缰绳丢在稳步奔跑着的马的头颈上——不时地跟年轻姑娘谈上两三句。晚霞隐没了;黑夜来临,而空气甚至更暖和了。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很快便昏昏入睡;两个小姑娘和女佣人也睡着了。马车在迅速平稳地滚动;丽莎身子向前倾;刚刚升起的月儿照亮了她的脸,夜晚芳香的轻风拂打在她的眼睛上和脸颊上。她心情很好。她的一只手撑在车门上,贴近着拉夫列茨基的手。他也觉得心情好极了:在这宁静暖和的夜晚骑马奔驰,眼睛不住地望着这张善良年轻的脸,倾听着年轻的、银铃般的低声细语,她说的又都是些淳朴善良的话;他不知不觉间已经走过了一半路程。他不想唤醒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把丽莎的手轻轻捏住,说:“我们现在是朋友了,不是吗?”她点点头,他勒住了马。马车摇摆着、颠簸着向前驶去;拉夫列茨基掉转马头回家了。夏夜的魅力令他神往;周围的一切好像忽然间变得多么奇异,而同时他好像早就熟识它们,早就品尝过它们甜美的滋味;近处、远处——远处也看得见的,虽然眼睛不知道看见的是什么——万籁无声;恰在这安谧宁静中,正流露出富有青春活力的、春花正茂的生命。拉夫列茨基的马精神抖擞地跑着,均匀地左右摇晃着;它庞大的黑色的身影紧紧跟随着它;马蹄的嗒嗒声中有一种神秘而愉快的东西,鹌鹑的啼叫声中也有某种快活而奇妙的东西。星星在一层明亮的雾气中隐没了;一弯月牙儿照耀得明晃晃的;它的亮光如一股蔚蓝色的水流倾泻在天空中,从旁飘过的片片轻云被洒上点点朦胧的金光;清新的空气让眼睛感到微微的湿润,让四肢感到亲切,让你感到有一股舒畅的暖流涌入了胸膛。拉夫列茨基因自己的喜悦而感到快乐、满足。“喏,我们还要活下去啦,”他想,“我们还没被人家吞吃掉啦……”他没有把话说完:没有说被谁或者被什么东西吞吃掉……然后他便开始想起丽莎来,他想,她未必就真爱潘申吧;想到他还会在其他许多场合见到她——天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呢;他想到,他现在理解勒穆了,虽然她没有“自己”的话好说。不过这话不对:她有她自己的话好说的……“谈起这种事别这么随便。”拉夫列茨基想起她的这句话。他骑在马上走了很久很久,先是低着头,后来挺直身子,慢慢地吟道:
我焚毁我以往所崇拜的一切;
我向我焚毁的一切鞠躬致敬……
——但立刻对马抽了一鞭,奔回家去。
跨下马来,他不由得面带感激的微笑回首一望。夜,无言的、亲切的夜,笼罩着山岗和峡谷;远方,从那夜色芬芳的深处,天知道是从什么地方——从天上呢,从地上呢——飘来一股宁静、柔和的温馨。拉夫列茨基向丽莎送去了他今天最后一次的问候,便奔上了台阶。
第二天过得相当乏味。一早就落雨;勒穆皱着眉头,把嘴唇闭得紧而又紧,好像他发誓不再开口似的。躺下要睡觉的时候,拉夫列茨基把他桌上两个多礼拜没拆过封的一大堆法国报刊带到床上。他漫不经心地把封套一一打开,浏览着报纸的栏目,不过其中也没什么新东西。他已经想要丢开不看了——忽然,他像被火烧着似的从床上一跃而起。在报上一篇我们已经熟悉的那位麦歇儒勒所写的小品文中,作者向他的读者们报告了一个“悲痛的消息”:美丽、迷人的莫斯科女郎——他写道——时髦的女皇之一,巴黎许多沙龙的点缀,Madame de Lavretzki死了,几乎是突然暴卒的——遗憾的是,这是一个极其可靠的消息,儒勒先生刚刚得知的。他曾经——他继续写道——不妨说,是死者的朋友……
拉夫列茨基穿好衣服来到花园里,老是沿着同一条林阴道来回地走动,直到天明。
二十八
第二天早上喝茶的时候,勒穆请拉夫列茨基给他备马,他要回城里去。“我该干事情了,就是说,该给人家上课了,”老人说,“在这儿只是白白地浪费时间。”拉夫列茨基没有马上回答他:他好像心不在焉。“好吧,”终于他说,“我跟您一块儿去。”勒穆不要仆人帮忙,自己哼哼唧唧地、气呼呼地收拾好那只小皮箱,把几页乐谱撕碎烧掉。马套好了。拉夫列茨基从书房出来时,把昨天那份报纸塞进口袋里。一路上勒穆和拉夫列茨基彼此很少说话:他们各人想着自己的心思,都高兴另一个没来打扰他。他们分手时相当的冷淡,不过在俄国朋友之间往往都是这样的。拉夫列茨基把老人送到他小屋的门前:他下了车,拿起自己的箱子,手也没向他的朋友伸一伸(他用两只手把个箱子抱在胸前),甚至没瞧他一眼,便对他用俄语说一声:“再见啦!”“再见。”拉夫列茨基也说一声,便吩咐车夫到他自己的住处去。他在O市租了一套房子以备不时之需。