《道体论》也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问曰:万物之体,有实非虚。安得以有质之体,用为无也?

答曰:万物之体,从业而感,净秽无恒,事从心转。譬如目有翳,见毛轮之在空。目翳既除,毛轮自灭。人业既净,则三界亦无。

佛教认为心生种种法生,山河大地,无非心之业力所造。人体自然也是如此。心之业力既然可造成人,自然也可使这已成质体之人重新成为无。且心之业力可使三界为无,何论一人?在这里,成佛的手段变为成仙的手段,佛教帮助道教解决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这也是整个《道体论》的归宿。《道体论》的全部论述若归结为一句话,就是说,只要修养自己的心灵,就可以得道成仙。这样,成仙的全部问题,也就变成了心灵修养即修身的问题。至于心灵的修养能否把肉体变为虚无,那另作别论。

《玄珠录》是王玄览的言行录。据王太霄的序言,王玄览和别人一起到茅山访师,觉同行者不是仙才,就半路折回:

叹长生之道无可共修,此身既乖,须取心证。于是坐起行住,唯道是务,二教经论,悉遍披讨,究其源奥,慧发生知。(《玄珠录·序》)

《道体论》的终点,可说正是王玄览《玄珠录》的起点。王玄览认为:

天下无穷法,莫过有与无。一切有无中,不过生与灭。一切众生中,不过常与断。所生不过四生,生居不过六道。(《玄珠录》卷上)

只要弄清这些问题,就可以确定修行的目标。他通过心证,得出结论:万法俱妄,唯道是真:

十方诸法,并可言得。所言诸法,并是虚妄。(《玄珠录》卷上)

他有时也讲诸法是真:“此等并用虚妄,何等是真?即妄等之法,并悉是真。”(《玄珠录》卷上)然而讲又妄又真,不过是引起话题,实际上,只有道才是真的;由于道是真的,并且是不生不死的,才有追求的价值:

万物禀道生。万物有变异,其道无变异。

众生有生灭,其道无生灭。

众生虽生道不生,众生虽死道不死。

王玄览非常清楚,道,乃是物之道,众生之道。在这里,他也碰到了《道体论》所碰到的同样的矛盾:万物既然从道而生,物也就是道;万物有生死,道也应有生死。王玄览借助道的普遍性来解决这个矛盾。他说:

众生若死,其道与死合;众生若生,其道与生合。(《玄珠录》卷上)

道是永存的,生,它在生处;死,它在死处。它本身是不生不死的。然而这样一来,岂非有生道亦有死道,修道并不能免死吗?那么,修道又有何用?进而,既然道普遍存在,在生时又在死处,那么众生也就都是道,何必修炼呢?如果众生不是道,那么修道所得,就是身外之物,这身外之物又有何用?王玄览在这里求助于佛教的缘起说:

众生不自名,因道而得名。其道不自名,乃因众生而得名。若因之始得名,明知道中有众生,众生中有道。所以众生非是道,能修而得道;所以道非是众生,能应众生修。是故即道是众生,即众生是道。起即一时起,忘即一时忘……(《玄珠录》卷上)

借助于缘起说,王玄览论证了道是众生、又非众生的结论。是,所以得的不是身外道;非是,所以需要修习。王玄览认为,是与非是的结合,是隐与显的关系:“当在众生时,道隐众生显;当在得道时,道显众生隐。”(《玄珠录》卷上)修炼的目的,就是使道显现:“其道未显时,修之欲遣显”。(《玄珠录》卷上)修道的根本原则,是灭“知见”:

一切众生欲求道,当灭知见。知见灭尽,乃得道矣。(《玄珠录》卷上)

老子主张“为道日损”,以至于无知无欲,复归素朴。佛教的涅槃寂静,也就是灭知见。在这一点上,佛道二教走到了一处。

但是,人死之后,知见不就自消自灭了吗?这是王玄览理论建树最危险的关口。王玄览说,死后知见的消灭,是他灭;由他消灭,也将由他再生,不能由己,就难脱轮回。只有自己主动灭去知见,才能由己,不再转生,从而脱出轮回。王玄览为此作了四句赞语,也是《玄珠录》唯一的赞语:

死不自由死,死后由他生;知见由我灭,由我后不生。(《玄珠录》卷上)

这样的灭知见,完全是心灵的作业。其理论归宿,也就是心生法生,心灭法灭:“空见与有见,并在一心中,此心若也无,空有之见当何在”。(《玄珠录》卷上)而修道的途径,也就是心的作业,从而使成仙之路变成心灵修养亦即修身之路。

修身有两种目的,一在治国,一在成仙。然而无论哪一种,都离方术非常遥远了,这才是道教的本色,是道教教义的核心部分。

两种目的又归结为一种措施,即心灵修养,那么,对心的研究,也就和对道的研究同等重要,并且由此进到对人性的探讨,发展起了道教的心性理论。

五、道教心性论的崛起

中国古代对心性问题的研究,儒教和道教走了不同的道路,但都经历了一个发展的过程。儒教的至圣孔子只说了“性相近”,未能指出性是什么。到孟子,才指出人性本善,然而不久也有荀子认为人性本恶。虽然从不同的立场出发,却都是论证教化的必需。汉代董仲舒则依据人本由阴阳二气生成,因此本性也当有善有恶。只有圣人纯善无恶,同时也有一种斗筲之人,是有恶而无善的。这就是所谓性三品说。从此以后,性三品说成为儒教人性理论的定说,统治了数百年的时期,到唐代,仍是如此。

儒教探讨人性的目的,是为用仁义礼智教化百姓寻找根据。他们要教化百姓,就有一个百姓是否能够接受教化的问题。假如百姓根本没有接受教化的可能,就像无法使牛儿飞翔,仁义教化就是白费工夫。性善论是说人人都有被教化成好人的可能,性恶论是说人人都有接受教化的必要。性善论说本有的善性会失去,实际上他面对的也是一个恶人或有恶之人;性恶论举陶埴为器、曲木为轮作例,实际上也承认人有接受教化的可能。所谓性无善无恶,或决诸东则向东流,决诸西则向西流,亦即都认为既有教化的必要,也有教化的可能。董仲舒的性三品说中,圣人是教化者,同时承认确有无法使之向善者,当是对现实的反应。

和儒教不同,道教的圣人老子以及庄子等人,不主张用一套礼仪制度去约束、教化百姓,并且认为天下动乱的根源,正是这种教化。他们认为人和物一样,都有各自的本性,而这个本性是不该破坏的。他们承认本性的各不相同,然而正因为各不相同,才不能使他们整齐划一,否则就会损害他们的本性。既然凡是本性就不应损害,也就实际上认为本性虽然不同,但都有善无恶,或者是无所谓善恶,所以他们不去讨论本性的内容,他们对本性的探讨,只到承认物各有本性为止。

把一切实践目的的可能与否,都归结到物的本性问题,是中国古代思想的特点。这和佛教有着根本的不同。佛教的理论基础是无自性,物无自性,所以是空;因为空,所以才不必执著。但是佛教到了中国,依中国人的理解,把不执著当成一个追求目标,直到涅槃寂静,成就佛果,就是向着某种目标的前进运动。而要追求某种目标,首先要研究是否有达到的可能;能否成就佛果,就取决于人是否有成佛的本性。于是在南北朝时期,关于佛性问题的探讨就成了中国佛教的特点。而中国佛教的这个特点,可说是在中国传统文化影响下产生的。所谓中国传统文化,就是儒教和道教的文化。佛性问题一提出,就在佛教中获得了迅速的发展,并且成为日后道教、儒教人性理论的榜样。

中国佛教在人性论上的最大贡献,就是提出人人皆有佛性,而佛性本来清净。继这样的佛性论之后,道教再从是否可以成仙的目的探讨道性问题时,也把人人皆有道性,道性本来清静作为自己立论的基础。道教达到这样的结论,也经历了一个漫长、曲折的过程。

从齐威、宣之际人们追求成仙,中经秦皇、汉武,到汉朝末年,在这漫长的岁月中,人们从相信神仙可成,到认为金不可成,世不可度,虽然尝尽了失望和失败的痛苦,但还没人想到从理论上探讨一下:人,究竟有没有成仙的可能?对这个问题的探讨,应该以嵇康的《养生论》为始点。在《养生论》中,嵇康认为,神仙虽有,但都是“特受异气,禀之自然”,不是人人都可以成仙的。翻译成道性说的语言,就是道性只有少数人有,不是人人都具备的。这种道性论,显然与董仲舒以来的人性论有共同的思想基础。但在葛洪看来,似乎只要方法正确,人人都可成为神仙。不过葛洪主要是回答神仙是否可成的问题,未及多论是否人人可成的问题。对于道性的探讨,似乎时机还不成熟。嵇康所提的问题,长时间无人研究。

对道性问题的探讨,首先出现于由佛经改成的道经中。《太上三十六部尊经》载元始天尊言:“我于说法时,先令一切,自明本性,然后教人受持……”这里的“本性”自然就是道性。《太上一乘海空智藏经》卷二《哀叹品》道:

一切诸法,各有道性,从因缘生……

道性之性,无生无灭,无生灭故,即是海空……

众生道性,为悉共有,为各各有?若共有者,一人得入海空藏时,一切众生,亦应俱得……若各各有,则是无常。何以故?可数量故。云何说言众生道性,不一不二?若各各有,不应说言道性平等,犹如虚空。

这里不仅承认“诸法”各有道性,而且还深入探讨了道性的统一性问题。而这里的探讨,显然是佛性说的翻版。

佛教说的佛性,也就是如来法身,也就是佛。道教也把道性说成就是天尊:

道性无隐无显,无生无灭,无去无来;非现在,非未来,非过去;非因所作,非缘所生。是故名常。

道性即是天尊,天尊即是真人。真人是常,道性是常。

一切有为之法,皆是无常。虚空无为,是故为常。虚空者,即是道性;道性者,即是天尊;天尊者,即是无为;无为者,即是常乐。

道性、天尊、无为、虚空等,都是同实异名的概念。如同佛性是佛、真如、如来法身一样,这是道教对道性问题探讨的深入。学术界至今还不易理解宋代理学的“理”就是上帝,道教在这里的论述可给我们一些启发。

上引《道门经法相承次序》中,已有关于道性的文字:“道者圆通之妙称,圣者玄觉之别名。一切有形,皆含道性……”这是道教独立探讨道性问题的开始。而这种探讨,明显是受了佛教影响的结果。

受佛教影响探讨道性问题,也同时受佛教影响,把修仙归结为心灵的修养。为此,也引起道教对“心”的各种问题的探讨。《赤松子中戒经》说:

夫人修持善恶,自起于心。心是五贼之苗,万恶之根。

这里的“五贼”,当是指五行。把心说成五行之气的产物,带有浓重的传统气论色彩。不过我们关心的是,道教也和佛教一样,把心作为善恶转换的枢机。持这种意见的还有《西升经》:

老子曰:……生我者神,杀我者心。夫心意者,我之所患也。

李荣对此注道:“心有分别之知,能造有为之过。过我患我,是实有心。”把心作为恶患的根源,这是佛教的思想,不是中国的传统。

于道教科仪有重大贡献的张万福,在《三洞众戒文》中对心作了生动的描写:

心识浮动,回易须臾。驷马过隙,比之迟也;云间迅电,亦非速也。心之善恶,反复无常,一切诸念,莫若心之疾也。心之难持,甚于虎豹。猴猿鹿马,皆易制也,一切之中,心难驭也。善能调驭心者,其唯上圣之人乎?

几部唐代新造的道经,也都把心作为恶的来源。《太上老君内观经》说:“人以难伏,唯在于心。心若清静,万祸不生,所以流浪生死,沉沦恶道,皆由心也。”《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道:“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心没有欲之恶,但它是通向欲的途径。

心是如此危险,而人的活动又不能没有心的参与,因此,探讨如何制驭人心,使之归于清静,就是道教的基本理论课题。而在制驭人心的问题上,方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这是心灵的修养,是自身德行、境界的修养。对心性的讨论,把道教引向修身养性,就和儒教、佛教走上了共同的宗教实践的道路。

与心相对的道性,则被认为是和佛性一样,是本来清静无欲的。制驭人心,归于清静,也就是复归本来清静的道性。而和人人皆有道性同时出现的命题,就是道性本来清静。

道性本来清静的根据,有的是来自佛教,有的是援引儒经[19],然而主要的根据还在于道教哲学。老子说道生万物,则万物皆禀道而生,自然具有道的性质。人为万物之灵,当然人人具有道性。

与道生万物并行的说法,是元气化生万物。这是汉代,特别是汉代黄老道教所主张的宇宙生成论。从南北朝到隋唐,道教认为,道生万物就是元气生万物,道即是元气。万物皆禀道,就是万物皆禀元气。人人都有元气,也就是人人都有道性。修道,就是复归元气。在谈论道性问题时引入气论,是道教区别于佛教的特点,也接续了中国的固有传统。道性清静,也是由于元气本性清静。

人禀元气而生,元气不仅形成人的本性,也应是人心的来源,但是,这本来清静的元气,为什么会造就一颗躁动不安的心呢?南北朝时,首先由佛教方面提出了责难。甄鸾《笑道论·结土为人》章问道:

且皇帝土象之日,经于三年,上真气入,乃能言语。此上清之气与太上同源论。先未有恶善,何为入土象中,即堕八难,为蛮夷乎?

人在成形体之前,在道或元气状态,本性是清静的,即是善的;有形体之后,性就有了恶,这是唐代道教的共同认识。但是,为什么这本善、本静的道或元气,一旦成就形质就有了恶呢?对于道教,这是一个难以解决的理论问题。

唐代道教为解决这个问题尽了自己的努力。《道体论》说,鱼是水变的,但鱼有生死,而水无生死。就是说,禀水而生的东西并不一定保留水的本性。不过《道体论》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直到唐代末年,谭峭《化书》才自觉地把解决这个问题作为自己的目标。《化书》说:

水至清,而结冰不清;神至明,而结形不明。(《化书·神道》)

那么,本来清静的道或元气所成就的人,也不一定保留清静的本性。从这里再前进一步,就是宋代张伯端和张载的“形而后有气质之性”。气质之性的提出,被认为是宋代理学对人性问题的最大贡献,而它的首创之功则应归于道教。

道教把自己的方向转到修身、治国上面之后,也像儒教那样,建立了自己的经学。精通道经的,可和精通儒经的儒者一样,参加明经科考试,取得做官的资格。道教经学之中,最重要的是对《老子》一书,即《道德经》的解说;如何解说《道德经》,反映着唐代道教的基本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