他写了几封信,匆匆吃过午饭,便去了卡里金家。他见潘申一个人在客厅里,潘申告诉他,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这就出来,并且马上极为殷勤友好地跟他交谈起来。这以前,潘申对待拉夫列茨基虽非倨傲不恭,却也是一副屈尊俯就的神气;但是丽莎,她把自己昨天出游的事说给潘申听了,谈起拉夫列茨基来,竟说他是个极好的聪明的人;这就足够啦:一个“极好”的人,那总得把他争取到手才是。潘申先是把拉夫列茨基恭维一番,又谈起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一家人对瓦西列夫斯科耶印象如何如何之好,把她们的快乐心情向拉夫列茨基作了描述,然后便依照他的习惯,把话题机敏地转到自己身上,开始大谈其自己的事务,自己对生活、对社会、对职务的看法;还谈了两句有关俄国未来的话,说到该如何把省长们管住等等;说到这里,他快活地自嘲了几句,又顺便说起他在彼得堡受托担任“de populariser lidee ducadastre”
的事。他高谈阔论,喋喋不休,一切困难他都能信心十足、满不在乎地解决,像魔术师玩弄几只圆球儿似的玩弄着那些极其重大的行政上和政治上的问题。“我要是当局的话,我就这么干”;“您是个聪明人,跟我一拍即合”,诸如此类的话一直吊在他的嘴巴上。拉夫列茨基冷冷地聆听着潘申的夸夸其谈:他不喜欢这个聪明漂亮、从容优雅的年轻人,连同他那爽朗的笑容、谦恭的话音和探询的眼神。潘申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他很快便猜到,这位谈话对手对他不大感兴趣,便找个堂皇的借口离他而去,暗自断定拉夫列茨基或许是个很好的人,但却不讨人欢喜,“aigri”,而且“en somme”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在格杰奥诺夫斯基的陪伴下出来了;后来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和丽莎也来了,接着来的是家庭的其他成员;后来又到了一位音乐爱好者,别列尼岑娜,这是一位又瘦又小的太太,小小的脸蛋儿慵困而美丽,真像个孩子似的,穿一件沙沙作响的黑色连衫裙,手里拿一把花里胡哨的扇子,戴一副重重的金手镯;她的丈夫也随之来到,这是个红鼻头胖身体的人,大手大脚,白睫毛,厚嘴唇,老是呆呆地笑着;出外做客时,他妻子从不和他说话,而在家里卿卿我我时,则称他为自己的小猪猡;潘申回来了。房间里人太多,喧闹得很。拉夫列茨基生性不喜欢跟这么多的人在一起;尤其是这中间还有个别列尼岑娜,这女人不时地举起她的长柄眼镜望着他。要不是丽莎在场,他会拔脚就走:他想跟她单独说两句话,但是老是找不到一个方便的瞬间。能够怀着悄悄的喜悦用目光注视她,他也就满足了;他觉得,她的脸从没有显得像今天这样高贵,这样可爱。身边有个别列尼岑娜,她就显得更加的出色。那个女人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挪动,两只瘦肩膀扭来扭去,娇声娇气地笑着,眼睛一会儿眯起,一会儿又睁得老大。而丽莎则安静地坐在那里,眼望着前面,从不笑出声来。
女主人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跟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别列尼岑娜和格杰奥诺夫斯基在打牌,格杰奥诺夫斯基打得慢腾腾的,不停地把牌出错,眨巴着眼睛,用手绢擦脸上的汗。潘申做出一副悒郁的神情,话说得很简短,意味深长,忧思满怀——活活儿一个怀才不遇的艺术家模样——但是,尽管对他大卖风流的别列尼岑娜一再地请求,他还是不肯唱一遍他写的那首浪漫曲:拉夫列茨基弄得他很不自在。菲托尔·伊凡尼奇话也说得很少;他刚一进屋来,脸上那种不寻常的表情便让丽莎感到了惊讶:她即刻感觉到他有话要对她说,但是,她自己也不知是为什么原因,不敢开口问他。终于,当她去大厅添茶时,她不由自主地向他转了转头。他立即随她走去。
“您怎么啦?”她把茶壶坐在茶炊上,一边说。
“未必您察觉到什么啦?”他问道。
“您今天的样子跟我以前见到的不同。”
拉夫列茨基低头向着桌子。
“我想,”他开始说,“告诉您一个消息,但是现在不可能。
不过请您读读这篇小品文里用铅笔标出来的地方,”他又说,把自己带来的那份刊物递给她,“我请求您保守秘密,我明天上午再来。”
丽莎惊讶了……潘申出现在房门口:她把那份刊物放进了衣袋里。
“您读过《奥伯曼》吗,丽莎维塔·米哈依洛芙娜?”潘申若有所思地问她。
丽莎随口回答他一声,便走出大厅上楼去了。拉夫列茨基回到客厅,走近牌桌。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把压发小帽上的带子也解开了,脸涨得通红,对他抱怨起自己的搭档格杰奥诺夫斯基来,她说格杰奥诺夫斯基连牌也不会出。
“看起来,打牌这事儿,”她说,“可跟编造谣言不一样。”
格杰奥诺夫斯基还是眨巴着眼睛,用手在脸上抹。丽莎走进客厅,坐在一个角落里;拉夫列茨基望她一眼,她也望拉夫列茨基一眼——两人都感到一种近乎惧怕的心情。他在她的脸上察觉到的,是惶惑不解和一种隐秘的责备。他非常想跟她谈谈,可是他做不到;跟她同在一个房间里像别人一样地做客——他觉得难以忍受:他决定走掉。跟她告别时,他抓紧时间再说一句他明天来,又说他信赖她的友谊。
“来吧。”她回答说,脸上仍是那种惶惑不解的神情。
拉夫列茨基一走,潘申就活跃了;他开始给格杰奥诺夫斯基出主意,向别列尼岑娜开玩笑似的献殷勤,最后又唱了自己的那首浪漫曲。但是他跟丽莎说话和望着她的神气还和原先一个样:意味深长而又忧思深沉。
而拉夫列茨基又通宵未眠。他并不觉悲伤,他也不激动,他心静如水;但是他睡不着。他甚至也没有回忆往昔;他只是在凝视自己的生活:他的心跳得又重又匀,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飞过,他根本没想到睡觉。只有一个念头不时地在他脑海中浮现:“这不是真的呀,这全是胡说八道。”——一有这个念头,他马上停住不想下去,低垂着头,重新又去凝视自己的生活。
二十九
当拉夫列茨基第二天来到她家时,玛丽娅·德密特里耶芙娜接待他的态度并不过于亲切。“瞧,来成习惯啦。”她心里想着。她自己对他原本不大喜欢,加之潘申昨晚对他那种极其阴险而又漫不经心的称赞仍在影响着她。因为不把他当客人待,她也不认为有必要去陪着一个几乎像自家人一样的亲戚,所以不到半个钟头,他已经跟丽莎两人在花园里林阴道上散步了。莲诺奇卡和苏洛奇卡两人在离他们几步以外的花坛里奔跑。
丽莎像平时一样的安静,但是比平时更加苍白。她从衣袋里把那张叠得很小的刊物掏出来,递给拉夫列茨基。
“这太可怕啦!”她轻轻地说。
拉夫列茨基什么话也没回答。
“不过也许这还不确实。”丽莎又说。
“所以我要您别说给别人听。”
丽莎向前慢慢地走了几步。
“您说说,”她开始说话了,“您不伤心吗?一点儿也不吗?”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有什么感觉。”
“可是您以前爱过她的呀?”
“爱过的。”
“很爱吗?”
“很爱。”
“那么她死您不伤心吗?”
“她对我来说不是现在才死的。”
“您说这话是有罪的……别生我的气。您是把我称作您的朋友的:朋友是什么话全好说的。说真的,我甚至于觉得可怕……昨天您的脸色多么不好啊……记得吗,才几天以前,您怎么抱怨过她的?而她那时候,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了。这太可怕了。这好像是上帝用来惩罚您的。”
拉夫列茨基苦苦一笑。
“您这样想吗?……至少我现在自由啦。”
丽莎微微一抖。
“够啦,别这么说啦。您的自由对您有什么用呢?您现在应该考虑的不是这个,而是宽恕……”
“我早就宽恕她了。”拉夫列茨基一挥手打断她的话。
“不对,不是这样,”丽莎跟他想法不同,她脸红了,“您没听懂我的意思。您应该关心的是,要您也能得到宽恕……”
“要谁来宽恕我?”
“谁?上帝呀。除了上帝,又有谁能宽恕您呢?”
拉夫列茨基抓住她的手。
“哎,丽莎维塔·米哈依洛芙娜,请您相信,”他高声地说,“我已经被惩罚得够啦。我的罪早就赎完啦,请您相信我的话。”
“这您是不会知道的,”丽莎低声地说,“您忘记啦——才几天以前,您跟我谈话的时候——您还不愿意宽恕她呢。”
两人默默地沿林阴道缓缓地走着。
“那您女儿怎么办呢?”丽莎突然问道,停住不走了。
拉夫列茨基身子猛地一颤。
“噢,请您别担心!我已经给各处去了信。我女儿的将来,正像您对她……正像您说的……是有保障的。请您别担心。”
丽莎忧愁地微微一笑。
“不过您说得对,”拉夫列茨基接着说下去,“我要我的自由做什么呢?它对我有什么用呢?”